王陽明,是一個奇人。
十二歲那年,王陽明聽老師講:天下第一等事是好好讀書,考取功名。王陽明當場表示反對,他說:天下第一等事乃是做個圣賢。
王陽明說到做到,后來真的成了一代圣賢,是歷史上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偉大人物。而且,他不僅自己成為了圣人,他還要指引天下人,要人人都成為圣人——這種事情,從來沒有人做過。
王陽明,是一個神人。
《醒世恒言》作者馮夢龍寫過一部人物傳記小說:《靖亂錄》,寫的是王陽明的生平事跡,卻充滿了夢境應(yīng)驗、預(yù)知未來等神異之事。連作為史料的《王陽明年譜》,也暗示他是“圣賢下凡”,每到重要的人生階段,都有類似“神人相助”的情節(jié)。
或許,對于那些幾百年才出一個的傳奇智者,虛幻的詮釋有時就成了最合適的選擇。
王陽明,到底是個什么人?
很多人都知道王陽明,但是并不理解王陽明。王陽明,原本也不叫王陽明。他原名“云”,后來改名“守仁”,字伯安?!瓣柮鳌?,只是他的號,卻最為后人熟知?!瓣柮鳌?,似乎也最符合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因為王陽明是一個心向光明的人,也是一個引領(lǐng)人們走向光明的人。
王陽明的人生,充滿了神秘。他的“心學(xué)”,卻流傳甚廣,不僅影響了明、清及至近現(xiàn)代,而且遠播日本、韓國以及東南亞國家,五百年來無數(shù)后人為其折服?!靶募蠢怼?、“知行合一”、“致良知”等等思想,不斷滋育著人們心靈的成長。
今天,是過去的延續(xù)。幸甚,我們依然能夠看到王陽明“心學(xué)”跳動的命脈,王陽明指出的那條光明之路,仍在我們眼前。
歷史學(xué)理論有兩句著名的話: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
《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提出過“修昔底德陷阱”,至今仍被視為國際關(guān)系的鐵律——因為人總是人,只要人性依舊如是,那么原來的災(zāi)難便會重復(fù)上演。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門口的石碑銘文,亦有近似的表述 :“戰(zhàn)爭起源于人之思想,故務(wù)需于人之思想中筑起保衛(wèi)和平之屏障?!?/p>
思想的力量如此強大,以至于王陽明也做過一個比喻: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寂”,是“不彰顯”,而非“不存在”?!耙粫r明白起來”,指事物有了意義與價值,這種賦能需要“你來看”。你若不來看,花開花落就只是個自然現(xiàn)象,與你的心無關(guān),無法“明白起來”,同時,你的心也沒有活動,沒有給任何東西賦予含義。
一切的事事物物,一切的過去與現(xiàn)在,“心”都是其賴以依托和運轉(zhuǎn)的本原。
王陽明的學(xué)說,稱為“心學(xué)”。人生在世,唯一的目的就是盡自己的心。
心學(xué)的正式開端,始于著名的“龍場悟道”。這是王陽明學(xué)術(shù)生涯的第一件大事,也是王陽明邁入圣賢行列的關(guān)鍵一步。
龍場,是一個位于貴州的偏遠地方,也是王陽明因為反對宦官劉瑾而被陷害貶黜的地方。初到龍場時,王陽明甚至沒有房舍可以居住,只能如野人般暫居在洞穴之中,與毒蛇猛獸瘴氣共處。在這個既安靜又困頓的環(huán)境里,他動心忍性,日夜反省,思考著“圣人處此,當有何道”。
終于,在某天半夜,王陽明豁然大悟,認識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薄笆ト酥?,吾性自足”,其邏輯的結(jié)論是:求理于心,而非求理于外。
心即理。萬物之理,皆可直接到人的內(nèi)心去尋求。萬物都在我心中,只要認識了我心,就認識了事物之理。
在“龍場悟道”之前,王陽明還有過一件著名的公案:“陽明格竹”。
陽明格竹,是以“格物致知”思想為指引的,最后卻以失敗告終:王陽明坐在亭子里對著竹子,靜坐冥想,不吃不喝,苦思竹子的道理,結(jié)果不僅什么都沒想出來,反而大病了一場。
明代中葉,社會思潮普遍籠罩在宋代程朱理學(xué)的影響下,朱熹的“格物致知”論也備受推崇:每一事物都包含著理,人們必須從外在事物進行致知。一書不讀,就缺了一書的道理;一物不格,就缺了一物的道理。在漸趨僵化保守的風(fēng)氣下,人們都避免正面回答現(xiàn)實問題,而埋頭于故紙堆中進行??庇?xùn)詁。
多年以后,王陽明在“龍場悟道”中終于認識到,“求理于事物者誤也”——認為通過外物來獲得事物之理是一個誤區(qū),實際也是在當時環(huán)境下對朱熹理學(xué)的一種批駁。
其實,王陽明“心即理”之“理”,與朱熹理學(xué)之“理”,是一脈相承的。但是,王陽明的認識論,沿著宋代理學(xué)的路徑,將外在的“理”與內(nèi)在的“心”聯(lián)系在一起,令人耳目一新。
以孝親問題舉例:在朱熹那里,認為首先要了解父母的身心需求,還要熟悉有關(guān)孝的知識、孝的儀軌……有了這些前期的“格物”工夫,才能獲得孝親之“知”,才會有孝親的道德實踐。
而在王陽明看來,孝親之理,本來就存在于一個人的內(nèi)心之中,而不在父母的身上。同樣,國家未必蘊藏著“忠”的道理,朋友身上也未必蘊藏“信”的道理。這些理,都在我們心中,不必外求。
按照朱熹的邏輯,道德實踐取決于道德認知,認知的程度決定實踐的程度,或者說,道德水平取決于知識水平,那么,圣賢自然也就只能由極少數(shù)的大哲學(xué)家來充當了。
王陽明則發(fā)現(xiàn)了這種“道德霸權(quán)”的弊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確存在著知識的差異,但是,人人皆有的道德本心是沒有差異的。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人皆可成堯舜的設(shè)想,才順理成章。
在龍場經(jīng)歷了兩年的貶謫生活之后,王陽明被朝廷重新啟用,升為廬陵知縣。
正德十一年(1516年),四十五歲的王陽明奉旨升任督察院左僉都御史,開始了緝盜平叛的軍旅生涯,他僅用一年多時間,迅速平定了閩、贛、湖、廣四省邊界地區(qū)為患多年的寇亂。
正德十四年,寧王朱宸濠起兵反叛,王陽明倉促調(diào)兵應(yīng)戰(zhàn),在他的精心調(diào)度下,以萬余烏合之兵,破寧王十萬之眾,實現(xiàn)了以少勝多的奇跡,也成就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和文武雙全的歷史名聲。
不過,這幾年出生入死的經(jīng)歷,對王陽明來說,也堪稱自貶謫龍場以來,人生最艱難險惡的時期。也正是種種苦難的磨礪,使王陽明的思想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心即理”,在這一階段,被淬煉為“致良知”,也完成了陽明學(xué)的哲學(xué)建構(gòu)。
“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p>
良知,乃是非之心,是人人皆有的道德本心。良知自知,對一切的善惡美丑洞若觀火,它不依賴于環(huán)境和教育,而是先天具有的樸素情感、道德意識和價值判斷。不以私欲去遮蔽、欺騙良知,而循其指引去做事,知中有行,行中有知,便是“知行合一”。
“致良知”的關(guān)鍵在于,不斷地去除個人的私欲,來使良知復(fù)明。不斷地擴充自己的良知,推致于事物之間,則人人皆可成為圣人。
“致良知”,不僅使王陽明的精神境界升華到新的高度,更使他在復(fù)雜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中氣定神閑、寵辱不驚,立于不敗之地。
王陽明的“致良知”,是直接認識本心,也是一種純粹內(nèi)省的方法,比朱熹的“格物致知”要更簡單,省卻了許多繁瑣程序,在大眾中間也更通俗易懂。
人心陷溺久矣,王陽明摒棄了宋儒“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幻想,而是遠離廟堂,深入江湖,開出一條人人覺醒、自作主宰的新路,進而重建人間秩序。
從此,“理”從士大夫的壟斷中解放出來,決定“是非”的大權(quán)落到了每個人的手中。人們不再盲從,而以良知為唯一的準繩,對自己的言行和選擇負起責(zé)任來。
即使是孔孟的言論、經(jīng)典的教條,也都不再是判斷是非曲折的規(guī)矩尺度。王陽明的“致良知”,帶著對意識形態(tài)的懷疑和叛逆,沖淡了儒家圣賢的光環(huán)。難怪有人說,王陽明的學(xué)說“蕩軼禮法,蔑視倫?!?。然而,王陽明卻把“致良知”看成是他畢生心學(xué)的結(jié)晶:“實千古圣賢傳一點骨血也?!?/strong>
歷史仍在發(fā)展,世間還有新的命題,對于王陽明的思想,人們也在不斷產(chǎn)生新的解讀。
王陽明的心學(xué),并非僵死的學(xué)問,而是具有強大生命力和實踐意義的鮮活文化。日本漢學(xué)家岡田武彥曾說,陽明學(xué)簡易樸實,易于實踐執(zhí)行,是人類都能理解和實踐良知之學(xué),“陽明心學(xué)若不經(jīng)世致用,不具體實踐,那么就不能稱之為陽明學(xué)。”
中國的傳統(tǒng)中,從來不缺少來自外部規(guī)范的“他律”,然而,王陽明不同,他否定奴仆式的仁義,而把權(quán)利交給每個自主修行的人,他構(gòu)建的是在思想自由的前提下的人格獨立與道德自覺。
五百年心學(xué),時至今日仍能體現(xiàn)出深刻的現(xiàn)代內(nèi)涵和實際意義,也是它能在今日社會上引發(fā)“心學(xué)熱”的重要原因。
王陽明心學(xué)之“心”的價值,讓我們感到人性的自信和崇高。
王陽明堅信,“本心之明,皎如白日”,只是人時時會有私意雜念,所以要懂得“破心中之賊”,用現(xiàn)在簡單的話說,是要“讓人成為一個善人,成為一個人自己應(yīng)當成為的那種善人”。
相信人性的美好,是王陽明對待這個世界的一束美好光電。總體上看,王陽明的思想是向往光明的??偨Y(jié)王陽明的一生,也是向往光明的一生。他飽受贊譽和推崇,也曾屢遭誹謗和磨難,在蛇虺魍魎之地,在匪盜叢生之所,王陽明都始終矢志不渝,堅持自我修煉,孜孜以求于思想的完善,以光明的行動做出坦蕩的君子之行,終成一代圣賢。
王陽明的偉大,也在于他一生胸懷普惠眾生的志向,從未忘記引領(lǐng)眾生走向光明的希望之路。他深知“破山中賊容易,破心中賊難”的道理,他的心學(xué)也絕然不會窒息于書齋,而是面向蕓蕓眾生?!爸铝贾敝f,既給王陽明自己指明了做事為人之方向,也喚醒了人對光明的追求。致良知,成為五百年來人們追求光明之路上,永遠不滅的指路燈。
嘉靖六年(1528年),廣西田州土司叛亂,王陽明奉旨進剿亂賊。啟程之前,他與弟子錢德洪、王畿在府邸天泉橋上進行了一場著名的思想論辯,史稱“天泉證道”,引出了講學(xué)之宗旨“四句教”:
“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繼“心即理”、“致良知”之后,“四句教”成為了王陽明晚年對自己思想的一個總結(jié),同時也開啟了陽明后學(xué)的眾多分派與爭論,時至今日,這些討論仍未停歇。
王陽明只活了五十八歲,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精神的高度完善,如果他可以活得更久,是否能夠?qū)Α八木浣獭庇懈M一步地闡釋?又是否能將心學(xué)體系發(fā)展到更高的階段?假如他活在現(xiàn)代,這個充滿欲望、物質(zhì)和科技的世界,又將帶給他怎樣的思考?這一切,我們都難以料定。
但是,從王陽明臨終前“內(nèi)心光明”的表白里,也許,我們無論何時反思起來,總能夠悟出些平凡而偉大的道理。
編輯 | 丘畔
攝影 | 華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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