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現(xiàn)代“新儒家三圣”的熊十力對孔子刪定的《詩經(jīng)》，進行了新的詮釋，提出了許多前人所未發(fā)的新論斷，詮釋出了一個理解《詩經(jīng)》的新向度。
熊十力對“經(jīng)學(xué)”的詮釋，走的是一條“經(jīng)學(xué)泛哲學(xué)化”的理路。其實這一理論并不是熊十力先生的首創(chuàng)。早在春秋時期，孔子走的是一條“經(jīng)學(xué)哲學(xué)化”的理路。春秋末期，孔子對《詩》《書》《禮》《樂》《易》《春秋》進行了整理，也就形成了后世所謂的“六經(jīng)”?？鬃右运茉烊说牡赖缕焚|(zhì)為主線，開始建構(gòu)人生哲學(xué)和政治哲學(xué)?？鬃臃浅Ｖ匾暋渡袝贰Ｓ腥藛査骸白愚刹粸檎?？”孔子回答道：“《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1]70把孝悌的道理施于政事，在孔子眼里，這就是從政了?！岸Y”是指導(dǎo)人們?nèi)粘Ｐ袨榈囊?guī)范準則，因此孔子常講：“不學(xué)禮，無以立?！盵1《]樂》指《樂經(jīng)》，具有“導(dǎo)和”即性情教育功能?！白又^《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1]99?？鬃淤x予音樂以政治意義?？鬃舆€認為音樂舞蹈具有等級作用，不能僭越?？鬃又^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标P(guān)于《易經(jīng)》，更是孔子晚年所喜愛者，曾有孔子“讀《易》，韋編三絕”之說?？鬃映Ｍㄟ^闡述《易》來進行道德教化：“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1]317言外之意，對于沒有恒心的人來說，不用占卜就可知他們必遭羞辱的結(jié)果?？鬃釉诰帉憽洞呵铩返倪^程中，寓自己之理想于褒貶之中，因此，“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2]155?？梢?，孔子在刪定《詩》《書》《禮》《樂》《易》《春秋》之高級“六藝”時，所強調(diào)和凸顯者乃道德倫理。也就是說，人生哲學(xué)和政治哲學(xué)是其核心。
《詩經(jīng)》是孔子刪定的，這可以從孔子在《論語·子罕》中所說的“吾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1]224得到驗證。在孔子看來，《詩經(jīng)》可謂是一部具有重大教化作用的百科全書，有興、觀、群、怨的社會功能?！墩撜Z·陽貨》記載：“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彌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盵1]406詩可以激發(fā)情志，可以觀察社會，可以交往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遠可以侍奉君主，還可以知道不少鳥獸草木的名稱。孔子把詩的功用和社會倫理道德緊密聯(lián)系起來，認為詩歌可以使人從加強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開始，啟發(fā)每個人所固有的好善惡惡之心，并把這種善心推廣開來，由侍奉父母，到友愛眾人，再到侍奉國君，最后達到全社會的高度和諧，從而實現(xiàn)儒家最高的社會理想。儒家人格理想的形成，需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人生修養(yǎng)功夫而完成。
作為現(xiàn)代“儒學(xué)三圣”的熊十力，也對“六經(jīng)”之一的《詩經(jīng)》，給出自己新的詮釋。他認為，要了解古人之精神遺產(chǎn)，必須讀古書，言外之意，要了解古人的經(jīng)學(xué)思想，就必須了解經(jīng)學(xué)史。他說：“凡讀古書者，于其訓(xùn)詁名物度數(shù)等等，若茫然不知，則與不曾讀書者何異。如此，則古人之精神遺產(chǎn)，吾實未能承受之。是自出于孤窮也。不智孰甚？孔子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又言夏、殷之禮，而傷杞、宋之文獻不足征。”[3]813-814
熊十力對“六經(jīng)”的詮釋，也采用的是“經(jīng)學(xué)泛哲學(xué)化”的方法，他有一個重要的命題就是“經(jīng)學(xué)就是哲學(xué)”。熊先生給經(jīng)學(xué)的定位是：“余以為經(jīng)學(xué)要歸窮理，盡性，至命，方是哲學(xué)之極詣?？梢源孀诮蹋谷松谜鎸崥w宿。蓋本之正知正解，而不雜迷情。明乎自本自根，而非從外索。是學(xué)術(shù)，不可說為宗教；是哲學(xué)，而迥超西學(xué)（西洋哲學(xué)）；非宗教，而可代替宗教?！盵3]731我們知道，如果從存在層面上來看，“經(jīng)學(xué)是哲學(xué)”是錯的。不管怎么說，“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其實是在描寫男女之間的戀情的，給以冠上“一言以蔽之，思無邪”[1]50的帽子，總覺得底氣不足?！墩撜Z》還記載孔子謂伯魚曰：“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謂《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歟？”[1]407直到今天，關(guān)于“人而不謂《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之義，也頗難理解。熊先生已認識到這一點，他說：
是故言中學(xué)，則四科攝盡（按：四科即義理之科、經(jīng)濟之科、考據(jù)之科和文學(xué)之科）。南皮所云中學(xué)，若據(jù)宗本以言，即經(jīng)學(xué)耳。對西學(xué)言，則泛稱中學(xué)，亦無不宜。中學(xué)在昔，雖不妨析以四科，然義理之科，特為主腦。義理一科，雖亦含攝諸子余家，要以六經(jīng)為歸。天人之蘊，神化之妙。與夫人生日用之當然，六經(jīng)之所發(fā)明，寓極玄于極近，窮幽微于甚顯，體至精于至粗，融形上形下而一貫，至矣盡矣，高矣，美矣，無得而稱矣。諸子百家之學(xué)，一斷以六經(jīng)之義理，其得失可知也。習(xí)六經(jīng)之義理，而自得于躬行之際，則經(jīng)濟諸科之學(xué)乃有根據(jù)。夫經(jīng)濟不本于義理，則流為功利，甚者習(xí)險詐，以兇于國，害于家?？紦?jù)不本于義理，則唯務(wù)支離破碎，而絕無安心立命之地。甚者于有價值之問題，不知留心考索，其思想日益卑陋。詞章不本于義理，則性情失其所養(yǎng)，神界無有啟發(fā)，何足表現(xiàn)人生？只習(xí)為雕蟲小技而已。故四科之學(xué)，義理居宗，而義理又必以六經(jīng)為宗。[3]561-562
通過這段話可以說明，熊先生確實走的是一條“經(jīng)學(xué)泛哲學(xué)化”的理路。熊先生認為“六經(jīng)”以“天人之蘊，神化之妙，與夫人生日用之當然”為旨歸，這些問題本身就是哲學(xué)問題?？梢钥闯觯苁﹄m認為“六經(jīng)”包涵“四科”，但仍以“義理之科”為主?！敖?jīng)濟之科”“考據(jù)之科”“文學(xué)之科”，如果沒有“義理之科”所貞定，就會茫蕩無根據(jù)。“義理之科”的實質(zhì)即“經(jīng)學(xué)哲學(xué)化”，其視角在于以哲學(xué)為頭腦，開始了他的“經(jīng)學(xué)哲學(xué)化”的歷程。
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作者，史學(xué)界一致認為為孔子所刪定。《史記·孔子世家》曰：“古者詩三千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4]1423看來，孔子刪詩，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因定為“三百五篇”，這已得到史學(xué)界的承認。
熊十力認為，《詩經(jīng)》三百篇為孔子所刪定。他說：“‘《詩》三百篇大部分為小民怨忿王侯大夫侵虐之哀聲也?！ā墩撜Z》稱孔子曰：‘詩可以怨?！┛鬃犹貫閯h定，而寄以改造社會之最高理想，始稱為經(jīng)耳?？鬃游磩h詩以前，古詩三千余篇，多是下民無有聊賴之呻吟，何得有經(jīng)之稱乎？”[5]397更為有趣的是，熊先生還認為，孔子不但刪定了《詩經(jīng)》，而且還為《詩經(jīng)》作傳，也就是說孔子一定作了一部《詩傳》，其《詩傳》的主旨就是“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其理由根據(jù)是：“《藝文志》于《詩經(jīng)》不言孔子有《詩傳》。五經(jīng)皆有傳，《詩經(jīng)》無傳，斷無此事?？鬃釉唬骸娍梢耘d，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孔子《詩傳》，必是發(fā)明此旨?；蛄鶉鴷r小儒，已廢覺之?！盵5]413-414他還說：
故孔子論《詩》曰“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此自明其刪定《詩經(jīng)》之本意也。夫以天下小民之哀吟，而尊之為經(jīng)，昭然與天地日月同其不朽，豈是尋常意義哉！六經(jīng)皆有傳，孔子《詩傳》雖亡，吾人猶可想見其為民主思想及社會主義之導(dǎo)源。此由“《詩》亡，然后《春秋》作”之言，深玩之自可見。[6]318
同時，熊先生還認為《詩經(jīng)》里面的詩，大多為“農(nóng)家”學(xué)派的人所作。他說：“農(nóng)家者流，自《詩》出?！度倨分S刺社會與亂政之詩甚多，此農(nóng)家革命思想所由興。向來言晚周學(xué)術(shù)者，鮮注意農(nóng)家。其實農(nóng)家極重要，漢以后，如多得許行之徒，則帝制早革矣。”[3]749理由是《詩經(jīng)》中的許多詩是主張革命的、消滅統(tǒng)治階級的。盡管熊十力的這種論斷沒有文獻根據(jù)，有獨斷論的嫌疑，但也從另一角度推理看，此種論斷也有與事實相符的一面，不是全然沒有根據(jù)。他說：
余按《史記·孔子世家》曰“古者詩三千余篇”，此孔子未刪之詩也。古詩皆采自民間歌謠。上世勞動之民生息于天子諸侯大夫累極統(tǒng)治之下，征斂之輕重，政令之寬猛，力役之緩急，表率之仁暴，而民有休戚苦樂種種不同之感。情思動于中，謳吟出諸口，此詩之由來也。故不學(xué)《詩》則不悉天下最大多數(shù)勞動民眾之疾苦，何以圖治？[6]14
熊十力認為，古詩三千余篇，皆采自民間歌謠，出自天下最大多數(shù)勞動民眾之手，情思動于中，謳吟出諸口，反映勞動民眾之疾苦，斷言大多為“農(nóng)家”學(xué)派所作。
熊十力認為，孔子在《論語·陽貨篇》中，對“詩”的功能，作了一個提綱式的介紹?！白釉唬骸∽樱『文獙W(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1]406。從這段話，可以看出，《詩》有興、觀、群、怨的功能?？梢哉f，讀《詩經(jīng)》三百篇，可興、可觀、可群、可怨。除《詩經(jīng)》外，屈原的《騷》經(jīng)，以美人芳草，隱喻去惡濁求美好之思。此后，真正的《詩》亡。熊十力反復(fù)說明，《詩經(jīng)》中存在大量“怨”詩。他說：
《詩經(jīng)》，孔子依古詩三千余篇而刪定之，凡三百五篇（參考《史記·孔子世家》）。古者詩采自民間。上失其道，民不聊生，則有哀怨之聲作。圣人與民同患，故自王朝變雅，以迄《國風》，所存怨詩頗多。圣人視天下群黎疾痛，若在己身，此詩教所由重也?？鬃颖赜小对姟穫?，惜其亡失殆盡。漢世傳《詩》諸家不過治訓(xùn)詁，習(xí)故事，非能達圣人之意者也。[7]66
在熊十力看來，《詩經(jīng)》三百篇，主旨就是表達一個“怨”字。這一點從《詩經(jīng)》與《春秋》之間的關(guān)系上，可以看出某些端倪。熊十力借《孟子·離婁篇》的一段話，來表達自己的思想主張。他說：“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3]999其原因是：“東周承幽、厲之后，文、武之政教久不修，故云王跡熄，民間諷刺之謠，不得上達，故云《詩》亡。《詩》亡，則群情之所共惡，不得宣達。政制與群俗之不良，皆習(xí)焉而莫之知為計，故《春秋》不得不作?！盵3]99“9三百五篇”皆來自于民間，今天所謂的民間文學(xué)是也。勞苦大眾被侵剝于統(tǒng)治階層，其勞作之苦、饑餓之逼，情動于中而發(fā)為怨詩，此怨非私也，乃與天下貧苦眾庶同此怨也。在《詩經(jīng)》中有多篇，是表達對剝削階級怨恨不滿的。比如：“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盵8]135又如：“坎坎伐檀兮，寘（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8]13《4伐檀》是一首充滿勇敢反抗和辛辣諷刺的作品。在《詩·魏風·伐檀序》中這樣詮釋：“《伐檀》，刺貪也。在位貪鄙，無功而收祿，君子不得進仕爾?！薄对姟房梢愿嬖V人們?nèi)绾问惆l(fā)悲怨之氣，集中、形象地表現(xiàn)了剝削階級的貪夢、殘忍、寄生的本性以及人民的反抗意識，以表達個人哀愁，以諷刺無德之人，以批評不良政治。這就難怪孟子說：“《詩經(jīng)》亡，而《春秋》作。”熊十力說：
今從《詩經(jīng)》三百篇考見周代小民之怨詩，足徵當時統(tǒng)治階級橫行剝削，不傾覆之，是無人道也。姑說《小雅》舉數(shù)章，以見其概?！墩隆酚性唬骸皝諄毡擞形?，蔌蔌方有谷。民今之無祿，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獨！”又《詩經(jīng)·小雅·蓼莪》有云：“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又《魚藻》有云：“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庇帧洞髺|》有云：“小東大東，杼柚其空。糾糾葛屨，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來，使我心疚?！庇帧盾嬷A》有云：“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綜上諸詩觀之，可見周之王室剝削小民甚慘，《國風》茲不及舉，而由《大東》一詩玩之，亦可見東方小大諸國，其人民困窮至極，皆有“不如無生”之嘆?？鬃觿h《詩》而尊之為經(jīng)，其識卓，其仁至矣！其作《春秋》而以消滅階級，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開導(dǎo)當時后世無盡之人類，豈偶然哉！豈偶然哉！[6]119-120
熊十力認為，今從《詩經(jīng)》三百篇考見周代小民之怨詩，足徵當時統(tǒng)治階級橫行剝削，不傾覆之，是無人道也?？鬃悠渥鳌洞呵铩范韵麥珉A級，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開導(dǎo)當時后世無盡之人類，說明了孟子的論斷“《詩》亡然后《春秋》作”的原因。
《周南》《召南》是《詩經(jīng)·國風》中的兩部分?！吨苣稀肥怯弥艽蠂鴺氛{(diào)寫的詩歌，《召南》是岐山之南召地的樂調(diào)歌謠。儒家舊說認為《周南》《召南》的25篇詩歌反映了文王、周公王業(yè)風化的精神，是《國風》中最為純正的部分。
《關(guān)雎》是《詩經(jīng)·周南》中的第一篇，孔子在《論語·八佾篇》中，發(fā)出了“《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1]94的評價，即“思無邪”的評價[7]34。熊十力對孔子讀《關(guān)雎》給出的“思無邪”的評價，也作出了自己的詮釋。原因是只要生活充實，見到的宇宙就真實，人生就是至善的，三百篇都是人生的自然表現(xiàn)，因此見得人生本來清凈，所以無須幻想什么天國、菩提、神奇，因為“朽腐即是神奇”，“貪嗔癡即是菩提”，讀《詩》以后，自然就會“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就是“詩教”的魅力。他說：
我才體會到孔子是有如打造生意一般的豐富生活。所以讀《關(guān)雎》，便感得樂不淫哀不傷的意味。生活力不充實的人，其中失守而情易蕩，何緣領(lǐng)略得詩人樂不淫哀不傷的情懷？凡了解人家，無形中還是依據(jù)自家所有的以為推故。至于“思無邪”的說法，緣他見到宇宙本來是真實的，人生本來是至善的，雖然人生有很多不善的行為，卻須知不善是無根的，是無損于善的本性的，如浮云無根，畢竟無礙于太虛。吾夫子從他天理爛熟的理蘊去讀詩，所以不論他是二《南》之和、《商頌》之肅以及《雅》之怨、《鄭》之淫、《唐》之嗇、《秦》之悍等等，夫子卻一概見為無邪思。元來三百篇都是人生的自然表現(xiàn)，貞淫美刺的各方面稱情流露，不參一毫矯揉造作，合而觀之，畢竟見得人生本來清凈。夫子這等理境，真令我欲贊嘆而無從。宋儒似不在大處理會，反說甚么善的詩可以勸，惡的詩可以懲，這種意思已不免狹隘。朽腐即是神奇，貪嗔癡即是菩提，識此理趣，許你讀《三百篇》去。[9]105-106
熊十力認為，讀《詩》以后，就不須幻想著什么天國，而應(yīng)該在人間世，過一種超脫意趣的生活，其所詠歌，皆人生日用之常與男女室家農(nóng)桑勞作之事，人生本來清凈，故不必排斥人間世而別求天國，這是中國宗教不興的原因。他說：
又今人每謂吾之社會，重迷信，習(xí)昏怠，征之于《詩》，乃大不然?！墩撜Z》記子謂伯魚曰：“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謂《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歟？”少時讀此，不知何義。塾師雖字字講解，實則彼亦完全不解也。今吾且老矣，乃稍窺圣意。夫欲究吾先民之人生思想，必求之三百篇。三百篇已廣矣，《二南》便攝其要。故求之于《二南》。《二南》所詠皆男女室家日常職事，不離現(xiàn)實而別求天國。亦即于現(xiàn)實生活之中而具超脫意趣，未嘗淪溺于物欲。諷其詞，則濫柔敦厚愉悅勤奮勿怠勿荒不淫不傷之意溢于音調(diào)。大美哉，深厚哉，《二南》之風也！中國古代哲學(xué)之人生觀皆本于此也。中國先民不邇神道，故宗教不興。[10]47
熊十力反復(fù)說明中國宗教之所以不興之原因，乃通過徵之《詩經(jīng)》可得，尤其從《詩經(jīng)》中的《二南》可徵之。他認為“即事多所欣”，在日常生活里，自有一種欣悅、和適、勤勉、溫柔、敦厚、莊敬、日強等等的意趣，見他現(xiàn)前具足，用不著起什么恐怖，也不須幻想什么天國。他說：
孔子哲學(xué)底根本主張，就是如此探索得來。他確實受過《二南》的影響。話雖如此，但非對孔子底整個思想有甚深了解的人，畢竟不堪識此意味。我又可引陶詩一句略示一點意思，就是“即事多所欣”。試讀《葛覃》、《芣苡》、《兔罝》諸詩，潛心玩味，便見他在日常生活里，自有一種欣悅、和適、勤勉、溫柔、敦厚、莊敬、日強等等的意趣，這便是“即事多所欣”。緣此，見他現(xiàn)前具足，用不著起什么恐怖，也不須幻想什么天國。我們讀《二南》，可以識得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大步走上人生的坦途，直前努力，再不至面墻了。這是孔子所啟示于我的。[11]127-128
“即事多所欣”，這本是陶淵明的一句詩，即當下遇到的事大多數(shù)是令人高興的、歡欣的，這是一種“閑來無事不從容”的境界，多數(shù)人很難有如此感覺，在日常生活中憂心忡忡、煩惱不已。熊十力讀了《二南》為何會有此感覺，我們不得而知，大概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熊十力也繼承了朱熹對《二南》的注解?！抖稀肥恰对娊?jīng)》中“風”“雅”“頌”中“國風”中的兩部分。“風”的意思是土風、風謠，也就是各地方的民歌民謠。“風”包括了15個地方的民歌，即“十五國風”，共160篇，大都是描寫各地風情和現(xiàn)實社會的。不了解社會、民情就不能在社會上立足。朱熹在《四書集注》中曾說過，如果人而不治《二南》之詩，便不能生活，猶如面墻。究其原因，熊十力也對此進行了自己的解讀，他認為人們?nèi)绻x了《詩經(jīng)》，可讓人識得人生的意義與存在的價值，在人生的道路上，不至于碰壁，能夠指引我們走上人生的坦途，不斷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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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蕭萐夫，郭齊勇.熊十力全集：第八卷［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11］蕭萐夫，郭齊勇.熊十力全集：第四卷［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基金項目：河北省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周易》生命哲學(xué)研究——從孔子到熊十力”（HB12ZX002）；保定學(xué)院科學(xué)研究博士基金項目（2014S02）
作者簡介：聶民玉（1970-），男，河北唐縣人，教授，哲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哲學(xué)與易學(xué)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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