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芙(1882-1941), 英國女作家, 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人物之一,
代表作有<<星期一或星期二>>, <<雅各的房間>>. 本文選自她的隨筆集
<<普通讀者>>. 1962年,美國戲劇家愛德華·阿爾比創(chuàng)作了劇作<<誰害
怕弗吉尼亞·伍爾芙>>. 劇名模仿<<三只小豬>>中的主題歌<<誰害怕
大惡狼>>, 自此, 她被稱為狼(伍爾芙,wolfe). _____青巖錄入
對于現(xiàn)代小說所作的任何考察, 即便是最為自由和最為隨便的, 也難免不
讓人認為: 這門藝術(shù)的現(xiàn)代實踐, 不知怎地只是基于舊時小說的一種改進.
可以這樣說, 以他們那簡陋的工具和原始的材料, 菲爾丁就干得不壞, 而
簡·奧斯丁則更為出色, 但是他們的機會哪堪與我們的相比較呵!他們的杰
作確實具有一種奇特的簡潔格調(diào). 然而, 在文學和某種過程--比如說, 汽車
制造的過程--之間的類比, 除了初次目睹之時, 幾乎不可能是適用的. 在以
往的數(shù)世紀中, 雖然我們在機器制造方面長進了不少, 但在文學創(chuàng)造上是
否也有所收獲, 則是大可懷疑之事了. 我們并沒有逐漸寫得更好, 據(jù)說我們
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保持時而在這個方向上, 時而在那個方向上稍有進展,
而且, 如果從足夠的高處觀察, 這整個的軌跡還具有一種循環(huán)的傾向. 毋庸
贅述, 我們并沒要求立于--即使是短暫的--那有利的地位上. 站在平地上、
立于人群中、塵封雙眼的我們懷著妒嫉回顧那些快樂幸福的戰(zhàn)士. 他們的戰(zhàn)
斗已經(jīng)獲勝, 他們的戰(zhàn)果是如此的清晰可睹, 令人難忘, 以致我們禁不住要
鄖運接? 他們的戰(zhàn)斗并沒有我們的那樣激烈. 當然這些得由文學史家來
決定, 由他來判說我們現(xiàn)在是處于一個偉大的散文小說時期的開端或結(jié)尾
呢, 還是處于它的中間. 因為置身于平地, 所視畢竟有限. 我們只知道某種
謝忱和敵意會賦予我們以靈感; 某些道路似乎通向 釋 沃原, 而另一些則
通向垃圾堆和沙漠. 為此花費些筆墨, 或許還值得一試.
自然, 我們的辯論并非針對那些古典作家; 而且, 如果說到我們與威爾斯先
生、貝內(nèi)特先生、高爾斯先生爭論, 那它的部分原因也是在于這樣一個純粹
的事實: 他們的肉體存在, 使他們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具有一種活生生的、日常性的缺陷,
而這種缺陷又讓我們能有選擇地對之放肆和不恭. 但是同樣確鑿無誤的是,
在我們對于這幾位作家的諸多貢獻表示謝意的同時, 我們還保留著對哈代
先生、康拉德先生, 以及在極小的程度上, 對<<紫色的土地>>、<<綠色大
廈>>、<<遙遠之地與很久以前>>的作者赫德森先生的無條件的感謝. 威爾
斯先生、貝內(nèi)特先生以及高爾斯先生曾激起過如此眾多的希望, 又連續(xù)不斷
地讓人失望, 因此, 我們主要是感謝他們向我們顯示了他們本該完成卻未
能如愿的事情, 指明了我們肯定不能去做, 但是也許同樣肯定不愿去做的
事情. 一言半語, 概括不了我們不得不施之于他們小說詩歌文學作品的那種指責與不滿,
這些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卷帙浩繁、品性不一, 既讓人欽佩, 又讓人失望. 如果我們試圖以
一句話來表示我們的意見, 我們就會說, 這三位作家是唯物主義者. 因為他
們關(guān)心的不是精神, 而是肉體. 正是這一點使我們感到失望, 也留給我們這
樣一種感覺:英國小說越快背離他們(盡可能彬彬有禮)而去--即便是去沙漠
也罷, 對其靈魂就越有利. 自然, 一句話決不可能一箭三"雕". 僅就威爾斯
而言, 它就脫靶甚遠. 然而即使如此, 這句話業(yè)向我們的思維指出了他的天
才中所摻混著的致命雜質(zhì), 指出了與他那純凈無暇的靈感混合在一起的大
塊泥巴. 但是貝內(nèi)特先生, 因為他是三人中最為出色的工匠, 或許也是其中
最糟糕的罪魁禍首了. 他所寫的書, 結(jié)構(gòu)緊湊, 無懈可擊, 以致對于最為吹
毛求疵的批評家來說, 也難于看出何處有隙可乘---并沒有什么東西像窗框
上的縫隙或木板上的裂縫. 然而, 如果生活拒絕住在其中, 那又會怎樣呢?
這是一種風險. <<老婦的故事>>、喬治·卡農(nóng)、以及其他許多人物形象的
創(chuàng)造這可能會聲稱他已克服了這種風險. 他的人物們都過著豐衣足食甚至
是出人意料的生活. 但是問題仍然存在: 他們是怎么生活的? 他們?yōu)槭裁?
而生活? 在我們看來, 他們越來越像是要拋棄在法伍城精心營造的別墅,
以便能在火車的頭等軟席車廂里, 不停地拉鈴按鈕來消磨時間; 而他們?nèi)?
此奢華的旅行的目的也變得越來越明白無誤:在布賴頓的最好飯店里享受其
永生之樂. 然而威爾斯先生, 雖然也極其喜歡把他的故事構(gòu)架的緊湊結(jié)實,
卻無法說他是因此而成為一個唯物主義者的. 他那寬宏博大的同情心不允
許他把太多的時間花費在使事物整齊結(jié)實上. 他把本應(yīng)由政府官員承擔的
工作擱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在過多的見解和事實面前幾乎沒有余暇去認識,
或者疏忽了他筆下人物的粗魯和原始性. 他的塵世和天堂無論現(xiàn)在和將來,
都只是他的瓊斯們與彼德們的所居之地. 難道還有比這更利害的批評嗎?
無論慷慨的創(chuàng)造者給他們提供了什么制度和理想, 難道不是他們本性中的
低劣使之全都黯然失色嗎? 雖然我們深深地欽佩高爾斯先生的正直與仁慈,
但在他的書中, 我們也不會找到我們所尋求的.
如果我們在所有這些書上貼一張"唯物主義"的標簽, 其意無非是他們所寫
的無關(guān)緊要, 他們花費了非凡的技巧和無比的勤勉使瑣碎的和暫時的東西
顯示出真實和永恒的模樣.
我們必須承認, 我們是在吹毛求疵, 而且我們還發(fā)現(xiàn), 想要通過解釋我們所
苛求的是什么來證明我們的不滿意, 那是相當困難的. 我們所提的問題在
不同的時候也各不相同. 不過在我們長嘆一聲, 丟下已看完的小說時, 這個
疑問會極頑固地一在出現(xiàn):值得看這書嗎? 所有這一切的意義何在? 會不會
是這樣的情況: 由于人類的心靈似乎時時會有的那種偏差, 貝內(nèi)特先生在
帶著他那令人驚嘆的器械下來捕捉生活時, 往錯誤的方向挪過去了一二英
寸? 生活于是溜之大吉, 而沒有生活, 或許也沒有別的什么還值得一提了.
不得不使用像這樣的一個比喻, 所顯示的是一種模糊性, 但是像那些批評
家傾向于做的那樣說及現(xiàn)實, 我們的情況也不見得會更好些. 如果承認所
有的小說批評都為這種模糊性所苦惱, 何妨讓我們冒險提出這樣一種見解:
對于我們來說, 當前最流行的小說形式常常是錯過, 而不是獲得我們所尋
求的東西. 不管我們把它稱為生活還是精神, 真實還是現(xiàn)實, 這本質(zhì)物已離
去或前行, 不肯再在我們所提供的如此不合身的服裝里稍留片刻. 盡管如
此, 我們?nèi)匀焕^續(xù)百折不撓地、直覺自愿地按照一個構(gòu)思來炮制第二章后的
巨幅長篇, 而這個構(gòu)思已越來越不似我們心中的想象之物了. 為了證明故
事具有生活的逼真性所花費的大量勞動, 不僅是一種浪費, 而且還由于錯
置而導致晦暗和遮蔽住了思想的光芒. 作者似乎不是由于自己的意志, 而
是由某個強悍蠻橫的暴君控制著, 在他的奴役下提供著故事情節(jié)、喜劇、悲
劇、愛的情趣以及一種可能性的氛圍--給所有的一切都完美無缺地抹上一層
防腐的香油, 如果他筆下的人物真的活了過來, 他們將會發(fā)現(xiàn)自己從頭到
腳, 沒有一處不合此時此刻的風尚. 暴君的旨意執(zhí)行無誤, 小說也完成得恰
到好處.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 越來越經(jīng)常發(fā)生的是, 有時我們在這充斥著因
循守舊的東西的書頁面前, 會產(chǎn)生一種片刻的懷疑, 一種反抗的情緒:生活
真的就是如此嗎? 小說就該這副模樣嗎?
透過表象, 生活似乎遠非"就是如此". 不妨短暫地考察一下一個普通的心
靈在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里的經(jīng)歷. 心靈接受了無以計數(shù)的印象--瑣碎
的、奇異古怪的、轉(zhuǎn)眼即忘的或是用鋒銳的鋼刀銘刻在心的. 它們來自四面
八方, 宛如無數(shù)的原子在不停地淋灑著. 在它們墜落時, 在它們形成了星期
一或星期二的生活時, 側(cè)重點與昔日不同, 重要的時刻也位于不同之處. 所
以, 如果作家是個自由自在的人而不是個奴役, 如果他能隨心所欲地寫作,
而不是替人捉刀, 如果他小說詩歌文學作品的基礎(chǔ)是他自己的情感而不是習俗傳統(tǒng), 那
么, 哪里還會有這種約定俗成的情節(jié)、喜劇、悲劇、愛情或災(zāi)難, 或許也不
會學龐德街的裁縫那樣縫鈕扣. 生活不是一副副整齊勻稱地排著的眼鏡,
生活是一片明亮的光暈, 是從意識的萌生到終結(jié)一直包圍著我們的一個半
透明封套. 把這種變化多端、聞所未聞, 無從界定的精神世界--不管它會顯
得何等的反常與復(fù)雜--傳達描述出來, 并且盡可能避免攙入異己之物與外
在雜質(zhì), 難道這不是小說家的任務(wù)嗎? 我們所吁請的并不僅僅是勇氣和真
誠, 我們是在啟發(fā)大家: 小說的適當材料與習俗是有所不同的.
弗吉尼亞·伍爾夫之前生今世
瘦竹
我已經(jīng)過了趕時髦的年紀,我只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而不管人世之滄桑。但如果碰上了剛好是自己喜歡的時髦,我也會偶爾趕一下。這些天《時時刻刻》正在上演,有關(guān)的評論也見諸報端、論壇上。我在書城碰上《時時刻刻》這本書時,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這不能說沒有受時髦的影響。我同時買下的還有我能在那里找到的所有的伍爾夫的著作:《遠航》、《歲月》、《雅各的房間》、《幕間》,這些書我一看名字我就喜歡,何況還是伍爾夫?qū)懙哪兀?nbsp;
我買到的這本《時時刻刻》象一個水果拼盤,前面是伍爾夫的小說原著《達羅維夫人》,附錄里是電影《時時刻刻》的簡介和三位女明星的成名史。我手里的這本《時時刻刻》無疑是一次成功的商業(yè)運作的結(jié)果。我在小說里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我靠!”“好爽??!”這樣的字眼。也許我好久沒看這樣的意識流小說了,當我合上這本書的最后一頁,我的腦子暈乎乎的,小說給我的印象還是模糊不清的,但我能想象出電影會是一個什么樣子。
博爾赫斯在提到《達羅維夫人》時說它講的是一個女人的一天,是喬伊斯的《尤里西斯》并不震憾人的反應(yīng),我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是說伍爾夫?qū)懙暮眠€是不好?還是來看看我手里的這本《時時刻刻》是怎么評述這本小說的:
“小說以一天的活動為框架,展現(xiàn)了女主人公的一生的事情、她的性格與命運、她的親人和朋友、她與上流社會的丈夫達羅維及平民情人皮特的三角關(guān)系等等——小說中有人際間的恩恩怨怨,有對青春少女的美好的描述,有老年來臨的種種恐慌,對權(quán)貴的嘲諷和對社會名流的丑惡揭露,有對戰(zhàn)爭罪行的控訴,我對強國侵略弱國的抨擊,有對下層民眾艱難生活的同情,有對女權(quán)的呼吁;生與死、靈與肉、愛與恨、金錢與名義、外在和內(nèi)心、理智與情感、出世與媚俗…….小說內(nèi)容跌宕多姿,令人讀得驚心動魄。”
上面對這本小說的描述,有些我讀了出來,我些我沒有讀出來。比如“有對權(quán)貴的嘲諷和對社會名流的丑惡揭露,有對戰(zhàn)爭罪行的控訴,有對強國侵略弱國的抨擊,有對下層民眾艱難生活的同情”,這些春秋大義我相信即使我再讀一遍小說,我也讀不出來,按照我模糊的理解,我情愿把這本小說理解成一個美麗女人的衰老史。
一個曾經(jīng)美麗的女人,當她在不知不覺中老去,有一天,當她的客廳里高朋滿座,而她一個人孤獨地站在窗前,青春已逝,美麗不再,她忽然覺得她這一生過得毫無意義,這種毫無意義按我的理解是她從來沒有為自己好好活過,她會何去何從,她會從那個已經(jīng)打開了的窗口跳下去嗎?伍爾夫很聰明的安排她又回到了往日的生活里,而讓另外一個人代替她死去,她不知道她這樣做幾十年后救了兩個女人的命,那就是電影《時時刻刻》里的家庭主婦勞拉·布朗還有女編輯克娜麗莎·沃恩,也許救的不只是兩個女人的命。
我非常滿意伍爾夫這樣處理達羅維夫人的命運。張愛玲在她的《十八春》里說,死并不是最可怕的,因為死意味著一切的結(jié)束,而活著則有可能命運進一步地糟下去(大意)。而我以為糟下去并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還象以前一樣一層不變。糟下去雖然對于經(jīng)歷它的人來說是不幸的,但總讓他的生活有了些新意,一層不變的生活,一再重復(fù)的而沒有新意的生活還有什么值得過的呢?而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不正是這樣過著嗎?我們就這樣過著,直到我們老去,死去,我們連選擇死的權(quán)利都沒有。
伍爾夫在1931年對職業(yè)婦女的演講中說:“你們這些屬于較為年輕而幸福的一代人大概沒有聽說過家庭天使。她具有強烈的同情心,她具有巨大的魅力,她是徹頭徹尾地無私……,在幾乎每一幢可敬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房子里都有它的天使。當我開始寫作的時候……,她翅膀的影子就落在我的紙上;我聽見她的裙子在房間里沙沙作響。然而這個動物……,根本不具備任何真實的生命。她具有——這一點對付起來更困難——一種理想化的生命,一個虛幻的生命。她是一種夢幻,一個幽靈……”。
在我看來伍爾夫的《達羅維夫人》描寫的正是這樣一個天使,她不自覺而又無可奈何地純潔著,真到她老去。在《達羅維夫人》里,我看到了伍爾夫母親的影子,看到了所有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影子,看到了所有時代里女性天使般的影子,一些不幸并不因時代的改變而有所改變,我甚至看到了男性天使的影子,即使事業(yè)的成功,名利的輝煌都遮不住他們生命的蒼白,可是還有什么比命運更難于改變的呢,誰不想痛痛快快只為自己活著呢,誰又能完全做到?
“一個作家靈魂的每一個秘密,他生命中的每一次體驗,他精神的每一種品質(zhì),都赫然大寫在他的著作里?!蔽闋柗蛉缯f是。在創(chuàng)作《達羅維夫人》十幾年后,五十九歲的伍爾夫在一條小河里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達羅維夫人在窗前的嘆息是她走向河邊時的預(yù)演嗎?她死得那樣美,象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菲莉婭。
伍爾夫一生的命運與她筆下的達羅維夫人的命運大不同,但表面的不同,并不能改變生命那悲的底色。
弗吉尼亞·伍爾夫,一個偉大的作家,一個堅決的女權(quán)主義者,一個美麗而又聰明的女人。
她美麗的死,讓我羨慕而又嘆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