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滸傳》中,存在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梁山好漢們大都有一個不正常的家庭,最明顯的特征就是排斥妻室。他們要么不娶妻,要么娶妻后殺之,要么讓女人做了仇人的妻子……總之,梁山家庭是排斥一般正常家庭的。
比如梁山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人晁蓋“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
幾位最著名的英雄,魯智深、武松、李遭、石秀、公孫勝等,都是光棍一個,浪跡天涯。
有些人原有妻室,但上山之前都?xì)⒌袅耍热鐥钚邸?/p>
有些人的妻室,實際上與其有不共戴天之仇,比如王英之妻扈三娘,董平之妻程氏女。
在梁山群體中,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有悖常理的情況呢?原因不難理解,家室的存在,必然渙散集團(tuán)的人心,小家庭私有觀念肯定會消蝕江湖集團(tuán)觀念。
最典型的是楊雄,他的殺潘巧云和迎兒,很有一點踏入江湖前的祭典意味。
翠屏山的殺人方式極其殘酷,殘酷程度可以與李逵剮黃文炳、盧俊義剮賈氏和李固相比。
黃文炳幾次陷宋江于死地,賈氏和李固也險些害死了盧俊義,矛盾尖銳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所以報仇手段狠毒了一些,也還可以理解。
唯獨潘巧云并沒有害夫之心,她的情人是一個出家人,背夫再嫁或殺夫再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不過只是尋求情欲的滿足而已。
翠屏山這一幕慘不忍睹的殺人場面,完全由石秀導(dǎo)演,石秀道:“哥哥只依著小弟的言說,教你做個好男子?!?/p>
所謂“好男子”,就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漢?!昂媚凶印弊罴芍M、最不能接受的是妻子給自己“戴綠帽子”,且不說楊雄、宋江、盧俊義,就是生性懦弱的武大郎,聽了妻子出軌的消息,也都怒不可遏,大踏步直搶入王婆茶房里捉奸,那氣勢竟把西門慶嚇得鉆到床底下去了。
一方面,如果不報戴綠帽子之仇,那就算不得一個好男子。另一方面,楊雄殺了妻室,也就向石秀和江湖上的兄弟表明,自己踏上江湖即義無反顧,除大家庭、大事業(yè)之外,再無一些小家庭的牽掛。
宋江殺閻婆惜,按《宣和遺事》記敘,是宋江一見閻婆惜與她的情夫依偎在一起,“一條忿氣,怒發(fā)沖冠,將起一柄刀,把閻婆惜、吳偉兩個殺了”。
《水滸傳》則改成搶奪機(jī)密信件,一時氣忿,將閻婆惜殺了。但不管怎么改,殺了閻婆惜,就標(biāo)志著宋江從此結(jié)束良民的正常生活,走上前途禍福、兇吉難測的江湖之路。從這個意義上說,與楊雄殺妻沒有什么不同。
盧俊義殺妻,本身就是梁山勝利慶典的一個節(jié)目,就像朝廷取得了一次軍事上的大勝利在午門前獻(xiàn)俘一樣。就盧俊義個人而言,親手剮了賈氏和李固,一是報仇雪恨,二是正式加入梁山大家庭的莊嚴(yán)儀式。
《水滸傳》也寫了一些好漢把妻室接上了梁山,這些好漢多半是后期上山的軍官,作者對他們的妻室沒有作任何描寫,其后征遼,征方臘,這些大的軍事行動中也絕沒有妻室們的影子。
作者這樣寫,也許含有對投降軍官實行特殊政策的意思,也許是要為梁山徐上一抹淡淡的人情味色彩,但與全書排斥妻室的基調(diào)尚未構(gòu)成明顯的矛盾。
梁山好漢的行動一是行無定蹤,二是極端冒險,隨時有死亡危險,妻室除了扈三娘、孫二娘、顧大嫂三位之外,都沒有能力自衛(wèi),妻室對于江湖亡命漢來說只能是累贅。從這個生存的實際出發(fā),進(jìn)一步表現(xiàn)為對女人的疑慮和厭惡。
幾個為娼者都對相好的生存構(gòu)成威脅:李瑞蘭之于史進(jìn),一白秀英之于雷橫,李巧奴之于安道全等等,都是如此。閻婆惜介乎妻與娼之間,她幾乎壞了宋江和梁山的大事。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但梁山好漢亡命江湖,衣食不保,生命處在危險的緊張狀態(tài)中,因此不但排斥家庭,而且必須禁制情欲。
幾位領(lǐng)袖人物,晁蓋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宋江只愛學(xué)使槍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盧俊義“平昔只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吳用也沒有妻室,最后自殺時仍是單身,為同伙們做出了榜樣。
王英是個好色之徒,宋江教育他:“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彼^“溜骨髓”,即隱指好色。凡好色者,非好漢也,這幾乎是江湖上一條鐵的準(zhǔn)則。
李逵誤以為宋江強(qiáng)占民女,砍倒杏黃旗,在忠義堂上指斥宋江道:“我當(dāng)初敬你是個不貪色欲的好漢,你原正是酒色之徒!”
李逵是最敬重宋江的兄弟之一,最后喝了宋江有意毒死他的藥酒亦毫無怨尤,心甘情愿地與自己的大哥“同日死”。就是這個最“哥兒們”的李逵,一聽宋江好色便翻險,可見好色是江湖上怎樣的不可原諒的惡行。
正是基于這種厭惡男女之事的觀念,人家請李逵除掉勾引自家女兒的男人,他卻把人家女兒和那男人一并殺掉,“女兒偷了漢子,兀自要留他?”李逵的粗魯、嗜殺、天真和毫無性意識,表現(xiàn)了梁山集團(tuán)性格的某些本質(zhì)特征。
其實,“好色非好漢”的觀念,在當(dāng)時并不是一種普遍的觀念。比如在《西廂記》、《牡丹亭》中,其主角張珙、柳夢梅,為追求所愛的女子,弄得神魂顛倒,死去活來。他們的故事,不論在作者和讀者,都被看作是美好、動人的愛情佳話。
可是在李逵們的眼中,定然看作是污濁不堪的勾當(dāng),定然要把他們判為好色之徒,若讓李逵碰上,這兩對情人很可能都會喪命在他的板斧之下。
在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下,女性只是男性的工具和附屬品,作為一個人的女性的價值是被否定的,不存在的。女性始終被排除在男權(quán)制社會的主體之外,只能扮演客體的角色。
其實,視女性為鮮花,或者視女性為禍水,其實質(zhì)沒有差異,都是男權(quán)制價值觀在不同社會層次和不同社會狀態(tài)下的表現(xiàn)。
男人在生存狀態(tài)良好的情況下,可以把女人作為欣賞品加以贊美;當(dāng)男人的生存受到威脅時,他們或者像處理自己的珍寶一樣把自己的女人毀滅掉,以免被敵人占有;或者視女人為累贅和禍害,加以排斥和摒棄。
扈三娘如此英武善戰(zhàn),而自己的命運(yùn)卻始終被男人操縱和決定。她的家庭老小被梁山好漢們殺了,家園被梁山好漢毀了。最后還要乖乖聽命梁山好漢的安排,嫁給一個丑陋卑劣的男人為妻。由于她對男權(quán)制所規(guī)定的女人的社會角色的認(rèn)同,她于是被承認(rèn)是個女中豪杰。
雙槍將董平的妻子是原東平府程太守之女,“十分大有顏色”,這是董平暗中與梁山配合攻破城一池,殺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奪了來做自己的妻子。
小說沒有具體描寫程太守之女在這樁血腥丑惡的婚姻過程中的表現(xiàn),不過她做了董平的妻子卻是事實。她的遭遇與扈三娘頗為相似,不同的是扈三娘能躍馬橫槍,所以在梁山頭領(lǐng)中占有一席的位置;而她只是一位美麗的妻子,只能供董平娛悅,毫無地位可言。
扈三娘和董平妻在梁山好漢的意識中都是被動的客體,梁山好漢絲毫也不承認(rèn)她們會有自己的意愿和感情,當(dāng)然更不可能尊重她們的意志。
從這一點來看,潘金蓮們倒比她們多一些反叛精神。潘金蓮勾引武松,姘上西門慶,一定意義上可以看成是對男權(quán)制強(qiáng)加給她的荒謬的婚姻的反抗。作者無疑是站在男權(quán)主義的立場,理所當(dāng)然地把潘金蓮描繪成十惡不赦的蕩婦,而把扈三娘描寫成名垂青史的巾幗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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