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二十一回講到賈寶玉“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quán)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一回《南華經(jīng)》。正看至《外篇 ·胠篋》一則”，然后錄下“絕圣棄智”那一段，并續(xù)寫道：“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倍敗皩氂裢戏咳ズ?，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粗了m(xù)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xù)書一絕云：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丑語怪他人。”
林黛玉這首詩中提到了“莊子因”，翻檢《紅樓夢》諸版本，其中庚辰本、舒序本、蒙古王府本、戚蓼生序本及有正本均作“莊子因”，而甲辰本作“莊子文”，夢稿本本作“莊子因”，卻被人用墨筆將“因”字劃掉，而改作“文”字，以余愚見，當作“因”字?！肚f子因》是康熙間林云銘“注《莊》二十有七年”而編撰的一部注解《莊子》的名著，甲辰本之所以寫成“莊子文”，蓋不知有此書也；夢稿本將“因”改作“文”，亦可見校改者見識之孤陋。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作“莊子因”，但未將“莊子因”打上書名號，為直觀起見，故不揣鄙陋，將林黛玉詩末句寫作“作踐南華《莊子因》”，以強調(diào)“莊子因”是一部書，而不是莊子的“文”。
有關(guān)莊子的書，在曹雪芹寫《紅樓夢》時尚有多種版本，而明版書亦不在少數(shù)，但曹雪芹為何借用林黛玉之筆只用《莊子因》而不用他本呢？我覺得原因有二，一是林云銘的《莊子因》刊刻于康熙二十七年，相對來說，流傳比較廣泛，收藏的人也不會太多，而宋明舊刻在當時多為文人學(xué)者的架上之物，收藏宋版、嘉靖版已成為風氣，更有甚者得一佳刻還故弄玄虛“秘不示人”，試想，當時的曹雪芹貧困潦倒，想要看看明版書也是不易的，于是就退而求其次，用起了廉價且易得的康熙刻本《莊子因》；二是曹雪芹可能有明版舊刻，如文中寫到“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一回《南華經(jīng)》”，而此處的《南華經(jīng)》極有可能就是明版，但為了配合林黛玉的詩，便用起《莊子因》，或是為了這首詩讀起來更有韻味。當然，《莊子因》對了解《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年代也是大有裨益的。
《紅樓夢》一書的藝術(shù)水平很高，自通行以來，舊時有為其癡迷者，有為其落淚者，有為其牽腸掛肚者，有為其自殺殉情者，此書之魅力，可謂無窮無盡。然而，當今之人對《紅樓夢》的態(tài)度卻截然相反，喜歡的鐘情的將《紅樓夢》視為千古難得之書，而厭惡的反感的卻將《紅樓夢》批得一無是處，盡是無聊文字云云，怪不得某作家說現(xiàn)在的人讀不下去《紅樓夢》是文人的恥辱。其實，我國的傳統(tǒng)典籍，浩如煙海，四部橫出，即使傾盡畢生精力也無法卒讀，若僅拿小說《紅樓夢》大談其談，未免難窺全豹。比如說《莊子因》吧，序言便說“古今能文之士，有不讀莊者乎？既讀有不贊其神奇工妙者乎”，林云銘以注《莊子》見長，故極力推崇《莊子》，這便與某作家推崇《紅樓夢》是一個道理。當然，某作家推崇《紅樓夢》的同時，也憂心著古代傳統(tǒng)文化的式微，這點難能可貴。子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大概人們總是會以自己的好惡而作評斷，總會帶上自己的感情，說其好便錦上添花，道其非便節(jié)外生枝，真正能做到“不偏不倚”者能有幾人？孟子說“聲聞過情，君子恥之”，若僅僅以讀不讀《紅樓夢》為引以為恥的標桿，那么，不就應(yīng)了孔子的那句“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莊子因》初刻本在康熙二十七年，凡六卷，卷前有林云銘自序，次凡例。林云銘在序中寫道：“寅卯閩變，余家盡為逆氛毀奪，所注經(jīng)書藏稿十余種，同作劫灰，而是書賴有鋟板獨存?！鼻宄跞畞y，使林氏書稿毀滅殆盡，而此書卻因“鋟板獨存”而使之流傳下來，洵不易之事。林云銘著述頗多，此外尚有《楚辭燈》、《古文析義》等。此康熙刻本《莊子因》當是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時所用的，而在此之前從未有此書名。此書字體與明萬歷間閔氏的套印本《莊子南華真經(jīng)》相類，都是瘦長方字，或有繼承關(guān)系。而其康熙刻本《楚辭燈》卻和明毛氏汲古閣所刻的《十七史》、《十三經(jīng)注疏》、《津逮秘書》時所用的扁方體字極似，可見毛氏創(chuàng)造出的這種扁方體字影響之深遠。唐代以來的莊著，書名多冠以“南華”，《舊唐書·禮儀志》：“莊子號南華真人，文子號通玄真人，列子號沖虛真人，庚桑子號洞虛真人。改《莊子》為《南華真經(jīng)》，《文子》為《通玄真經(jīng)》，《列子》為《沖虛真經(jīng)》，《庚桑子》為《洞虛真經(jīng)》。”如宋刻本《南華真經(jīng)》、明萬歷孫大授刻本《南華真經(jīng)副墨》、明四色套印本《南華經(jīng)》、明天啟刻本《南華發(fā)覆》等，故曹雪芹在《莊子因》之前所提到的《南華經(jīng)》有可能是明刻本，或只是康熙刻本《莊子因》，只不過是曹雪芹將《南華經(jīng)》和《莊子因》等而視之。魏晉玄學(xué)興盛之時，時人多以老莊并舉，還提出了一個“三玄”的說法，宋以后反映在刻書方面便是將《老子》和《莊子》或是將《老子》、《莊子》和《列子》等書合刻在一起，如明萬歷王元貞所刻的《莊子翼》和《老子翼》、明嘉靖顧春世德堂刻本《六子全書》等。然而，漢時多將“黃老”并稱，罕有“莊老”或“老莊”并稱之說。試舉幾例：《史記·孝武本紀》：“會竇太后治黃老言，不好儒術(shù)，使人微得趙綰等奸利事，召案綰、臧，綰、臧自殺，諸所興為者皆廢。”《史記·蕭相國世家》：“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于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shù)，故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薄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申子之學(xué)本于黃老而主刑名。著書二篇，號曰《申子》?！庇帧端麟[》劉氏云“黃老之法不尚繁華，清簡無為，君臣自正?！薄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罚骸疤锺?、接子，齊人。環(huán)淵，楚人。皆學(xué)黃老道德之術(shù)，因發(fā)明序其指意?！薄稘h書·藝文志》：“孫卿道宋子，其言黃老意?！薄稘h書·張馮汲黯傳》：“黯學(xué)黃老言，治官民，好清靜，擇丞史任之，責大指而已，不細苛?！眳嗡济恪督?jīng)子解題》亦稱：“夷考漢人之言，多以黃、老連稱，罕以老、莊并舉?！倍谖簳x以后人的著述里，將“老莊”并稱則隨處可見?！肚f子因》此書便未將老莊“看做一樣”，這便是其書可稱道之處。林云銘在《莊子雜說》里論道：“莊子另是一種學(xué)問，與老子同而異，與孔子異而同。今人把莊子和老子看做一樣，與孔子看做二樣，此大過也?！庇值溃骸敖袢苏b其文，只在字法句法上著意，全部問其旨之所在，此大過也。”黃永年先生也稱：“其書雖與《老子》同列入道家，但和老子的宗旨并不一致?！标P(guān)于《莊子》的宗旨及怎樣去讀，林氏說：“莊子旨近老氏，人皆知之，然其中或有類于儒者，或有類于禪教，合三氏之長者，方許讀此書?！庇郑骸啊肚f子》為解不一，或以老解，或以儒解，或以禪解，究竟牽強無當，不如還以《莊子》解之?！眳嗡济恪督?jīng)子解題》在“老子”篇中指出：“《漢志》所謂道家者流，其學(xué)實當分二派：一切委心任運，乘化以待盡，此一派也，現(xiàn)存之書，《莊》《列》為其代表。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一派也，現(xiàn)存之書，以《老子》為最古?！?/p>
《莊子因》康熙二十七年刻本之后，有康熙五十五年刻本、嘉慶二年敦化堂刻本、光緒六年常州語本堂善書局刻本、民國二年上海千頃堂書局石印本。如今，這些老本子已不易購求，而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平裝本《莊子因》，裝幀素雅，當為治《莊》者所重。
喜歡本文的話，速速關(guān)注上面二維碼哦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