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自劉邦開基,歷四百余載,北擊匈奴,南通諸海,絲路貫通歐亞,文章雄視千古,可謂文治武功,昭然史冊。作為中華文明載體的文字,自甲骨而籀篆,由簡牘而碑刻,一路風(fēng)雨,大步走來。
六王畢,四海一,車同軌,書同文。秦相李斯將流行于六國五花八門的大篆,“刪其繁冗,取其合宜”,統(tǒng)一為秦篆即小篆。從現(xiàn)存李斯書《嶧山刻石》、《瑯琊臺刻石》等拓片看,優(yōu)美柔韌,婉轉(zhuǎn)簡約。我佩服李斯。
與李斯同時期的還有一位文字巨匠,姓程名邈,面壁十年,將篆書的圓轉(zhuǎn)改為方折,弱化象形意味,會成隸書三千字奏上。始皇善之,用為御史。這種字體,為當(dāng)時獄卒皂隸頻繁使用,隸書之名由此而得。至此,漢字進入脫離古文字走向今文字階段,文字史上稱為“隸變”。程邈被后世尊為隸書之祖,我們應(yīng)該記住他的功績。
隸書始于秦,成熟于西漢,鼎盛于東漢。其時,摩崖橫空出世,碑碣斗艷爭奇。更讓我拍案驚奇的是,從東漢永興元年(公元156年),至中平三年(公元186年),短短三十年間,以時間為序,便依次涌現(xiàn)出《乙瑛碑》《禮器碑》《孔宙碑》《鮮于璜碑》《史晨碑》《楊淮表記》《曹全碑》《張遷碑》等,一時間,群星燦爛,萬駿馳騁??梢韵胍?,當(dāng)時的書家,不僅人數(shù)眾多,而且功力深厚。這些碑刻,均未署名,而中間隨便哪一位,無論是官員還是士庶,以他的藝術(shù)功力及其對中華書法史的貢獻,足以同二王顏柳并列史冊而不朽。感謝他們,是他們讓我們看到了漢人的真面目大氣象!
漢隸的興盛,與劉漢皇室的身體力行有關(guān)。光武帝劉秀、章帝劉炟、靈帝劉宏,都是史籍有載的隸書名家同時又是大力倡導(dǎo)者。上形下效,遂成一時之盛。
曹魏三父子,亦是隸書大匠?!拔褐鞴P墨雄贍”,從僅存曹操“袞雪”二字,便可看出一代梟雄的書法功力?!妒勒f新語》云:“曹子建七步成章,世目為繡虎?!边b想子建當(dāng)年,心游萬仞,精務(wù)八極,揮毫寫下《洛神賦》?!棒嫒趔@鴻,宛若游龍”、“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曹植生活的東漢末年,正是漢碑花團錦簇之時。我猜想,曹子建的隸書,定是《曹全碑》一路。果如此,則書法與文采比翼,其秀美俊逸,豈可名狀乎!
我最初接觸的是《張遷碑》。它的雄強樸厚,它的天機拙趣,它的端莊峻舉,它的逼人氣象,一下子就把我傾倒折服。有人惋惜“摹手不工”,刻法粗礪,殊不知,恰恰是這成就了它的天然拙稚和雄強氣魄。我想,人對于審美對象之選擇乃至鐘愛,首先講個氣味相投的?!稄堖w碑》跟我對味投緣,成為我畢生的最愛。
觀臨多種風(fēng)格的名帖,是無盡享受。在我看來,《張遷碑》是威武將軍,《曹全碑》則是美婦好女;《張遷碑》是錚錚漢子,《曹全碑》則是洵洵君子。一武一文,一剛一柔,張弛有道。令我驚訝不已的是,《曹全碑》立于中平二年十月,《張遷碑》立于中平三年二月,兩碑之立,相差竟然不到半年!
后來接觸到的“廟堂三巨制”《禮器碑》《乙瑛碑》《史晨碑》更使我興奮莫名。尤其是《禮器碑》,它的疏朗勁健、清明峻潔,它的靜穆雍容、英氣逼人,不由人不為之著迷。
除了碑碣,漢代的摩崖刻石,更為我輩提供了足可暢游的瀚海。著名的《石門頌》和《漢鄐君開通褒斜道刻石》比起上述碑刻,年代又更早些。不同于為帝王或官員紀(jì)功述德之碑碣,摩崖刻石則多半是重大工程的民間記憶。崖壁面積巨大,非碑版可望其項背,書家和刻工盡可以放縱胸臆?!妒T頌》不僅形制寬闊,而且點畫飄逸,靈動欲飛。其對后世書家影響至大,前人推斷,“六朝疏秀一派書風(fēng)皆從此出。”
與《石門頌》相距不遠的《漢鄐君開通褒斜道刻石》,俗稱《大開通》,其氣魄之宏大,骨力之勁健,章法之奇?zhèn)?,實非凡人能近。清楊守敬《平碑記》云:“其字體長短廣狹,參差不齊,天然古秀若石紋然,百代而下,無從摩擬,此之謂神品?!钡谝淮慰吹剿哪”?,我竟驚異得久久不能言語。后嘗以《大開通》的布局,寫八尺整張《蘇東坡廉州記》,寫劉伶《酒德頌》。以為必酣飲酒茶之后,方可書此。
習(xí)隸我主張復(fù)古。與古為徒,再言創(chuàng)新。漢隸往上尋溯,是簡牘帛書。僅從碑石上,我們是無從得知古人用墨的枯榮燥潤及運筆的提按使轉(zhuǎn)的,隨著云夢睡虎地秦簡、郭店楚簡、敦煌馬圈灣漢簡、長沙馬王堆帛書的陸續(xù)出土,吾輩有福矣。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竹簡1155枚。為墓主人秦獄吏喜所書。喜生于秦昭襄王四十五年(公元前262年),卒于秦始皇三十年(公元前217年),曾參加過秦滅六國的戰(zhàn)爭。喜可視為中國書法史上名跡俱存的第一人。
看得出,當(dāng)時的執(zhí)筆者在簡牘縑帛上的書寫速度,應(yīng)該是相當(dāng)快的。這又讓人窺見當(dāng)時社會生活節(jié)奏變化之速。及至西漢元帝時黃門令史游作《急就章》,確立了章草的書寫形式。唐張懷瓘《書斷》有云:“游作《急就章》,解散隸體……章草即隸書之捷也?!碑?dāng)年在埃及訪古,我注意到了一個任何文字都會有的帶規(guī)律性的現(xiàn)象,那刻在石壁上、碑柱上的文字規(guī)整而簡約,而寫在長長的莎草紙卷上的,則為筆墨隨意、書寫便捷的行體。我后來了解到,前者被稱為“僧書字”,后者則是“民書字”。簡牘帛書,大抵就是秦漢時的“民書字”吧。
簡牘的書寫者,不僅把篆隸寫得飛揚舒卷,而且常常會將某個字的豎筆用力拖長,夸張得令人瞠目。這讓人想到他在書寫到得意之時,順手來那么一筆,的確是很爽快的舉動。這種簡牘筆意,直到后來的漢碑,也還大有余韻,如《石門頌》中的“命”字,《張景碑》中的“府”字,《李孟初神祠碑》中的“年”字,末尾的豎筆都是這等夸張。而這種順手信筆,又為后來的狂草打下了伏筆。
說到復(fù)古,我以為不妨往前再走一步,上溯到商周金文、先秦石鼓。所謂“書存金石氣,室有蕙蘭香”,自是一種境界。若一味從隸而隸,往往字無古氣,難入妙境,俗筆溢出而難以自制。金文我所重者,為《散氏盤》《毛公鼎》《虢季子白盤》,其中至善至美者,當(dāng)為《散氏盤》,這件距今近三千年的作品,其用筆凝重大氣,結(jié)字生機勃勃,是上佳之品,余者妍麗而帶裝飾,藝術(shù)品位略次。石鼓文給人的感覺是雄健磊落、純和大方。從其內(nèi)容看,則可以視為《詩經(jīng)》的遺漏佳作。
知篆法而寫隸,金石功夫隨時滲化,古籀之氣油生,終至氣骨洞達之境。杜甫主張“書貴瘦硬方通神”,很有道理。書者如人,流于肥軟則如人之飽食嗜睡,肥而濁矣。翁方綱之所謂“拙者勝巧,斂者勝舒,樸者勝華”,說的也是這個道理。
我以為習(xí)隸者還需從漢印和漢磚刻中汲取營養(yǎng),漢印的厚重方正,磚刻的古拙蒼健,都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一絲不茍的莊正氣象。經(jīng)常觀覽揣摩漢印和漢磚刻的韻味,把其中妙處引入隸書,會收獲意想不到的樸茂之效。
隸書之大忌者,一為俗氣,一為呆板。呆板顯匠氣,俗士不可醫(yī)。揣摩金石之筆觸,承接古人之大氣,方可破俗化呆,得漢隸精神。
隸書至魏晉以后,氣脈逐漸式微,以至一千五百余年間淡出書壇,直至清代乾嘉學(xué)派興盛,石刻碑版不斷發(fā)掘,館閣體屢遭詬病,隸書終于脫去陰霾,崢嶸再露,出現(xiàn)鄭簠、鄧石如、伊秉綬、金農(nóng)、何紹基、陳鴻壽等隸書大家,隸書佳作也如春山疊現(xiàn)。我較喜歡鄧石如和伊秉綬,有一陣都練他們的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鄧石如可學(xué),伊秉綬可觀。
今天寫隸者多如過江之鯽,有大成就者不多。何也?筆法、字法、章法、墨法過關(guān)者不少,狠下苦功諸帖臨遍者也很多,不怪他們,唯因今天的教育有個致命的弱點,即把漢文化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給忽視了。須知,春云夏雨秋夜月,唐詩晉字漢文章,自然界、人文界頂好的東西就是這些了,不讀漢文章,不知道“西漢文章兩司馬”,不知道揚雄、王粲何許人,連曹子建的小賦《洛神賦》都未打過照面,要想在隸書作品中讓人看出點底蘊來,難。
寫好漢隸,那是一輩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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