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高半生癡迷的是手工古法的制扇技藝，極其繁瑣費時，深山尋到竹料，晾曬多年才能使用，30多道工序，不能有一丁點的偏差。這樣的折扇，不僅僅包含著制作者的技藝，還有耐心與誠信，還有時光的沉淀。
在追求速成的工業(yè)時代，這樣的東西極為稀缺，正如作家馮驥才所說：“人用雙手觸弄和制造這些物品時，總是注入了心中的想法、審美習(xí)慣以及一種生命感，而且絕不會重復(fù)。這是機器制品不具備的?！边@些接近失傳穿邊緣的手工制作工藝，傳承的不僅僅是技藝，還有在這個喧囂而浮躁的時代，讓心靈沉靜愉悅的方式。
險些失傳的北派扇藝
鄭高在十里河開了一家扇莊，如果有客人問他“什么扇子玩著最棒？”他就會很興奮，可以滔滔不絕給客人講好些折扇的學(xué)問，為他推薦并不算昂貴的玉竹扇，告訴他黃色的竹扇經(jīng)過把玩上漿，會變成潤澤的棗紅，令人愛不釋手。
而如果有客人問他“買什么扇子升值最快？”即使挑選超過萬元的湘妃竹扇，他也會心中不快，甚至直言相告：“扇子是用來扇風(fēng)的，用來欣賞把玩的，不是用來升值的?！?/p>
在鄭高看來，為了升值買折扇的人，完全不能領(lǐng)會扇文化的妙處，回家后肯定置于一隅，失去了賞玩的樂趣，也就失去了這把折扇被精心制作出來的意義。這樣的客人，他寧可不做這個生意。
鄭高是北派制扇名家，北京折扇協(xié)會會長。他是個好手藝人，但很明顯，并不是個好生意人，只因為他對于自己親手制作的每一把折扇都太在意。
拜訪鄭高，我沒有去他的扇莊，而是選擇去他制作扇子的工坊，因為20多年來，他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這間小小的自行車棚改建的工坊里度過的。
藏青色的對襟棉襖，黑色的土布褲子和圓口布鞋，這是多年來鄭高不幾乎變的一身打扮，皆出自母親一針一線。來自鄉(xiāng)村的質(zhì)樸的裝扮，一雙粗糙的大手，不善言辭，鄭高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個生活在都市中的人。
只靠一個電暖器取暖的工坊里寒氣逼人，堆滿了竹料，工作臺上還有未完成的扇骨。鄭高套上一件工作用的外套，上面滿是塵土與竹屑，他隨手拿起一把式樣奇特的彎刀，嫻熟地把一塊竹料劈成薄薄的小片，做著做著竟入了神，一時忘了還有來訪者。
“這是師父傳給我的北派扇藝的獨有的工具，因為有弧度，片竹子非常順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應(yīng)該有年頭了?！摈詈诘牡侗鷿M是歲月的痕跡，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人的把握，而這刀下也不知曾經(jīng)誕生過多少名扇。
20多年前遇到師父，北派扇藝傳人洪鈞陶，是鄭高生命里的一段奇遇。而那時，曾在明清和民國時代興盛的傳統(tǒng)制扇技藝已經(jīng)到了失傳的邊緣。
“折扇和其他文玩不同，歷經(jīng)時代變遷，從日常用品慢慢被賦予了各種文化內(nèi)涵，最終成為文人雅士隨身攜帶的鐘愛之物?！闭凵鹊闹谱鞴に嚪譃槟?、北兩派，其中北派制扇以京、津、晉三地為代表，大氣典雅；南派主要集中在蘇州等地，精致雋秀。
可是，一場文化浩劫，卻讓折扇幾乎絕跡。“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連蘇州的扇子廠都關(guān)了，工人改行，老師傅流落民間，北派扇藝更是銷聲匿跡，很多人連聽都沒聽說過。幸好，我遇到了師父，把北派扇藝從此撿了回來?！?/p>
那是1985年，鄭高把這一年稱為他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擺攤巧遇北派扇藝傳人
1985年的鄭高，還是一名從山西臨汾到北京來打工的年輕木匠，靠著手藝找點零活兒。一天，他在官園地攤上看見有人在賣折扇，不覺駐足觀看，這一眼從此開始了和折扇一輩子的緣分。
“我的家鄉(xiāng)臨汾產(chǎn)蒲草，做蒲扇買賣是一些人家的傳統(tǒng)手藝，用折扇的人并不多，那似乎是一種身份的象征。讀中學(xué)時，一次老師在講臺上手拿一把折扇，烏木扇骨，扇面上畫著個古代人物，非常好看?！彼坪跻幌伦訂拘蚜送甑挠洃?，鄭高對地攤上一把紫檀折扇愛不釋手，竟然鬼使神差地花80元買下來，而當(dāng)時，北京人的工資不過一個月幾十元。
不顧妻子的埋怨，鄭高幾乎把所有的積蓄都買了紫檀木料，憑著精湛的木工手藝，從沒觸過折扇制作的鄭高仿照那把折扇，無師自通地做出了自己的第一把扇子，拿到官園地攤?cè)ベu，竟然賣了300元。
初次的成功讓鄭高欣喜若狂，他把掙得錢全部買來了料，開始制作折扇擺攤賣。“我的地攤擺在琉璃廠，那里經(jīng)常會有書畫名家和收藏家來逛。有一天，有一位老人走到我的扇子攤前，拿起扇子端詳半天，說他收藏扇子，有興趣可以聊聊，還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p>
后來，鄭高如約到老人家拜訪，進了他家的門，不由地驚呆了。老人愛扇如癡，一生藏扇、制扇，藏品數(shù)千件，家里還存著幾十公斤的材料。原來，這位老人是北派扇藝的傳人洪鈞陶，由于年邁，老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不動扇子了，眼看著技藝無法傳承內(nèi)心正在焦慮，卻在琉璃廠看見了多年未見的折扇，興奮不已。
從此，鄭高每周都去老人家求教，老人拿出多年積攢的名貴材料一一為他講解，鄭高才知道一柄折扇包容萬千，光是材質(zhì)就有這么多學(xué)問?！熬飞仁紫仁沁x料，從古至今，在用材上都特別講究，它包括了所有的名貴竹木，如湘妃竹、梅鹿竹、佛肚竹、柳絲竹、毛竹等；在木質(zhì)上有紅木、紫檀木、金絲南木、烏木等。湘妃竹因竹上斑點儼如淚痕，又稱淚竹；梅鹿竹的斑紋酷似梅花鹿的斑紋，民間又稱‘眉祿’取‘眉壽福祿’之意，這兩種竹都是做扇子的絕佳材料。”
有了洪師傅的指點，鄭高制扇技藝不斷進步?？吹洁嵏呃蠈嵡趭^，洪鈞陶決定正式收他為徒，北派扇藝終于傳了下來。
2008年師父仙逝，鄭高對師父的懷念之情至今不減，他輕輕撫摸著幾樣師父親手傳給他的北派制扇特有的工具，一把彎刀，一把鋸，還有一只平竹子用的鎊?！斑@把刀師父用了20年，我用了20多年，以后我還會傳給我的徒弟，和工具一起傳下去的，還有每一道手藝。做扇子，不能一點偷懶取巧，要不然對不起師父，對不起北派的名聲?！?/p>
每一把折扇要經(jīng)過30多道工序
真正繼承北派技藝，開始學(xué)做折扇，鄭高才發(fā)現(xiàn)，這門手藝越學(xué)越深，“不懂的時候，覺得自己做的挺好，現(xiàn)在越學(xué)越心虛，困難也越大。小小一柄折扇，這里的學(xué)問太大，講究太多，學(xué)不到盡頭。”
單是材料的準備就難得出乎意料。當(dāng)初拜師沒幾天，師父就跟他說：“小子，你該備點料了。”他沒明白師父的意思，后來才知道，師父已經(jīng)替他打算到多年之后，因為竹子砍下來，要晾曬風(fēng)干很多年才能制作折扇。
聽了師父的話，鄭高去尋找竹材。直到現(xiàn)在，他每年的十一二月仍然要到河南、安徽、江蘇一帶的深山中去尋找野生竹子作為制扇原料?！斑@些地方的竹子比南方的材質(zhì)好，因為溫度低，質(zhì)地更為堅韌細密，而且必須要到深山里去找，近處的竹子都包給山民養(yǎng)了，施過化肥，影響材質(zhì)。”
山里不通車，有時候要徒步爬一天山，帶著干糧，困了就露天打個盹，找到大片野生竹林，看韌性，看顏色，一根一根精挑細選?！斑@里邊的學(xué)問可大了，玉竹要選3～6年生的，嫩的、老的都不行。皮質(zhì)要選那種用我們行話說叫‘冬瓜皮’的?！痹谥窳掷镛D(zhuǎn)一天才選中兩三根，每次進山十幾天，砍下七八根，一年的材料便有了。
砍下的竹子鋸成小段，要經(jīng)過煮、晾，風(fēng)干，“冬初開料（砍竹）是因為這段時間的太陽比較溫和，砍下來的竹子在晾曬時不易開裂、變形。晾曬時又不能在太陽下直射，還要選擇在均勻的陰影里……”七八年的歲月過去，它們的光彩似乎也因為歲月的打磨而逐漸呈現(xiàn)，水分蒸發(fā)，由白變黃，皮色也越發(fā)柔潤，這時候，它們才有資格成為一把玉竹扇的骨架。
這也是北派扇藝最為特殊的一個“秘訣”，考驗的是制作者的耐心和誠信?！叭绻唤?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晾曬，用新竹做成扇子，開始也很漂亮，但是北方天氣干燥，隨著新竹內(nèi)水分蒸發(fā)，扇子一兩年之后就會變形?！编嵏叩墓し焕?，就堆積著很多這樣的竹材，是多年來積累的，它們被塵土覆蓋，正在經(jīng)歷由白變黃的過程，似乎等待著如蛹化蝶的那一天。一把好折扇需要的不僅僅是技藝，還要經(jīng)受時間的檢驗。
如今，市面上大多數(shù)折扇都是機器做的，而鄭高的折扇依然秉承著自古傳下來的全套手工制作工藝，“古時候打磨扇骨用的是烏賊草，現(xiàn)在我用的是砂紙，只有這一點不同?！泵恳话焉茸佣家?jīng)過30多道工序，煮竹、晾曬、烘烤、大骨定型、鎊竹、拉小條、打磨大小骨、套接造型……極其復(fù)雜，每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都不能馬虎。
鄭高曾經(jīng)為了一個扇骨上的梅花釘?shù)陌惭b方法，特意跑到蘇州尋找老師傅。那時他的師父已經(jīng)去世，這個難題他冥思苦想解決不了，在蘇州找了10多天，終于尋到了原來制扇廠的技師，把這個小小的梅花釘妥妥地裝上，他才松了一口氣。
20多年來，在豐臺這個居民小區(qū)的車棚改建的工坊里，鄭高經(jīng)常徹夜制扇。有時即使躺在床上，也要將扇子拿在手里反復(fù)琢磨，一旦發(fā)現(xiàn)瑕疵，馬上起身進行修改。他會為做成一把好扇子興奮得睡不著覺，也會為琢磨一個新的扇頭式樣而整夜冥思苦想。
由于長時間凝神工作，用眼過度，鄭高的兩個眼中竟然長了息肉，不久前剛做了手術(shù)，醫(yī)生囑咐他再不可這樣長時間用眼，可是他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腳往工坊里走，嚴冬的天氣，工坊里水管子都凍了冰，他卻一進去就忘記了時間。
和馬季先生以扇相交的友情
即使是廢寢忘食地工作，鄭高最多一周也只能做出3把折扇。最早拜師學(xué)藝的那幾年，做扇子根本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是妻子賣花負擔(dān)家用，他對此一直心懷愧疚?！爱?dāng)初和我一起收扇子的人，后來靠倒扇子都發(fā)家了，當(dāng)年幾十元收的湘妃竹折扇現(xiàn)在價值幾十萬元了?！?/p>
可是鄭高收的老折扇卻不是用來倒賣的，他愛若珍寶，悉心研究，對老扇子的扇頭著了迷，現(xiàn)在傳下來的傳統(tǒng)式樣的扇頭有100多種，北派扇藝還要在扇頭上鑲嵌獸骨，和南派扇藝鑲嵌玳瑁、象牙有著明顯的不同，“獸骨并不是名貴的東西，但是鑲在扇頭上，寓意著‘骨氣’兩個字，彰顯的是北方人的豪氣風(fēng)骨?！?/p>
他的心全都癡迷在制扇上，一個梅花釘，一片牛骨，都馬虎不得，鄭高說：“賺不賺錢還在其次，我做的扇子絕不欺客，不能讓玩家挑出一丁點毛病。”就是這種較真的勁頭，讓鄭高和不少愛折扇文化界名人成了朋友，馬季是他最難忘的一位。
那是2001年夏天，鄭高在琉璃廠的榮寶齋門口擺地攤，一位客人在攤前流連許久，得知他賣的折扇都是純手工制作，甚為驚奇，感嘆說，現(xiàn)如今竟然還有制賣文人扇子的，真是少見，還逐把比對，愛不釋手。
鄭高并不認識馬季，旁邊的人卻認出來了，議論紛紛，他才知道眼前是大名鼎鼎的相聲演員馬季先生。當(dāng)時，制扇手藝幾近失傳。市場上能見到的，多是實用性的扇子，用以把玩的文人折扇幾乎沒有?！榜R先生當(dāng)時見到這些折扇既親切又新奇，興奮得像個孩子。他一看就是個行家，與我從扇骨談到扇面，又從扇子談到曲藝和中國文化。那一次馬先生購買了兩把紅木折扇，此后，他每年都要找我定制折扇?！?/p>
現(xiàn)在，鄭高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將積累了20多年的制扇手藝和經(jīng)驗傳下去，他收徒弟傳藝不收學(xué)費，徒弟做好扇子賣的錢也歸自己，即使這樣，大多數(shù)徒弟也堅持不到三四年后學(xué)成出師?！艾F(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扇子的不少，可真正能吃苦、肯安下心來認真學(xué)的就鳳毛麟角了，有人問我學(xué)制扇有沒有捷徑，我告訴他，沒有。錢放在手里不踏實，本事放在手里才踏實?！?/p>
他欣慰的是，26歲的兒子繼承了他的制扇事業(yè)，正在學(xué)習(xí)扇骨雕刻，小小的折扇上承載的手工藝絕活不止一個兩個，每一樣都學(xué)無止境，這也正是讓鄭高一輩子癡迷的地方，覺得怎么學(xué)也學(xué)不夠，怎么琢磨也琢磨不透。
鄭高說，他覺得此生非常幸運，可以學(xué)會制扇。扇子給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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