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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染藝術(shù)的師承與創(chuàng)新
文\張仃
李可染先生早年專攻油畫,從事進步藝術(shù)活動,參加過“一八藝社”。中年致力于中國畫,并同時師承二位大師—齊白石、黃賓虹先生。
齊先生專攻花鳥,兼作山水;而黃先生專攻山水亦兼作花鳥。二位先生皆享有高壽,得以從不同渠道,繼承并發(fā)展了我國文入畫中的山水與花鳥畫。
清代文字獄,促成訓(xùn)詁學(xué)的發(fā)展。大量甲骨龜版的出土,使我國書法藝術(shù)發(fā)生質(zhì)變。
從鄧石如到趙之謙,隸篆風(fēng)靡一時。而趙之謙,開風(fēng)氣之先,以金石筆法入畫,在筆墨上較之明人與清代揚州諸家有更深內(nèi)涵,到近代吳昌碩終身臨寫石鼓文,老而彌精而化于繪畫中,形成渾樸蒼勁、古茂雄秀的風(fēng)格。這一優(yōu)秀藝術(shù)傳統(tǒng)傳到齊、黃?! ?/span>
一方面明清以來數(shù)百年間,科舉制度扼殺了文化生機。書法流行“館閣體”、“狀元書”,繪畫上以臨古為能事,“四王”君臨藝壇,尤其是山水畫已奄奄一息。
而齊、黃在這樣歷史條件下,都已高齡,終身坎坷,不為當世所重。兩位大師一南一北,以弘揚民族藝術(shù)為己任,都是老而彌堅。
可染前半生,受學(xué)院教育,中年亦有所成,并在國家最高藝術(shù)學(xué)府為師。而這時他能洞察中西藝術(shù)歷史,及齊、黃人品、畫品價值,毅然正式投身兩位大師門下??扇拘袨樵诋敃r難以為同代人所理解。
可染師齊、黃,首先是師其心,而非僅師其跡。師其畫品,更師其人品。
因與可染共事多年,有時共同外出作畫,接觸較多,并有幸多次拜謁齊、黃兩位大師。雖無詳實記錄,據(jù)回憶若干片斷,略陳管窺,當對可染藝術(shù)研究者有所參考?! ?/span>
齊、黃都是全面地繼承了上代藝術(shù)精華。研究他們,必須從他們的詩、書、畫、印各方面去研究。兩位大師藝術(shù)深如淵海,而各具特色,難以窺其全貌。但可染對兩位大師從宏觀到微觀,都有較深認識。平時對兩位詩作、題跋、書法承傳及制印流派,都常在只言片語中介紹過,且抱敬佩之忱,尤在繪畫方面談得要多些?!?/span>
齊先生山水畫較少,但他的大膽?yīng)殑?chuàng)精神近世少有。40年代前后,北京中國畫界保守勢力為宗派夸能,齊先生題畫詩稱:
逢人恥聽說荊關(guān),宗派夸能卻汗顏。
自有胸中甲天下,老夫看慣桂林山。
50年代,我們就是在齊先生這首詩的鼓舞下,背著自制的中國畫寫生畫具外出江南寫生的。
春天南方多雨,時常影響外出寫生,可染對我說,光復(fù)后他剛到北京,在畫肆中見過齊先生一幅山水小品,題為《雨余山》,畫面很簡練,用的是“米點”。云煙變幻自然,意境從自然觀察而來,又偶然得之,給他印象很深。有一天,陰雨中同登孤山,因云煙濃重,我只好擱筆。晚間回到住處,可染從畫夾中取出一橫幅水墨小品,左角題《雨亦奇》三字,面有喜色,似有所得。此后可染因勢利導(dǎo),畫了不少江南雨景,像《杏花春雨江南》等。后來到桂林寫生后,作出《漓江春雨》等,為可染雨景最有代表性作品?! ?/span>
可染以淡墨濕筆畫江南云煙山水,先是師白石老人之心,進而師造化,行萬里路;進而“寫境”,以達“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再進而達到“造境”,創(chuàng)出有獨自特色的雨景山水。
回憶與可染最初在富春江一帶寫生,生活條件很艱苦。一次住在一個生產(chǎn)隊小閣樓上,夜里蚊子很多,睡不安寧。每日佐飯的是山上野筍,因筍老煮不爛,一周過后牙床已疼痛。但我們每天都樂在其中??扇緯r近五十,每天仍攀山越嶺。這里樹木茂密,極難表現(xiàn),我們經(jīng)常一起背誦齊老題畫樹詩:
十年種樹成林易,畫樹成林一輩難。
直至發(fā)枯瞳欲瞎,賞心誰看雨余山?
我們都盡量避免套用傳統(tǒng)山石皴法和樹木點法,事實上也很難套用。這里村舍既有茂林修竹,又有大江船舶,民居櫛比鱗次,生活中山水,是極為豐富的??扇究嗨稼は霐?shù)日,一日爬上半山,忠實刻畫,筆墨雖不成熟,但終于畫成《家家都在畫屏中》。在繪畫界正是主題先行的時候,山水畫中沒有勘探隊,沒有直接表現(xiàn)生產(chǎn)勞動,只描寫自然美,又跳出山水成法,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到今天,每看這幅小畫,就引起不少回憶。
在杭州寫生期間,住處距黃賓虹先生家很近。黃先生晚年一直住在岳廟旁的一條小巷里,是一所狹小的上下兩層的白色小樓。黃先生雖已年近九十,卻耳聰目明,反應(yīng)極快,與齊先生木訥寡言相反,頗為健談。每問及一個問題,總是滔滔不絕談下去,猶如一個活的知識儲存庫,藝術(shù)上無所不知。每次談過,回去總要慢慢消化很久。重要問題,我總與可染極有興味地反復(fù)分析。比如,黃先生數(shù)次談到清三高僧,賓老并不十分同意時人對石濤的贊譽。賓老以為石濤過于聰明恣縱,反而對髡殘的渾厚蒼茫更為贊賞,尤對弘仁的清簡淡遠深為敬佩。我們認為,黃先生是把畫品與人品統(tǒng)一起來對三高僧評價的??梢钥闯鳇S先生審美態(tài)度與其作品所追求的渾厚華滋是與髡殘一路更為接近的。尤其黃先生時常提到“干裂秋風(fēng)、潤含春雨”的程邃時,非常明確地把畫品與人品統(tǒng)一起來。程邃是反清復(fù)明義土,江東布衣,制印篆文古樸,刀法遒勁,以金石筆法獨步畫壇。賓虹老時時擬其焦墨,形成自己面貌。我們也有機緣見過幾次賓老作畫過程,勾、皴、擦、點、染,筆筆分明。黃先生邊畫邊講運筆一波三折之理,反復(fù)講不可涂不可抹,即使染色也要一筆筆點上去。對照賓老作品品味時,更加了解到五筆七墨與“一畫”說的含義??扇居霉P用墨,一直嚴格遵照賓老教導(dǎo)。他作畫認真,即便“潑墨”,也是一筆筆點出來的,不是潑出來的??扇竞髞斫虒?dǎo)學(xué)生也是如此。
可染一反淡墨雨景畫法,用重墨、濃墨層層積累的“黑山水”,又是一種獨創(chuàng),這方面,我以為來自黃先生啟示為多。賓老經(jīng)常在談話和著作中提到清朝三百年中的“白山頭”。所謂“白山頭”,即是以臨古為能、脫離“自然”的概念化的近代文人山水畫中的劣作。賓老反其道而行之,畫“黑山頭”,畫夜山。尤其是在晚年深研宋元明清各家筆墨之后,又飽覽全國各地名山大川,發(fā)現(xiàn)近代山水之致命痼疾,從而產(chǎn)生“頓悟”,大膽使用積墨、破墨,以糾時弊。晚年常在題畫中透露自己主張,如關(guān)于畫夜山時題:“高房山夜山圖,余游黃山青城常于宵深人靜中啟戶獨立領(lǐng)其趣。”賓老的“夜山”,在他健在時已遭淺薄之徒攻擊。而可染的“黑山頭”遭到的攻擊,更是含有政治誣諂的,說李畫是“江山如此多黑”,在十年動亂前就有人如此說,更在十年動亂中構(gòu)成“黑畫典型”的罪狀,人們當記憶猶新。
可染的“黑山頭”也畫過夜山,我以為他最大成就還是以中國筆墨,借鑒西方,引進“逆光”于中國山水畫,這是前無古人的。他不僅僅著眼西方“外光派”的“印象主義”,他也傾心于古典大師倫勃朗的用光成就。他不止一次談起名作《夜巡》、《基督升天》??扇疽M逆光有膽有識。且在實踐中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失敗而有所成。人們熟知他“廢畫三千”的話,這并非是一句輕松的謙詞。他早在50年代在北京諧趣園寫生時,就初試過逆光畫法,到若干年后在桂林月牙山寫生時,就更加成熟起來。到后來,離開寫生進入創(chuàng)作的許多大幅漓江山水,筆墨上更加水乳交融了。到晚期,他把早期寫生得來意境,都一一以“逆光”筆墨畫出不少典型作品,如《千崖競秀萬壑爭流》的雁蕩山水,《萬重山》等三峽山水,以及許多不知名的深山密林。
可染逆光山水之所以取得藝術(shù)上的成功,是從傳統(tǒng)到生活而進入創(chuàng)造。他既師大師之心,又加以個人藝術(shù)實踐中的艱苦努力,故可染提出“苦學(xué)派”不是偶然的。賓老說“北宋李關(guān)巨范之諸家承唐人遺風(fēng)多用濃墨。元季士大夫畫,以幽淡為宗,要其腕力遒勁、興會淋漓,頗極蒼潤之致,俊后人所不易逮”。又提到:“用筆于極塞實處,能見虛靈,多而不厭,令人想見慘淡以營之妙?!贝髱熞詺v史證明濃墨古已有之,但筆墨又必須發(fā)展,只有經(jīng)過慘淡經(jīng)營。
大師以此鞭策自己、提示后人,這一切來自學(xué)養(yǎng),來自后天努力,藝術(shù)上達到“內(nèi)美”。
目前中國畫壇百家峰起,“風(fēng)格化”趨向越來越明顯。人人都想同他人拉開距離,人人都想把自家面貌塑造得獨特些,應(yīng)該說,這是好事。但我有隱憂。今天回想可染的藝術(shù)道路,我更加覺得我們的中青年畫家尤其是年輕畫家,應(yīng)當向可染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他善于學(xué)習(xí)的精神。可染在四五十年代就能于齊畫的奇中有正和黃畫的正中寓奇里,發(fā)現(xiàn)他們精神上的“中道”和“正途”。不僅在技巧。而主要在功力—也就是石濤說的“生活”與“蒙養(yǎng)”上狠下功夫,終于大成。這一點很值得我們的青年畫家三思。過早的求超脫,過早的自立門戶,這在藝術(shù)上往往只能收到短期效應(yīng)。譬如練氣功和武功,有多深厚的內(nèi)功就有多大本事,內(nèi)功筑基太淺,縱然學(xué)得幾手招式,甚或以聰明悟得幾手奇招,于形式和技法上炫燦于一時,但因無內(nèi)美而終難大成。這也正是可染的藝術(shù)道路給予我們的啟示。至于在藝術(shù)上想一蹴而成,或走邪門歪道,也許能僥幸于一時,但最后必將為歷史所淘汰。
至于筆法,二位大師完全不同。白石先生作長線落筆極慢,黃先生短線快筆。可染山水畫來自生活,無一定皴法,有時長線,有時短線。但他用筆極為認真,用慢筆。所以他不主張游戲筆墨,當眾揮毫。
在五六十年代,經(jīng)常與可染討論齊、黃兩位大師特色。黃先生遠在江南,求教機會少些,研究其作品的時候為多。齊先生同住北京,那時總找機會同去看望老人,并目睹先生作畫。
辛卯元旦,可染約我同去給老人拜年。當時老人客居在一位將軍家中。我們到后老人早餐已畢,精神甚好。老人元旦試紙,可染幫助磨墨,我為理紙。我們想看齊老畫長線,提議畫殘荷。因老人晚年畫殘荷很多,筆墨生辣,構(gòu)圖奇特,集老人平生藝術(shù)修養(yǎng)之大成。老人寧神片刻,提筆落墨如錐畫沙,數(shù)尺長線緩緩而出,互相參差。老人以一生制印經(jīng)驗,計白當黑。不久,荷桿主要構(gòu)架形成,又以赭石寫出大面殘葉,以胭脂畫花,一大一小。隨后又反復(fù)推敲,增添小荷桿,更加疏密有致,于是落款辛卯元旦91歲白石老人。
縱觀可染先生藝術(shù)道路,既重師承又重創(chuàng)新。其重師承為了創(chuàng)新,其創(chuàng)新來自師承。
齊、黃二位大師,為近代中國畫兩座高峰。而兩位大師攀登道路不同,面貌各異。齊先生作品面貌以奇勝,而正寓其中。變化中有法度,奇異中見生氣。記得50年代與可染在齊先生女弟子秀儀家中看過先生63歲時所作紅樹白泉等十二幅屏,是借山館系列山水之后,達到成熟期的杰作,筆墨簡潔,意境清新,構(gòu)圖奇特,又互相呼應(yīng),一掃近代山水平庸陳腐之氣。看后令人拜服,印象極深。以后與可染經(jīng)常提起。
賓虹先生作品面貌以正勝,但奇寓其中。初見似乎易,但愈深入品味,則愈感到其韻味無窮。尤其筆墨變化,神出鬼沒,無跡可尋。似極率意,毫不經(jīng)心,但審其墨痕,筆筆見法度,折釵股、屋漏痕隱于層層積墨之中。視之不辨物象,黑團團點線交織。退后幾步看,則融洽分明,氣韻生動??扇竟ぷ魇抑袝r常懸有賓老小品數(shù)幅,朝夕觀摩。
白石老人“恥聽說荊關(guān)”,似輕師承,重創(chuàng)新。但另一方面老人又深敬青藤、八大、老缶諸大家,甚至生不能師,而愿“九泉之下為走狗”。這并不矛盾。實際上老人深恨當代有些人以古人為標榜,盜竊一點皮毛,為裝飾自己,去營名營利。而老人自己既師前人之跡,更師前人之心,尤其身體力行,師造化,行萬里路。賓老口口聲聲講師承,不離傳統(tǒng),但他學(xué)如淵海,對歷代大家都作過深入研究。然而賓老從不厚古薄今,對古今,不論名聲大小、地位高低,從不迷信。真是既能深入傳統(tǒng),又能跳出傳統(tǒng),故能成為近代中國畫“借古開今”的第一位學(xué)者,又是第一位山水畫大師。
二位大師皆善師古人之跡,更善師古人之心。師人,師造化,二位大師都是善于師、精于師的人,故殊途而同歸。
可染師承態(tài)度本身,亦師承了兩位大師。對師傳統(tǒng),主張“幾入幾出”;對師造化,主張“可貴者膽,所要者魂”??扇緮?shù)十年追隨二位大師,極盡弟子之虔誠。但可染作品無一筆貌似齊、黃,而精神上處處見齊、黃。可染治學(xué)態(tài)度亦師承二位大師,可染經(jīng)常提起白石老人青年時代家貧無錢買油,燃松明作畫。賓老詩句“三更燈火五更雞”總掛在可染嘴上。他也時常提起齊翁惜時印章:“癡思長繩系日”。
可染對二位大師敢于突破前人、敢于創(chuàng)新、能頂住任何習(xí)慣勢力及各種壓力,亦從心之深處敬佩,并奉為楷模。齊老在友人陳師曾支持下衰年變法時說:“從余作畫數(shù)十年,未稱己意,從此決定大變,不欲人知,即餓死京華,公等勿憐?!秉S賓老衰年尚不為人知,其藝術(shù)上遭遇有過于齊老。賓老從不介意,有時不過淡淡地說:“我還沒有畫好,故世人不解?!?/span>
可染在我們這個時代,所遇到的各種各樣的壓力,與齊、黃時代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不是對歷史有透徹認識,對自己所從事的精神勞動有堅定信心,是難于抵抗得住的。
可染師承了齊、黃兩位大師,師其跡,更師其心;師其師承精神,更師其創(chuàng)新精神;師其慘淡經(jīng)營的毅力,更師其抵抗社會壓力的勇氣。二位大師是近數(shù)百年中承前啟后的巨人,亦是走出時代精神煉獄的英雄,是我們民族的驕傲。可染從他們手上接過藝術(shù)火炬,把未來山水畫道路照得更加光亮,使后繼者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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