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的傳承
自古以來，注釋《易》的書，可以說汗牛充棟，只能概要地介紹。
依據(jù)《漢書·儒林傳》，孔子傳《易》于商瞿，商瞿五傳至前漢的田何。前漢的易學，即以田何為主；但內(nèi)容如何？今天幾乎已經(jīng)無法完全了解，只能由散見于《漢書》中的資料，知道孟喜、京房的易學概要，已將《易》應用到歷法中。
當時的思潮，盛行天人相關的思想，認為天象與人事，有因果關系，君主的言行，是否得當，會直接反映在氣候的順調與天體運行的正當與否中。這種思想，由來已久，到前漢時期，形成陰陽家、五行家的以自然哲學為武裝，機械性的理論，并引用到經(jīng)典的解釋中。孟京的易學，即承襲這一派的理論，京房并將他的易學，實際應用到政治得失的占卜上。今天在《漢魏叢書》中，收錄“京房易傳”三卷，但與《漢書》中引用的許多“京房易傳”，并不一致；當然《漢書》中引用的資料，比較可靠。清代的惠棟，在他收錄于《續(xù)皇統(tǒng)清經(jīng)解》中的“易漢學”中，曾經(jīng)極力使孟、京的理論復原。
大體上，漢、魏、六朝時代的易注，除了三國魏的王弼外，并沒有完整的保留下來。唐代的李鼎祚，在他的《周易集解》中，曾經(jīng)搜集當時散逸的諸說；清代學者們的古注復原，多半依據(jù)這本書。比較保存完整的，有后漢鄭玄、茍爽，三國吳的虞翻、晉代干寶等的注解。
在清代的惠棟以前，宋代的王應麟，曾致力于鄭玄的易注復原。清代的張惠言，曾以“周易荀氏九家義”、“周易虞氏義”、“虞氏消息”、“虞氏易禮”的篇名，將荀爽、虞翻的易注整理，都收錄在《皇清經(jīng)解》中。
鄭、荀、虞的易注，雖然各有特色，但共同之點，是不重視“卦辭”的全般象征意義，而是一字字的，由該卦的形象中，去尋求解答。例如：“至八月兇?！薄鞍嗽隆笔莵碜院翁?？
“七日來復”為什么說“七日”？“無藥有喜”，卦形中為什么會有“無”“與“藥”的含義等？雖然八卦本身，就有象征各種事物的解法；然而，像這樣一字字的對應，“說卦傳”所列舉的象征，無論如何就不夠應用了。
于是，他們另辟蹊徑，別作發(fā)揮。孟喜、京房將特定的卦，指定為十二個月，將爻指定為日；陰陽五行數(shù)術家的理論，當然也都應用；“十翼”中沒有“藥”的概念時，就分別成植物與礦物，于卦中尋求木與石的含義；如果還不能解釋，就將剛爻柔爻改變，或將上下爻交換，強使經(jīng)文的字句，與卦形發(fā)生關聯(lián)。
前后漢的這些易學，包含以后采取同樣解法的在內(nèi)，統(tǒng)稱作“漢易”。由于特別重視卦的形象與數(shù)字，也稱作“象數(shù)易”。
“漢易”這種陰陽爻相互改變，上下爻相互交換的方法，也不完全出于杜撰，在“系辭傳”中，已經(jīng)有這種陰陽變易的理論。不過，這樣一字字的對應，徒然使注釋繁瑣復雜，反而造成混亂，不容易了解。于是，為反對這一學風，出現(xiàn)了三國魏的王弼的《周易注》。
這位年紀輕輕就夭折的天才青年，注釋了《老子》與《易》。這是當時人人愛讀的書，統(tǒng)稱“老易”或“易老”。在政治動蕩不安的三國時代，人人關切明哲保身的哲學，這兩部處世智慧的書，因而普遍受到歡迎，王弼的易注，當然難免不受影響。
王弼的注釋方法，著重把握經(jīng)文的整體意義，只要把握住全文的含義，經(jīng)文中的一字一句，盡可以忽略。例如“牛”、“馬”等字的出現(xiàn)，只不過是人世間某種現(xiàn)象的象征，不必一定要拘泥于一事一物；卦的形象，只不過是假象，盡管有“?！?、“馬”等字，如果要由卦形中去尋求根據(jù)，也是徒然枉費精神?；谶@一構想，他將“漢易”中繁瑣的象數(shù)，完全割棄，盡可能以孔子的“十翼”來解說經(jīng)文。這種只根據(jù)“十翼”注釋的態(tài)度，開始于前漢的費直，承襲這一系統(tǒng)的有鄭玄、荀爽，但顯然都已突破“十翼”的限制。完全應用費直的方法注釋《易經(jīng)》的，只有王弼。
在王弼的易注中，隨處彌漫著老子的氣息，因而被后世儒家非難；然而，使混沌神秘的象數(shù)易學，重新返回寧靜的人的睿智世界，則不能不歸功于王弼。因而，王弼的易注，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不久就將“漢易”打倒，被唐代的《五經(jīng)正義》采用，可以說是勢所必然。
《五經(jīng)正義》是極為詳盡的注釋，也是儒家經(jīng)典的國定教科書。其中的“周易正義”十卷，采用王弼的注解；王弼沒有注釋的“系辭傳”、“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則采用晉代韓康伯的注釋補充；再將這些注釋引申發(fā)揮的是《十三經(jīng)注疏》。不過，在《五經(jīng)正義》中，有將王弼的注解誤讀的部分，須與清代焦循收錄在《皇清經(jīng)解》中的“周易補充”，一并參照閱讀。
與“象數(shù)易”相對的，王弼等著重倫理的注釋，稱作“義理易”。宋代的易學，大體上繼承王弼，有很多易注的著作；其中最穩(wěn)重的，首推程頤的《伊川易傳》四卷，與朱熹的《周易本義》十二卷。
《伊川易傳》的注釋方法，大體上與王弼相同；不過，王弼的注釋中，充滿機智與飄逸的趣味，則完全消失，代之以真摯的道義感。正如朱熹所說：“《伊川易傳》，明白無難讀之處。”平易但稍嫌冗長。王弼的注釋，雖然也是如此，但程氏則更嚴格的，將象數(shù)、占卜完全舍棄。清代的王夫之評論說：“詳于事理，但缺乏易的神秘性。”顧炎武說：“自古說《易》者，數(shù)百家，但未見超出程傳以上者?！焙家操潛P：“程氏排除自古以來，混入《易》中的老子異端之說，解明易道，如日月在天。”可見《伊川易傳》的評價之高。
朱熹的《周易本義》，以體裁為其特色?！兑捉?jīng)》本來是經(jīng)文在前，傳在后，鄭玄將“彖傳”、“象傳”分散，附于各卦的本文之后；王弼更進一步的細分，將“彖傳”與“大象”附在“卦辭”后面，“小象”除乾、坤兩卦例外，其余都附在各“爻辭”的后面，并將“文言傳”分開，放在乾、坤兩卦之后，對讀者非常方便。王弼的這一體裁，一直沿續(xù)到《伊川易傳》，但朱子則復古，又恢復原來的形式。明永樂十三年，敕命制訂的國定教科書《周易大全》，并載《程傳》與《本義》，但體裁仍然依照《程傳》，再將“彖”、“象”、“文言”分附于經(jīng)文之后。清康熙五十四年出版的《御纂周易折中》，也并載程、朱的注釋，但體裁又依照《本義》，再將“經(jīng)”與“傳”分開。
朱子的《本義》，文字簡潔，他自己說：“在義理方面《程傳》詳細，因而簡略?！彼?，在倫理的解釋方面，與《程傳》沒有什么出入。但與《程傳》顯著不同的，是將《易》限定為占卜的書，認為經(jīng)文，就是問卜的占斷。如“利攸往”、“利涉大川”，就是旅行或行船時占卜的結果。王夫之等認為，朱子這種見解，將《易》降低成世俗的占卜，以為不可。不過，實際上，朱子的定義，才是《易》的本來樸素面貌，正如同《詩經(jīng)》中的許多民謠，朱子在《詩本義》中，也同樣的以客觀的態(tài)度，直率的指為“淫詩”，而被附會成隱含教訓的意義。
朱子的《易本義》中，載有邵雄、劉牧的“先天圖”、“河圖”、“洛書”。這是比《易》發(fā)生得更早，將宇宙構造，用神秘的數(shù)字圖式化。程氏完全不信，朱子則深信，這是兩人對《易》的神秘性在觀點上的差異。朱子的宇宙論，也有整然圖式化的格調，當然也是受這些圖的影響。不過，這些圖式，正如清代黃宗羲的《易學象數(shù)論》，胡渭的《易圖明辨》中所說的，實際上，是源自漢魏到宋代的道教煉丹術。
總之，朱子是近代最偉大的哲學家，他的哲學體系的朱子學，由元代到清代，被列為科舉的思想基準；科舉考試必須具備的學養(yǎng)“四書”、“五經(jīng)”，都完全依據(jù)朱子學的注釋；但《易》的解釋，則兼用程、朱，前述《周易大全》、《周易折中》，就是為科舉制訂的國定教科書。在朱子之后，又有宋代楊萬里的《誠齋易傳》，明代來知德的《周易集注》等名著。
清代的學風，以考據(jù)學為特色。宋明兩代的學問，雖然在哲學方面，有深入的研究，但對古代語文的理解，卻有疏忽，往往超出古典的原義之外，遭到非難。為求注釋盡可能接近原義，產(chǎn)生對古代音韻、文字學的研究。不過，清代的學者，仍然未能擺脫古來的注釋，只能在古來的注釋中，追溯原義，選擇與作者時代最接近的漢代注釋。這是基于時間愈接近，當愈接近作者的本意；而且佛教、老莊盛行后所產(chǎn)生的異端解釋，在那時也還沒有混入的緣故。所以，清代的考據(jù)學，也稱作“漢學”。
因而，清代對《易》的注釋，排除王弼，致力于“漢易”的復原?；輻潯埢菅缘?，在這方面都有成就，所作的易注，也都是“漢易”風格。例如：收錄在《皇清經(jīng)解》中惠棟的“周易述”，完全采用虞翻的解法；焦循的“易章句”、“易通釋”，雖然有獨創(chuàng)的見解，但在方法上，仍然屬于“漢易”。
在清代“漢學”盛行之前，有王夫之獨特的易注《周易內(nèi)傳》、《周易外傳》各七卷，《周易大象解》一卷。他基于漢易的象數(shù)與程氏的義理，不可偏廢；《易》不能拘泥為占卜的書，也不可限定為思維的書；象數(shù)與義理，應當一致，占卜與思維，應當一理的觀點，以宋代張載的《易說》為規(guī)范，全篇洋溢著充滿活力的一元論，最為明快，富于趣味；不過，也許有趣的稍微過分了一些。他在訓詁方面，也不疏忽，著有《周易稗疏》二卷，及載于《皇清經(jīng)解》中的“周易考異”一卷。
以上所列舉的，不過是歷史中有關易注的最重要的著作。那么，這本書將依據(jù)哪一種注釋呢？
這不是一部學術研究性的書，只是盡可能的，期望能夠平易明快的，使一般讀者認識《易經(jīng)》是怎樣的一部書。“漢易”過于特殊、繁瑣，不容易了解；王夫之的注解，固然引人入勝，但個性過分強烈，全篇采用，稍覺不妥；王弼的注解，風采最動人，但解釋有晦澀的部分，而且老莊氣氛，過于濃厚，也覺得不妥；結果只有歸著于程、朱?？墒?，《程傳》在占卜方面，又嫌欠缺；因而，原則上以朱子的《易本義》為主，《程傳》為輔，并將宋學特有的形而上學的理論，適當簡略，不足的部分，也兼采他說補充。
自古以來，就有很多兼采程、朱的教科書，加以朱子的注釋中，與程氏意見相同的部分，就說《程傳》已有說明而省略；不了解的部分，就直率地說不了解，而不注釋；無論如何也得參照《程傳》。何況經(jīng)典都有悠久的傳承，經(jīng)過長時間，眾人閱讀過的注釋，總比較穩(wěn)當，這也是進入古典之門最便捷的途徑。
因而，這本書，本著以上的原則，力求平易簡明，使其成為向一般讀者介紹《易經(jīng)》的入門書，連引用注釋的出處，也予以省略。如果經(jīng)由這本書，使讀者對《易經(jīng)》這部經(jīng)典，產(chǎn)生興趣，則以上列舉的許多易注名著，可供進一步的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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