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仲英先生
曹仲英（1929-2011），生于天津，其父曹文明，家族顯赫與國民黨有聯(lián)系。早年因內(nèi)戰(zhàn)移居西部，后回到北方，1949年遷至臺灣。他在臺北攻讀法律，后來成為一名律師和法官。1963年旅美，在加利福尼亞州的伯克利定居。不久放棄了律師行業(yè)，成為專業(yè)的藝術品交易商，并于1968年在舊金山建立了遠東藝術畫廊，用余生保護和推廣中國傳統(tǒng)藝術。
曹仲英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鑒賞家、收藏家、藝術商和學者，曾任美國中華藝術基金會主席，美國遠東藝術公司總裁，中國文俊集團主席，被世界華人收藏家協(xié)會公認為同時代中國繪畫的頂級藏家，他的藏品也爭相被大型博物館、藝術學院和出版社列入學術研究和展覽計劃。此外，曹先生還寫作了多部研究中國書畫的學術專論。他也是首個向蘇富比拍賣行提議舉辦中國書畫藝術拍賣專場的人，并由此在美國引發(fā)了一場中國書畫熱，為美國乃至世界的中國傳統(tǒng)藝術收藏作出了獨特的貢獻。
2011年過世后，他的后代成立了默齋基金會（參考曹氏工作室名稱）。這是一個慈善家庭基金會，致力于支持傳統(tǒng)中國書畫領域的研究和教育項目。
收藏概況
曹仲英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開始經(jīng)營曹氏家族的中國繪畫收藏，并從師李霖燦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學習中國繪畫鑒賞。
曹氏家族的收藏盡管包括古代作品，但曹仲英五十年代在臺灣期間開始重視較為近代的藝術家，尤其是齊白石等“近現(xiàn)代”（1840-1966）名家，最終他建立了一個藏品均衡、百科全書性質的中國近現(xiàn)代繪畫收藏。此外，曹仲英的其他藏品還包括十七世紀繪畫的完備收藏，二十世紀山水大師黃賓虹的重要收藏，戰(zhàn)國時期（475-221BCE）至二十世紀的中國印章收藏。曹氏家族的許多藏品進入博物館的永久收藏或已許諾贈予博物館，其中包括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和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
▲樊圻（1611–1697后），《雪寒山水圖》（Winter Landscape），清，康熙年間，1666年，絹本水墨，74.9 × 30.2厘米
在收藏的過程中，曹仲英先生奔走于美國、中國大陸、臺灣、香港等地，收藏中國古代和近現(xiàn)代繪畫近五六百件之多，其中古代繪畫不乏名家之作，如沈周、文徵明、徐渭、石濤、八大等人的經(jīng)典作品，可見他古畫欣賞的眼力。在他的收藏中，數(shù)量最大、最具特色的當然還是近現(xiàn)代繪畫。
曹仲英先生盡自己一己之力，竭力搜集近現(xiàn)代繪畫，力求作品全面豐富、以形象的圖畫真跡展現(xiàn)近百年中國畫進程的整體面貌。辭世后，將匯集其畢生收藏的精裝畫冊《近現(xiàn)代中國繪畫集萃—曹氏默齋藏》捐贈至全國近730家藝術院校、機構和圖書館，以饗世人。
收藏之路
（以下數(shù)段文字主要為喬文安先生（美籍華裔油畫家、收藏家）在舊金山采訪曹仲英先生的錄音整理稿，編輯整理：朱曉東。第一人稱敘事。）
中國解放后，我從大陸輾轉到臺灣，1963年，赴美讀書，至今40多年。剛剛開始還談不到收藏，出發(fā)點有三：第一是附庸風雅；第二希望能結交有學識、內(nèi)涵的圈內(nèi)朋友；第三期望收獲蠅頭小利。因此，收藏伊始，我的想法比較淺薄，沒有所謂的雄心大志。
起先，我的收藏只有3、4件；隨后，為了炫耀，藏品數(shù)量開始不斷增加；直到后來，發(fā)展為每個月都拿出相應的資金進行收藏行為。當時，“瞎貓碰到死老鼠”，還曾收到過好的銅器、瓷器，轉手后得到一些小利。譬如一次，我花費1000多臺幣（不到10塊美金）收購了一個商朝的銅鼜，紋飾品相都不錯，拿到香港500美金轉手，凈賺不少。當時，我很得意，把我所買的書畫、銅器等給朋友們鑒賞，誰知他們卻告知我除了我買的鱷魚皮帶，其余的都是假貨。諸如此類的挫折，我也遭遇多次。由此，我認為古董收藏容易的想法與謀小利的希望完全被打破了。
▲ 王原祁（1642–1715），《仿黃子久山水》，清，康熙年間，1704年，紙本水墨，105 × 51.9厘米
年青時，沒有閱歷，到朋友家看“揚州八怪”之一金冬心的畫作，起先覺得畫得“四不像”，很難理解。朋友問我喜好，我說喜歡“四王”畫派的王時敏，他畫得才像馬。朋友對我說：“曹先生，您說得是寫實，屬于藝術。”我立即說道：“畫要畫得像才是藝術，不像怎么稱得上藝術呢？”朋友笑道：“曹先生，不能和您說了，您層次不夠?！蔽耶敃r聽了十分惱火，只覺得這些人故弄玄虛，故意與我為難。后來與好朋友談起這件事，才知道是自己年青無知，對中國文化歷史的淵源不夠了解，不能分辨好的藝術、普通的藝術以及手工藝之間的區(qū)別，也難怪不能登大雅之堂了。
朋友們都勸我應當鉆研了解一些學術內(nèi)涵，認為從前的收藏都集中于有錢人或皇宮里，現(xiàn)在即使有些朋友不愿拿出自己的收藏一起欣賞，也還可以去博物館中觀摩實踐。恰巧朋友認識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于是得了塊“令牌”，我就經(jīng)常去博物館學習研究了。當時在臺灣比較流行是收藏齊白石的作品，對于傳統(tǒng)的書畫只限于老一輩收藏家涉獵，包括王世杰、張群、張大千先生等。自從結識了諸多收藏大師們，我也開始努力學習中國傳統(tǒng)文化，擅于勤學好問。有些問題甚至問倒了專家，由此，他們也覺得我的問題很有水平，開始看好我的發(fā)展。
我的第一件藏品是在臺灣收藏的齊白石的花卉作品，為我珍藏至今。后來，考慮到齊白石曾受吳昌碩先生的影響，開始轉而收藏吳昌碩的作品。再往上追溯，進行揚州八怪、八大山人等作品的收藏。
▲ 八大山人（1626–1705），《山水花鳥書法冊》，清，康熙年間，1698年，冊頁，紙本水墨，30 × 21.9厘米
60年代，到了美國以后，通過工作，收入可達600-800美金。除去吃、住等用費，還剩余500多美金可以投入收藏。當時在美國藝術品市場中，齊白石的作品20-50塊美金、吳昌碩20-30塊美金、傅抱石50-100塊美金，因此每月我可以購藏10張畫作。由此，通過1、2年的積累，我收藏了五六十件齊白石、傅抱石等人的作品。隨后，我將律師的工作辭去，專心于古玩收藏。
我最喜愛的收藏品還得數(shù)八大山人的山水，連張大千先生看了都大為吃驚。當時，張先生親自下廚燒制東坡肉請我做客。吃罷，他搬了張椅子，讓我拿出畫來鑒賞。足足看了半個小時，我忍不住了：“張先生，看了這么久??？”張先生緩緩轉過頭來，說道：“曹先生，大師的東西哪是一眼能看穿的??！有人說用眼看就知真假，這是‘搗糨糊’的說法。有些作品研究一輩子也未必能看懂。中國的水墨哪是短時間所能看穿的??！”一語驚醒夢中人。我以前總以為一眼看出真假是本事，哪知欣賞是如此有深度的境界。中國水墨藝術的奧妙何在？這需要我們?nèi)バ蕾p，每一筆、每一劃、造景、布局、章法都有其深遠的意義和內(nèi)涵。那些認為光憑借看幾眼就能讀懂藝術的人，不是鑒賞家，是買賣人。
從此，我就開始了研究學術的修行道路。其間，充滿著辛酸、血淚與快樂。于是，在圖書館、博物館之間輾轉，一有時間即研讀歷代的著錄、畫作、碑帖，六十年如一日，未曾休息過，收益頗大。但如果你要問我懂得多少，我說還只是滄海一粟，遠遠不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源遠流長。正如古語云：“書到用時方恨少”。只有在鑒賞作品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功力不夠、學問還太少。
最得意的收藏故事
有一次，我在紐約與朋友們一起吃飯，王己千先生一語道破我此番前來是為了弘仁（“新安畫派”的奠基人）的冊頁，并直呼他是不會輕易讓我獲寶的，我也當即表示只是來看看，并無他想。拍賣當場，輪到弘仁作品的當口，我只舉牌三次就購得了。黃君實先生也當場向我表示祝賀，正當我納悶王己千先生為何沒舉牌的時候，王先生拄著手杖過來了，說道：“曹先生晚上擺個酒席慶賀。我睡著錯過了！”在旁的收藏家石允文先生也笑道：“剛才都聽到王先生打呼了，我又不好意思叫醒他?！蔽伊⒓幢響B(tài)：“幸好你沒叫他，今晚我請吃飯！”
▲ 弘仁（1610–1664），《書畫冊》（Landscape with Pagoda），清朝，約1651至1664，冊頁；紙本水墨，18.7 × 12.9厘米
這件作品到現(xiàn)在還保藏著。一冊弘仁漸江在文獻中有多次著錄，其中黃賓虹先生特別在其《古畫微》中有所提及。古時，弘仁作品多存于杭州，杭州的收藏家在藏品交易中不幸使其一頁頁散逸了。19世紀咸豐年間，有一大和尚在杭州看到幾頁作品，深感可惜。于是，云游四海，將其作品悉數(shù)收回，親自裱還一冊。因此，被黃賓虹稱為無上至寶。這件事讓我很是得意，當然，此類故事還很多。自此，我就開始了17世紀中國畫作的收藏整理工作。
收藏家應該具備的素質
第一，taste，所謂的“口味”。一個人收藏藝術，即是為了培養(yǎng)自身的修養(yǎng)。如果說有人評價你的口味、品味不錯，即是對你的修養(yǎng)作出正面的肯定。提升修養(yǎng)其實很難，有些人一輩子努力，都未必能塑造高品位的修養(yǎng)。只有有眼光、有知識、有修養(yǎng)的收藏家才會慧眼識金，發(fā)掘優(yōu)秀的作品。
第二，資金。沒有經(jīng)濟能力，即使遇到、發(fā)現(xiàn)優(yōu)秀的作品，都沒法擁有。因此，一位好的收藏家、經(jīng)紀人總是窮而不富的；如果說這位收藏家或經(jīng)紀人很富有，那么他就不可能是一位成熟的收藏家或經(jīng)紀人。我經(jīng)常碰見此類情況：剛購藏一件優(yōu)秀的藝術品，又發(fā)現(xiàn)一件好的，即使借了錢還要去買。所以，我至今一直是一位經(jīng)濟上窮乏的收藏家。
▲ 董其昌（1555–1636），《山水書法合冊》冊頁；紙墨，32 × 22.2厘米
第三，機緣。通過多結交朋友，多觀賞作品，才會獲得邂逅好作品的機緣。
（曹仲英與眾多的藝術家、鑒賞家、收藏家們建立了長久的友誼，包括藝術家張大千、中國藝術史教授邁克爾·蘇利文、李鑄晉和他們的學生萬青歷、蔡星儀、林似竹、宋楚瑜、學者王方宇和收藏家王己千、石允文、理查德-法卞、邁克爾-佳麗斯等，曹仲英是后兩位重要私人收藏的主導力量。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之后，曹仲英頻繁旅行，與上海美術館策展人謝稚柳、鄭偉，藝術家李可染、朱屺瞻、黃君壁、婁師白，藝術商和藏家張宗憲等交流互動。曹仲英與王己千是同時代的收藏家，曹仲英年歲略小，兩人以友人互稱。2008年，在上海舉辦的第一屆世界華人收藏家大會上，被選為美國收藏家代表的曹仲英發(fā)言致辭。）
第四，經(jīng)受考驗，不要因為蠅頭小利而出售自己辛苦收購的藏品。當你獲得了一件優(yōu)秀的藝術品以后，又一困難橫亙在你面前，即你是否經(jīng)得住金錢的誘惑將其守住。有一次，一位北京的年青收藏家趙旭來我的公司考察，看到懸掛著的張大千《水月觀音》。這幅作品十分著名，早先張大千先生在華盛頓展覽時，由于缺少敦煌題材的作品，還問我借去展出。趙先生很有氣魄，要以兩百萬購買這件作品，被我拒絕：“不是錢不夠，畫作實際并不值這個價錢。但這幅畫我有苦衷，不能出售?！庇谑?，他約定如果我日后要賣通知他。
我剛開始收藏時，喜好齊白石的作品，同時，也喜愛上海畫家虛谷的畫作。齊白石的作品我收藏了一百多件，但其中三十多件的題材是蝦、十幾件是蟹；收藏虛谷也有重復題材的作品。不久前，我舉辦了齊白石與虛谷的畫展，其中齊白石的作品展了五十五件；虛谷的三十五件。畫展轟動一時，但展后反映不一。秘書告知我反映不太好，有許多人認為這些畫真?zhèn)未嬖谝蓡?，不相信有人可以收藏如此多?shù)量的齊白石畫作。我聽罷反而感到安慰，心想自己研究、收藏齊白石的作品長達五十年之久，若有人問我了解他的藝術多少，我會告訴他齊大師的作品豐富、深厚，其淵源之遠、涵義之深就憑我寥寥一生實不能完全了解。退一步來看，如果有人以前未接觸過齊白石的作品而一看展覽便知其真?zhèn)?，那我一輩子的努力豈不白費了？所以，大眾的反映在我看來并為之惱火，反而是種安慰。
▲齊白石(1864-1958)，紅梅八哥，立軸，設色紙本 98×34 cm
展覽結束后一個月左右，大家蜂擁而至，爭相購買齊老的畫。因此部分作品售出了，但我仍然遵守著李汝寬先生的建議，將最好的畫作保留下來。有次，齊白石先生的高徒婁師白來訪，鑒賞齊大師的作品，在我拿出后，發(fā)現(xiàn)均是精品，驚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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