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王文治曾詩云:“天姿凌轢未須夸,自古終能自成家。一掃二王非妄語,只應(yīng)釀蜜不留花。”這是對米芾學書才能的褒揚,是對書法創(chuàng)作成功規(guī)律的總結(jié),同時也是對米芾精研經(jīng)典、深入古人做法的肯定,從中我們可以十分清晰地得出以下三個成功要素,一是才情要高;二是路子要正;三是功夫要到;四是要有“化”的能力。才情即天份才氣,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因子,路子正是學書的方法,功夫是平時坐冷板凳的力度;“化”是貫通融化的本領(lǐng)。四者缺一不可。若以大師的標準來論及似乎還應(yīng)加三點,學識修為,平常心態(tài)和高壽年齡。通過檢索歷代藝術(shù)大家的檔案也大致如此。如今我們這個時代欣逢盛世而大師級的人物斷層,書法創(chuàng)作雖然繁榮,然精品稀少,故才有呼喚大師的聲音,才有所謂“精品意識”的出現(xiàn)。大師能否誕生,精品能否創(chuàng)造,是一個相當復(fù)雜的話題,而且回答這個話題不免心中有些苦楚和無奈,因為在這個市場經(jīng)濟,信息化高度發(fā)達的時代,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的確不如古人純凈明朗,功夫更比不上古人,難脫物欲干擾,心氣躁動不安,學養(yǎng)淺薄,識見狹隘,不能宏逸超凡,更談不上雄視古今,彪炳書史了。
“以最大的力氣打進去,再以最大的氣力打出來”是近些年書界提出的學書口號,“打進去”是指最大限度地深入經(jīng)典,貼近古人,吃透古人,掌握高超的筆墨技巧,錘煉過硬的手頭功夫,“打出來”是指在創(chuàng)作主體確立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審美傾向的基礎(chǔ)上消化貫通,逐漸凸顯出自己的風格特征。前者是有形的技法層面,后者是無形的精神層面,古人有“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者謂之道”。器是可視可觸,可以量化的,道是玄妙難測而又實存的。無論怎樣,它可以告訴我們要想成功,學書治學一是要有精湛的表現(xiàn)手段,二是要有高度的思辨能力。二者的獲取均來之不易,尤其是后者,不是人人都能具有的,它是一種精神文化的高級活動,是才力,學力,修養(yǎng),美學等綜合因素相互催發(fā)生化而成的。所以它只會被極少數(shù)人所擁有。而技法顯得相對淺易可得,但真正達到技法過關(guān),精湛超軼者也并不多。
當代書壇,作者浩浩蕩蕩,千軍萬馬,展賽魚貫不絕,熱鬧非凡,作品數(shù)以萬計,眼花繚亂,但深入解讀作品得到的認識卻不免令人有些失望。以行草為倒,大多數(shù)作品憑才使氣,鼓弩為力,點畫功夫不過關(guān),信手涂抹,泥沙俱下,一派狼藉。行草書講求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但形質(zhì)是根基,根基不固何談神采,殊不知,唇亡齒寒,本枯葉衰。古人也講滿紙云煙不見字形,神出鬼沒,一派神行,但這種變化莫測、不可端倪的美感是一種技進乎道的境界,這種境界絕非空中之閣,海市蜃樓,而要靠扎實有形的筆墨功夫來承載的,否則,在創(chuàng)作時情感的迸發(fā)將失去憑借,縱情的揮灑也將變得荒誕,結(jié)果是耗費時日,徒勞無功,最終是書事難成,抱憾終身。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有其繁榮的有利方面,學書環(huán)境寬松自由,可供選擇法帖印制精美,品類齊全,大量古今書學理論文獻資料可資充分利用。同時也暴露出急切、功利、浮躁、物化的不良現(xiàn)象,而首要問題是技法的缺失,這也是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的軟肋癥結(jié)。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字空。當代書法作者需要的是十年磨一劍的笨功夫,需要的是米芾那種三十年集古字的氣力與精神。
米芾的成功是和他畢三十年之力,不斷學習古人,適時調(diào)整師從對象,癡迷古法有直接關(guān)系,所以米芾被視為集古出新的巨匠?!逗T烂浴酚休d:“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保ǎㄋ危┟总馈逗T烂浴份d《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我們可以斷言,若沒有集古字的過程,就沒有醞釀成蜜的結(jié)果,也就沒有書法史上的米家風范了。他大致經(jīng)過了一個先習唐楷,次學顏、歐行書,再學沈傳師,段季展。從沈、段學得“刷掠奮飛”,為“刷字”之源,當年蘇軾嘉許米的行書“風檣陣馬,沉著痛快”,后慕褚(褚遂良)而學最久,得其“隨意落筆,皆得自然”之妙。在元豐五年(1082年)米芾專意趕到黃州拜謁蘇軾,承其高論,行書轉(zhuǎn)學王獻之,復(fù)入魏晉平淡。米得王獻之《中秋帖》朝夕玩味,心摹手追,意態(tài)漸為蕭散天真,激勵亢奮中溢出清古俊逸。米芾對古人技法的深刻理解,植基于持之以恒的揣摩臨習。古來從未有哪個書家可以與米的刻苦自勵相匹敵的。他自己曾說:“一日不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片時廢書也,學書須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別有一好縈之,便不工也。((宋)米芾《海岳名言》載《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米芾學書的投入認真,我們還可以從他的《元日帖》上找到答案。大年初一在桃符新?lián)Q,爆竹聲聲中他于自己的書齋焚香靜坐,展文皇,大令法書,如對至尊,以書消日,莫不痛快。友仁對其父的臨古之功也有所記敘,可用作米芾用功的旁證:“先臣芾所藏晉唐真跡,無日不展于幾上,手不釋筆臨學之,夜必收于小篋,置枕邊乃眠。好之之篤,至于如此,實一世好學所共知?!保ǎㄋ危┰犁妗秾氄纨S法書贊》卷十九《米元章臨右軍四帖》)
然而,精勤固然是天才得以成功的基本保證,如果沒有正確有效的方法,努力也是事倍功半。啟功先生曾說:“功夫的積累是正確的重復(fù)?!泵总朗侵腔鄣?,他將自己的學書分為幾個不同的階段,并且有所側(cè)重,循序漸進,步步為營。他首先采取“摹拓”的方法,這種方法在唐代最為風行,目的是使原跡化身若干廣為流布。即有原汁原味復(fù)制的特點,它的好處是通過這種看似笨拙的方法來獲得一種對字形相對準確到位的把握。葉夢得有云:“米元章近世實未有比,少時筆力豪放,多出繩墨之外,人或謂之顛。既見古書帖,乃取摹拓,最得其妙,亦有天姿絕人。中歲但對本臨寫,十得六七……”((宋)董史《皇宋書錄》卷中《米芾》)第二個階段是米芾對本臨寫的方法。這種對臨是在摹拓的基礎(chǔ)上放眼全帖,統(tǒng)攬全局,注重法帖的筆墨精神,“十得六七”,指他只取其精彩之處,其余三四則他用自己的審美眼光來觀照改造法帖中的不足之處,來“參以己意”。米芾“集古字”用功最多的當是王獻之。范成大說他:“米行草政用大令筆意,稍跌宕遂自成一家”(馬宗霍《書林藻鑒》卷九)。蔡絛說他:“其得意處大似李北海,間能合者,時竊小王風味也?!保ǎㄋ危┎探d《鐵圍山叢談》卷四)黃庭堅也說“專治中令書”。故米芾行書中的宛轉(zhuǎn)妍媚多來自王獻之的影響,經(jīng)過如此長久的不斷取精用宏,他筆下所蓄積的勢能是巨大的,迸發(fā)的創(chuàng)作力量也是不同凡響的,加之他性情怪異,顛而可愛,文采風流,氣韻軒昂,故能得“能書之名,似無負于海內(nèi)。”((宋)趙構(gòu)《翰墨志》載《歷代書法論文卷》)他的“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的化境,是在遵循數(shù)家悟透立一家的藝術(shù)規(guī)律中實現(xiàn)的,是厚積薄發(fā)的結(jié)果。曹寶麟先生說得好:“米芾借用眾人的彩絲,按照自己的紋樣,織出一端天機云錦?!保ú軐汍搿吨袊鴷ㄊ贰匪芜|金卷)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在米芾傳世的行書中,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風格很少重復(fù)自己,總是往縱深處遞進,他憑靠幾十年練就的一手過硬本領(lǐng)和松馳的創(chuàng)作心理,不假思索,信筆刷掠,風姿搖曳,令人嘆觀。表現(xiàn)手段隨形變幻,常見常新,令人百看不厭。在宋代書家中有此風采者委實不多。
米芾的偉大不在其官位、人品、風度、氣節(jié),而在于留給書史的書學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和他的行書一樣讓喜愛他的后學們享用不盡。他于書法的成功可以給當今每一個有志于學書的人以深刻的啟發(fā),尤其是對傳統(tǒng)技法缺失又急于成功的書界人士注射了一針清醒劑,使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認認真真的臨帖,自自然然地寫字,平平常常的心態(tài)?;涔?,水到渠成。絕不是拔苗助長,一蹴而就,一夜走紅。而認認真真地臨帖是基礎(chǔ)也是重心,沒有扎實可靠的臨池之功,一切都無從談起,更無奢談什么創(chuàng)作了。當代書壇所缺失的不是創(chuàng)作的勇氣,而是缺乏創(chuàng)新所必備的能力和底蘊。孫過庭《書譜》云:“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此為臨習法帖的不二法門,那種不精、不似的所謂“意臨”是自欺,也是欺世的行為。但凡古來大家除米芾外,如董香光,王覺斯,楊景度,趙松雪,白蕉諸賢,都于王字千錘百煉,統(tǒng)攝王字魂魄納于自己血液之中化為精氣,再作用于書。興情所至,逸筆草草,而王書風采盡顯其中,今人臨池學書則不然,或淺嘗輒止,或形不準,神不備,筆下膚淺雜亂,習氣難除,多為平庸。故法帖須精臨,首先要臨得像,“五分像淺,六分像薄,七分像像,八分像準,九分像通,十分像合”(馬健中《感悟十七帖》書法導(dǎo)報2010年12月29日)。五六分者眾,八九分像者鮮矣,雖說只差幾分,但二者之境界已有云泥之別。若僅停留在五六分像總還是徘徊游離于法帖邊緣,終不能得古人法乳,欲出精品亦如春秋大夢。須知,精品旨在內(nèi)美,非徒有其外在形式,只有形神兼?zhèn)?,方能借古通今,納故而出新。
綜上所述,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技法的缺失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當今書家面臨的干擾和誘惑是來自不同方向的,很難像古人那用心專精,更不如古人那純粹自然,至于童子功和綜合素養(yǎng)更無法與古人相比。筆墨當隨時代,問題是以什么樣的筆墨來隨之時代,我認為這個時代所缺少的不是個性,而是產(chǎn)生個性所倚靠的共性,這種共性指的是繼承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筆墨厚度,同時,不僅需要一個相對的廣度更需要的是吃透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銳力和深度。前文提及的先用最大的力氣打進去,再用最大的力氣打出來。若打不進去,或入之不深,想打出來純屬癡人說夢,所以打進去,打得深才來得必要,才是硬道理,至于今后是否能夠打出來,逐漸確立自己的審美標準,最終形成自己的藝術(shù)風格則是因人而異,要看自己的造化了。米芾的“集古字”或許會給我們學書治學帶來一種啟示,那就是:與古為奴,厚積薄發(fā)。(鄧承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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