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康熙乾隆前期將朱子升配十哲之列,尊崇朱子學后,清 中晚期程朱陸王之學內部的道統(tǒng)問題基本解決,以調和的姿態(tài)共同對付 來自理學之外的學術沖擊。程朱陸王之學在討論理學的具體學術問題, 更加注重以不同的方法與范式闡發(fā)學術。這也引發(fā)了近現(xiàn)代學界對程朱 陸王之辯的討論更多是以方法與范式為出發(fā)點的。
關鍵詞:清代中晚期;朱陸異同;調和;方法論
清中晚期是指乾隆中期至光緒晚期,這一時期也是學術多元化時期, 形成了漢學、宋學(以朱學為中心)、桐城古文派、今文經(jīng)學、經(jīng)世之 學派、諸子學、西學等多種學術流派并存格局。在宋明理學中,又有程 朱理學與陸王心學的論辯等。尤其在道光朝后,這種學術風氣特別明顯。 不同的學術派別由于外在的政治與社會環(huán)境、內在的學術特質的不同, 發(fā)展并不平衡,學派相互之間有均衡、融合及沖突,使得清代學術顯得 異常豐富多彩。梁啟超認為“有清一代學術,初期為程朱陸王之爭,次 期為漢宋之爭,末期為新舊之爭”3,從清中晚期學術大勢而言是準確的, 但是,并不代表此階段程朱陸王之爭消失,而是呈現(xiàn)為更特殊形態(tài)的學 術之爭。
一、乾嘉時期朱陸合流下的不平衡發(fā)展
(一)朱子學受到尊崇,理學內部道統(tǒng)問題基本解決,程朱陸王共 同對外
在經(jīng)歷了清初崇朱黜王、尤其康熙至乾隆前期將朱子升配十哲之列 后,朱子學最為尊崇,在政治與學術層面上為統(tǒng)治者所認可,具有了獨 占鰲頭地位。自乾隆朝后,在理學內部學術層面的道統(tǒng)問題基本解決, 學術界很少再著重討論這一問題。乾隆時所編《四庫全書總目》就明確 了“以濂洛關閩為宗”的基本原則:“迨托克托等修《宋史》,以《道學》
《儒林》分為兩傳。而當時所謂道學者,又自分為二派,筆舌交攻。自 時厥后,天下惟朱陸是爭。門戶別而朋黨起,恩仇報復,蔓延者垂數(shù)百 年。明之末業(yè),其禍遂及于宗社。惟好名好勝之私心不能自客,相激而 至是也。圣門設教之意,其果若是乎?今所錄者,大旨以濂洛關閩為宗。 而依附門墻、藉詞衛(wèi)道者,則僅存其目?!?《四庫全書》取材標準以濂 洛關閩為主體的,而陸王心學則作為“依附門墻、藉詞衛(wèi)道者”,尤其 陽明末流弊端為統(tǒng)治者深惡痛絕,導致心學難以取得統(tǒng)治者有力的支持, 其諸多著述“僅存其目”。乾嘉時期程朱理學的“道問學”義理解析為 學者廣泛認同,而漢學訓詁考據(jù)又成為一股時尚潮流,陸王心學的直達、 頓悟“尊德性”取向則存有難以克服弊端,因此,陸王心學既受到來自 理學內部朱學制約,又受到來自理學外部漢學攻擊,處于漢學與程朱理 學擠壓的夾縫之中,顯然,此時陸王心學已經(jīng)不能夠與朱子學處于同等 位置,“由于明末興起的反思、批評王學思潮的影響,以及入清出現(xiàn)的 崇朱黜王思想趨勢,使得王學的頹勢顯露,以至一些研究者用'余波’ '殘局’這樣的詞匯來描述清初王學的處境?!?
但是,宗程朱也并不意味著就一定排斥陸王,不能夠因此就否認清 代王學的存在與發(fā)展。實際上,乾隆朝后期,朝廷對于程朱陸王心學采 取的是崇朱而“金溪姚江之派,亦不廢所長”1的政策。乾隆一直將講學、 朋黨、門戶三者視為一體,從政治視域出發(fā)反對“門戶之見”,故而不 愿看到因學術分歧而產(chǎn)生“門戶之爭”,在對待朱陸王學時采取“協(xié)平” 做法:“至宋而門戶大判,仇隙相尋。學者各尊所聞,格斗而不休者, 遂越四五百載。中間遞興遞滅,不知凡幾。其最著者,新安金溪兩宗而 已。明河東一派,沿朱之波。姚江一派,噓陸之焰……然儒者之患,莫 大于門戶。后人論定,在協(xié)其平?!?而且在對待陽明問題上,是將陽明 與末流、學術與事功區(qū)別對待,并不因末流學術之弊而抹殺陽明個人之 功業(yè),提出“王守仁開金溪之派,其末流至于決裂猖狂,誠為有弊。至 其事業(yè)炳然,自不可掩”3??滴跄觊g,陸王文獻著作就大量刊刻。孫奇 逢作《理學宗傳》、俞嶙編《陽明全集》、黃宗羲撰《明儒學案》、王貽 樂編刊《王陽明先生全集》、張問達編《陽明文抄》、李紱著有《朱子晚 年全論》《陸子學譜》《陽明學錄》。乾隆曾經(jīng)通過浙東大儒邵廷采接觸 和了解陸王心學,一大批學者致力于陸王學術,乾嘉時期,陸王心學著 作也不斷地涌現(xiàn)、刊刻印刷行世。焦氏曾著有《良知論》,劉原道編撰
《陽明先生年譜》,宗稷辰作《朱王致知本同考》《長沙重刻陽明先生文 集序》著作篇目,彭紹升作《陽明先生詩卷跋》、劉永宦編《王文成公 集要》等,繼續(xù)傳播陸王心學,說明清中期的陸王心學還是據(jù)有一席之 地的,也為道咸時期陸王心學思想發(fā)展提供了文本基礎。
同時,在乾嘉時期,考據(jù)學的凸顯與挑動,使得漢、宋之學的矛盾 與差異關系更為突出,作為宋學的核心力量朱子學派需要將主要精力放 在應對漢學上;而且,朱子學派也是逐漸看到了排斥王學而殃及包括朱 子學在內的理學嚴重后果:“風氣已成,凡稍有志于理學者,必先以攻 陸、王為務,一若非此不足自名正學者……于是見昔賢精微高深之論, 凡非己所能解者,則概以王學心學斥之。陸王之學既避之若浼;而程朱 之學,至是亦盡失其精意矣。于是陸王之學亡,而程朱之學亦隨之俱亡?!? 因此,理學派內部之間的論爭就沒有那么重要,程朱與陸王學派都自覺 或不自覺地收斂各種鋒芒,將重心對付來自理學之外的學術沖擊。朱子 學派不再堅持清初“宗朱子者為正學,不宗朱子者即非正學”2門戶之見。 占有相當比常式朱、陸王學者都主張盡力調和兩派學術的。在這樣的學 術背景下,陸王之學還有著很大的存在與發(fā)展空間。陳居淵就提出,“王 學在清代不僅沒有銷聲匿跡,而是經(jīng)歷了由隱蔽走向公開、并再度演進 為高潮的流變過程”3。楊朝亮也列舉了大量清代陸王心學家加以佐證, 認為“從顧憲成、高攀龍、劉宗周、孫奇逢、李順、黃宗羲到李紱,從 李紱再到彭紹升、堯祖韶、江藩,以至于晚清的康有為、梁啟超二先生, 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陸王學術于清代發(fā)展的脈絡”4。蕭一山一方面承認 存在著王學“殘局”的事實,同時又認為“清初之學術,幾無一不為明 學之反動;故其時之理學家,亦大抵力排明季學風者也。而其實承姚江 余緒,為之收拾殘局者,尚有孫奇逢、李顒及姚江書院一派,如沉國模、 史孝咸、管宗圣、王朝式、韓孔當、邵曾可、邵廷采等”5。
雖然當時學界依舊在一定范圍內延續(xù)清初崇尚朱子之學、批評王學 的風氣,但是,從學界各派的學術主張看,和會朱陸再次成為發(fā)展大的 趨勢。通儒焦循就主張:“天下讀朱子之書,漸磨瑩滌,為名臣巨儒, 其功可見。陽明以良知之學,成一世功,效亦顯然。然則,為紫陽、陽 明之學者,無容互訾矣?!?肯定了兩家學術各有所長,力圖統(tǒng)一調和程 朱、陸王學術。阮葵生也認為朱王之間“必不分彼此厚薄”,都屬于孔 學一脈,他指出:“圣人之教在文行忠信、詩書執(zhí)禮,親炙者猶未能臘 等。曾子則曰忠恕,顏子則曰博約,孟子則曰仁義而已,孝弟而已。以 及濂溪之主靜,明道之定性,伊川之敬,橫渠之禮,象山之發(fā)明本心, 紫陽之窮理致知,陽明之致良知,皆艱難辛苦,已試之效。過來人道個 中語,親切而有味??鬃訌蜕?,必不分彼此厚薄……堅持門戶之見,黨 同伐異,牢不可破,豈非世道人心之患哉?”2阮葵生明確反對朱王學派 門戶之見,黨同伐異。
(二)程朱陸王之外其他學派借朱陸異同問題發(fā)起辯難 乾嘉時期除理學內部各派外,其他學派也對朱陸異同問題有很多的
關注。曾國藩曾概括說:“乾嘉間經(jīng)學昌熾,千載一時……天下相尚以 偽久矣,陳建之《學蔀通辨》阿私執(zhí)政,張烈之《王學質疑》附和大儒, 反不如東原、玉裁輩卓然自立,不失為儒林傳中人物。惟東原《孟子字 義疏證》一書,排斥先賢,獨伸己說,誠不可以不辨。姚惜抱嘗論毛大 可、李剛主、戴東原、程棉莊率皆詆毀程朱,身滅嗣絕,持論似又太過。 無程朱之文章道德,騰其口舌,欲與爭名,誠學者大病。若博核考辨, 大儒或不暇及,茍有糾正,足以羽翼傳注,當亦程朱所心許。若西河駁
斥漫罵,則真說經(jīng)中之洪水猛獸矣?!?特別提出對戴震、段玉裁、章學 誠考據(jù)學派等“誠不可以不辨”。
戴震指出:“宋以來儒者,以己之見硬坐為古賢圣立言之意,而語 言文字實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謂理強斷行之,而事情原委 隱曲實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2在此,戴震認為宋儒以己之見 自得天理,實際上不過是“硬坐為古賢圣立言之意”而已,無論是在文 字考據(jù)上,還是理之事情原委隱曲好似能夠申圣人之義,實為“大道失 而行事乖”。在對待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問題上,戴震有兩段具有代表 性的言語:
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釋自老釋;談老釋者高妙其言,不依附 孔孟。宋以來,孔孟之書盡失其解,儒者雜襲老釋之言以解之。于是 有讀儒書而流入老釋者;有好老釋而溺其中,既而觸于儒書,樂其道 之得助,因憑借儒書以談老釋者;對同己則共證心宗,對異己則寄托 其說于《六經(jīng)》、孔、孟。3
程子、朱子就老、莊、釋氏所指者,轉其說以言夫理,非援儒而 入釋,誤以釋氏之言雜入于儒耳;陸子靜、王文成諸人就老、莊、釋 氏所指者,即以理實之,是乃援儒以入于釋者也。4 在此,戴震批評程朱、陸王都有“儒者雜襲老釋之言以解之”的雜
糅之弊,但是,兩者是有區(qū)別的。程子、朱子是“誤引釋氏”,屬于“有 讀儒書而流入老釋者”;而陸王“援儒入釋”,屬于“好老釋而溺其中”, 以“共證心宗”“托其說于六經(jīng)孔孟”為旨。在對于朱子學的認識問題 上,戴震在《孟子字義疏證》中以考據(jù)學范式有意識地對程朱理學概念、
論點與體系進行了針鋒相對辨?zhèn)闻c批判,有諸多針對朱子學相當嚴厲的 攻擊話語。
對于戴震的攻擊,作為朱子學派學者勢必會有回應。夏圻指出,戴 震《孟子字義疏證》衹是以批程朱理學為快而并沒有真正體會“宋儒本 來面目”:“程、朱之學術,莫大于辨理辨欲辨氣質之當變化。一切皆不 便于己,于是掃而空之。以理責我者,以為是乃程、朱意見之理也;以 欲責我者,以為欲乃人生所不可無,圣人無無欲之說也;以變化氣質繩 我者,以為氣質即天命之性,主敬存理皆宋儒之認本來面目也。”1傅斯 年也曾就戴震之所以批朱提出看法:“清代漢學家自戴震以降攻擊理學 者,其最大物件應為心學,不應為程朱。然戴氏之舍去陸王、力詆程朱, 則亦有故。王學在明亡后,已為世人所共厭棄;程朱之學在新朝仍為官 學之正宗。王學雖與清代漢學家義極端相反,然宗派式微,可以存而不 論;朱學雖在兩端之間,既為一時上下所宗,故辯難之對象在于此也?!?認 為戴震是以陽明學“宗派式微”,故而“可以存而不論”,而朱子學是“官 學之正宗”,有意以其為辯難之對象,也就是乾嘉學派采取“擇大儒而 攻之”方式,試圖動搖朱子學的地位。對此,朱子學派方東樹明睿地揭 露戴震“必擇大儒而攻之,然后乃足立名,此近日學者著書攻朱子之本 謀也”3,其目的就在于通過發(fā)難先哲朱子法從而樹立學術大旗,本質上 “欲奪朱子之席”,尋求新學統(tǒng)。
王國維則指出,戴震是“欲奪朱子之 席,乃撰《孟子字義疏證》等書,雖自謂'欲以孔孟之說,還之孔孟; 宋儒之說,還之宋儒’,顧其書雖力與程朱異,而亦未嘗與孔孟合。其 著他書,亦往往述其所自得,而不肯言其所自出”4。翁方綱則指出戴震
“其人不甘以考訂為事,而欲談性道以立異于程朱”1。而余英時則認為, 戴震批判朱子學是為了“發(fā)揮程、朱”2。此外,學術界對于戴震批判朱 子學的性質認識,存在著是學術批判還是政治批判、構建的是新倫理學 或者哲學體系還是社會政治理念等分歧,馮友蘭、張岱年、蒙培元、張 立文、林安梧、梁啟超和劉述先等都有不同論說3。
此時,江藩《宋學淵源記》對于朱陸之爭有過評論,作出陸王“頗 雜禪理”“朱子近于禪”的判斷;“至明姚江之學興,尊陸卑朱,天下士 翕然從風。姚江又著《朱子晚年定論》一篇,為調人之說,亦自悔。其 黨同伐異矣,竊謂朱子主敬,大易敬以直內也。陸子主靜,大學定而后 能靜也。姚江良知,孟子良知,良能也。其末節(jié)雖異,其本則同。要皆 圣人之徒也。陸子一傳為慈湖楊氏,其言頗雜禪理。于是學者承隙攻之, 遂集矢于象山。詎知朱子之言又何嘗不近于禪耶。蓋析理至微,其言必 至涉于虛,而無涯涘。”4而經(jīng)學家程晉芳則不認同江藩將陸王之學視為 “禪”,認為“陽明之學,本于象山。其為流弊,至使人自事其心,束 書不讀,非其近禪之過乎?然遂指陸、王之學為禪,則愚不敢也。學亦 有正脈焉,偏脈焉。以陸、王為洪水猛獸,攻之不遺余力,是儒家惡習, 不可蹈也,從而學之,則過也”5。程晉芳衹承認陸王心學存在“近禪之 過”,非“正脈”,屬于“偏脈”但亦不認定為“洪水猛獸”異端。
作為此時期學術重鎮(zhèn)的浙東學派,對于朱陸之辨亦有很多特別關注 與闡發(fā)。全祖望、章學誠、邵廷采繼承了宋以來學術傳統(tǒng),堅持兼采眾 家之所長,于朱陸無所偏袒。全祖望認為朱學陸學“二者同出于圣學”, 并沒有什么截然的區(qū)分,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體現(xiàn)了講明之說與 踐履之說:“朱子之學,出于龜山。其教人以窮理為始事,積集義理, 久當自然有得。至其以'所聞所知,必能見諸施行,乃不為玩物喪志’, 是即陸子踐履之說也。陸子之學,近于上蔡。其教人以發(fā)明本心為始事, 此心有主,然后以應天地萬物之變,至其戒'束書不觀,游談無根’, 是即朱子講明之說也”1。朱陸之學的功夫路徑,各有所重,不可視為“支 離之末學者”或“頓悟之禪宗者”。全祖望在學術上倡導“宗朱而不盡 合于朱”2,“不專主朱,亦不專主陸,深造實踐”3。在他看來,“圣學 莫重于躬行,而立言究不免于有偏。朱陸之學,皆躬參行之學也。其立 言之偏,后人采其醇而略其疵,斯真能會同朱陸者也”4,希望能夠成為 “真能會同朱陸者”。邵廷采批評明清儒士尤其程朱陸王后學的別門戶 之爭,主張“掃除朱陸之辯”。
在浙東學派中,對朱陸之辯討論最全面的學者當為章學誠,他作《文 史通義》,列有《朱陸》《浙東學記》專篇討論與朱陸關系,富有浙東之 學的特征。其主要觀點有:
一是“宋儒有朱、陸,千古不可合之同異,亦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也。 末流無識,爭相詬詈,與夫勉為解紛,調停兩可,皆多事也”5。以為朱、 陸本無所謂異同,即便存在異同也是正常的,朱陸異同問題衹是后學末
流爭相詬詈的結果,其實都是有好事者行為。 二是“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1。畢竟“朱子偏于道問
學,故為陸氏之學者,攻朱氏之近于支離;謂陸氏之偏于尊德性,故為 朱氏之學者,攻陸氏之流于虛無;各以所畸重者爭其門戶,是亦人情之 常也”2。章學誠之學總體偏向義理之學,強調“道問學”與“尊德性”、 性命之理與格致之學的統(tǒng)一。
三是強調浙東學術不持門戶之見,“宗陸而不悖于朱”。《文史通 義·浙東學術》載:“浙東之學,雖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 陸氏,而通經(jīng)服古,絕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至陽明王子揭 孟子之良知,復與朱子抵牾。蕺山劉氏本良知而發(fā)明慎獨,與朱子不合, 亦不相詆也。梨洲黃氏出蕺山劉氏之門,而開萬氏弟兄經(jīng)史之學,以至 全氏祖望輩尚存其意,宗陸而不悖于朱者也……顧氏宗朱而黃氏宗陸, 蓋非講學專家各持門戶之見者,故相互推服而不相非詆?!?章學誠通過 梳理朱子學脈,將顧炎武、黃宗羲、閻若璩視為朱學與漢學學譜,有言: “通經(jīng)服古、由博返約,即是朱子之教。一傳為蔡九峰、黃勉齋,再傳 而為真西山、魏鶴山。三傳而為黃東發(fā)、王伯厚,其后如許白云、金仁 山、王會之,直至明初宋潛溪、王義烏。其后為八股時文中斷。至國初 而顧亭林、黃梨洲、閻百詩,皆俎豆相承,甚于漢之經(jīng)師譜矣?!?更為 清代學術的重要淵源,認為清代漢學離不開三者的傳承。章學誠作《書 朱陸篇后》,又將戴震視為朱熹作為嫡傳看待。
四是章學誠認為清代“攻陸、王者”未嘗理會朱學之精髓,并沒有 從“博學多聞,通經(jīng)服古”出發(fā),而是基于“荒俚無稽之學究”,這無疑是錯誤的。他說:“今攻陸、王之學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無 稽之學究,則其所攻,與其所業(yè)相反也。問其何為不學問,則曰支離也。 詰其何為守專陋,則曰性命也。是攻陸、王者,未嘗得朱之近似,即偽 陸、王以攻真陸、王也,是亦可謂不自度矣?!?
二、道光后清代晚期朱陸之辯
(一)在調和大的趨勢下,程朱學派對陸王之學存在不同態(tài)度 道光以后,學術界總體上延續(xù)乾嘉時期的狀況,程朱陸王調和是大
的趨勢,陸王心學依舊有所發(fā)展。這期間大量陸王心學尤其陽明學著述 被刊刻,主要有劉永宦的《王文成公集要》、張恢等修補《廣理學備考》、 李祖陶的《王陽明文選》、胡泉《王陽明先生疏證》《王陽明先生經(jīng)說弟 子記》、何國材的《虛谷遺書》、蕭名哲等刊刻的《王陽明先生全集》以 及王貽樂編、陶潯霍批評《王陽明先生全集》等。這些著述有些一心維 護陸王心學的,如,何國材編輯《虛谷遺書》,“是編凡分四種,祖陸九 淵求放心之說而為《心學釋疑》,本王守仁致良知之說而為《格物質 疑》……大旨堅護陸、王,為門戶而著書,非為學問而著書也?!?這些 著述既有尊崇陽明,也有調和朱陸兩派的。他們通過刊發(fā)陸王心學著述 推動學術普及與發(fā)展,試圖抬高陸王地位。如會稽宗稷辰就提出了“陽 明子之學,即朱子之學”命題,指出:“自有明以來,講學宗朱者輒與 陽明為敵,眾口一詞,堅執(zhí)不破。幸得深如高景逸、劉蕺山,篤信如孫 夏峰、湯孔伯,乃克觀其會通而定于一,嗟呼!亦知陽明子之學,即朱 子之學乎哉!”3要求朱學王學相互融合、參照。清末康有為從復古改制 出發(fā),以心學“直捷”“活潑”,又心學之良心、惻隱不忍之心、仁義之心利于改造中國學術,梁啟超謂:“故先生之論政論學,皆發(fā)于不忍之 心,人人有不忍之心,則其救國救天下也。欲已而不能自已……其哲學 之大本,蓋在于是。”1重提陸王說心學,并將陸王視為孔孟的正宗,甚 至認為“陽明之言心學,過于大程”2。
針對陸王心學,晚清朱子學派主要有兩派觀點。 一派是以唐鑒、羅澤南、劉廷詔為代表格守程朱、批駁陸王心學。
羅澤南、唐鑒及劉廷詔分別以正面表彰與辯駁異己的方式維護程朱理學 道統(tǒng)地位。羅澤南重點批判“致良知”“知行合一”觀點否認心學與孟 學的淵源關系達到否認心學合法地位的目的,以朱子“格物致知”說否 定陽明的“致良知”“知行合一”說,甑別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的差異, 尊朱辟王。后世學者高度評價《姚江學辨》在朱子學術史上的地位,提 出“羅欽順辟陽明心學思想脈絡的算是比較完備,但說到全面辟陽明心 學,在學理上全面駁斥陽明心學和佛氏禪學,應屬羅澤南”3。賀瑞麟以 為“《姚江學辨》一編,真足為吾道干城”4。劉廷詔不接受清初孫奇逢
《理學宗傳》將陸王與程朱同列為“儒學正宗”、甚至提出“接周子之 統(tǒng)者,非姚江其誰與歸?”5試圖將陽明之學超越于程朱地位的做法,認 為《理學宗傳》“以異學亂正學,而宗失其宗,傳失其傳,裂道術而二 之也”6。就此,劉廷詔《理學宗傳辨正》毫不客氣地將陸王排除在理學 道統(tǒng)譜系之外,倭仁在校訂、刊發(fā)《理學宗傳辨正》還特意將陳建《學 蔽通辨》一書中“擇其要言,與羅山《王學辨》,附刊于《宗傳辨正》 之后”7,非常明確地表明,朱子學派所要建立的道統(tǒng)體系衹能是一個純正的程朱理學學統(tǒng)體系。針對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明儒學案》,唐 鑒“傳道學案”列有清代大儒陸隴其、張履祥、陸世儀、張伯行作為宋 儒道統(tǒng)的繼承人。這一派學者反對陸王之學,多少都有以門戶之爭為出 發(fā)點,他們的影響很大,但總體上沒有成為道光以后朱子學派關于“朱 陸之辯”的主流。
另一派則以曾國藩、李棠階、朱次琦等為代表,他們以程朱理學為 宗,反對門戶之別,調和程朱陸王學術,體現(xiàn)了朱子學的融合性。在強 調朱子“正統(tǒng)地位”的同時,尤其重視“正學術”問題,關注“正學” “俗學”“異學”的界限,將程朱理學視為“正學”,將考據(jù)之學、詞章 之學視為“俗學”,將陽明心學、釋老之學及其他有別程朱理學的學說 視為“異學”。李棠階提出“為治必先得人,欲得人必先造士,欲造士 必先正學術”1。方宗誠認為“正學一明,邪說未有不漸彌者也;正道既 尊,邪教未有不漸息者也”2,將批判陸王心學作為“正學術”的重要內 容。但是,他們并不排斥陸王心學。在方宗誠看來,“朱子、胡敬齋、 羅整庵,各致爭于生前。其后,陳清瀾《學部通辨》、張武承《王學質 疑》、顧亭林《日知錄》、陳定齋《王學辨》、羅忠節(jié)公《陽明學辨》,以 及張楊園、陸清獻、張清烙、樓文端、吳竹如先生諸儒集中,皆已辨之 極其明矣”。而“陸、王、陳(陳獻章)三先生,行誼、氣節(jié)、功烈、 政績、忠孝大端,固皆可為后世師表”3。曾國藩指出:“孔孟之學,至 宋大明,然諸儒互有異同,不能屏門戶之見……朱子主'道問學’,何 嘗不洞達本原?陸子主'尊德性’,何嘗不實征踐履?……當湖學派極 正,而象山、姚江亦江河不廢之流。”
李棠階認為“程朱陸王,皆可至 道,要在真修真悟,實實用功。彼此掊擊,于己何與焉,即陸王程朱,
亦豈以此為加損哉!”1肯定了程朱、陸王之學都是“孔孟之學”重要組 成部分,殊途同歸。此階段,調和程朱陸王已經(jīng)成為理學的主流趨向。 魯一同認為朱、王之間無所謂邪正,衹有理論疏密之分,不能夠像唐鑒 一樣攻王尊朱過度:“陸王之學,高明得之為簡易,愚頑蹈之為猖狂, 此其優(yōu)劣乃在疏密之分,非關邪正之別。意見一勝,彼此鑿枘,遂使吾 道之內,矛戟森立,歧畛橫分,世變日下,人材至難,何苦自相摧敗如 此。推循唐氏(唐鑒)一書,不過攻王尊朱,用意良厚,然持之過堅?!?
這一時期,學術界自由程度比較高,對于朱子學與陽明學還是能夠 理性對待的。如今文經(jīng)學派魏源《大學古本序》提出:“朱子《或問》《文 集》《語錄》屢言及之,本末不偏。惟未悟古本分章之條理,而誤分經(jīng) 傳,加以移補,遂留后人之疑,以為不格心、意、身之物,而泛言即凡 天下之物?!?既總體上肯定朱子學術,又將“格物”理解為“格心、意、 身之物”,融合了陽明之學。魏源對于朱子《大學補傳》也有自己的見解, 認為由于朱子“補傳未去,錯簡未復”,使得“《大學》之誼不章”4。如果 朱子《大學補傳》“暗合古本之旨意而并顯符古本之章次”,就不致于陸 王因此提出朱子學“道問學而流于之支離”疑義;假使陽明能夠“顯復 古之章次而并暗符致格之條理”,對其學說分解不那么隱晦,就不至于 導致王學末流之弊,陸王之學也不至于被說成“尊德性而流于禪”,如 此,就不會將程朱陸王“千載遺憾有待后人”5了。魏源希望將喜平石經(jīng) 上的古本《大學》與朱子《大學》同行于世,以避免無謂的論爭。
(二)程朱陸王學派重點圍繞具體學術問題方法論更新,回歸文本 元典考辨異同??偟恼f來,晚清時期程朱學派與陸王學派爭論的重點已經(jīng)不再是陸 王心學是否儒學“正統(tǒng)”,而是純理學的具體學術問題,主要關涉“心 即理”、格物致知、知行關系等問題。程朱陸王都注重以不同的方法、 范表達自我。清代以來學人通過義理分析到考據(jù)論證研究方法的更 新,以圖回歸朱陸文本元典從而考辨朱陸異同問題。如康有為論道問學 與尊德性的差異,就提出“孟子高明,直指本心,是尊德性,陸、王近 之。荀子沉潛,是道問學,朱子近之”1。說明了朱陸的學術淵源于差異。 對于陽明之學,既有肯定又有批判??涤幸浴皻w仁”的思想迎合王學“致 良知”道德求知指向,而對于陽明“格物致知”之說,康有為認為王陽 明“心外無物”僅僅將“物”理解為“事”而把心、意、物視為“衹是 一件”的觀點是錯誤的,他認為“見之孟、荀、管諸書,皆以心物對舉, 可知物指外物?!?同時,又提出朱學“格物致知”論存有弊端,他說: “《大學》以格物為入門,鄭說固謬,朱子亦不得其解。豈有新學入門 之始,而令窮極天下之物理哉?且物理亦無窮盡之日,宜來陽明格竹之 疑也。且格,至也;物,猶理也。訓至事為窮理,輾轉乃能相通?!?就 此,康有為借鑒西學自然科學方法,提出了合內外之學、“中體西用” 的“抒格外物”觀解釋“格物致知”:“格物,格,捍格也。物,外物也。 言為學之始,首在捍格外物也?!?因此,晚清朱陸之爭還是方法與范式 的差異為主要特征。
從歷史發(fā)展過程來看,王陽明對朱熹信函的編輯可算是這種文本式 研究方法的開端,開始普遍采用文獻考據(jù)法來分析朱陸異同問題,后清 人李紱與王懋竑就是嘗試從考據(jù)入手以解決爭議,李紱撰《朱子晚年全 論》,重申王陽明“早異晚同”之說,而王懋竑則編纂《朱子年譜》以斥之。其中李紱更是在清代“尊朱”的學風之下,獨采陸王心學的立場, 通過方法的更新,將朱陸異同問題從一個義理問題轉移到文本問題上來。 王陽明文本和考證研究引發(fā)許多學者投身于儒家文本的考證實踐。羅欽 順鼓吹“追溯本源”是解決朱陸異同的重要途徑,并且為捍衛(wèi)朱熹“性 即理”,反對陸九淵“心即理”,他引用了數(shù)段典籍來支持自己的觀點。 這不僅引發(fā)了理學內部的爭辯向經(jīng)學考證轉變。而且,由于這些考證仍 然是為義理服務的,所以在考據(jù)學者中仍不免存在朱陸的對壘。同時, 從思考朱陸異同論的方法而言,雖然經(jīng)歷了從義理分析到考據(jù)論證的轉 變,但是,大體卻仍是儒學內部對朱陸學說論辯。而且綜觀這一時期的 程朱陸王之爭,所提出的問題并沒有超過清初學者。
三、近現(xiàn)代朱陸之辯的影響 十九世紀后期以后的近現(xiàn)代朱子學時期,隨著西學東漸的日益加深,
朱陸異同成為國內學者一再提及的話題,但這時討論更多已不是在“中 學”范疇下的議論,而是在一種中學、西學映照下的論述,不同學者或 從西方哲學、史學等某學科,或以一種多元的視角來審視此問題。這些 討論就著作類型而言,包括朱熹或陸九淵思想的研究專著,或是宋代思 想史或哲學史。而就此議題的具體討論面向而言,則有綜述朱陸學術交 流、辯論過程與其中涉及的議題,也有針對某一事件(如鵝湖之會、無 極太極之辯等)作雙方思想異同的分析,或是檢討“朱陸之辯”的影響 等。對朱陸異同的哲學分析,在中國大陸地區(qū)主要以馬克思主義哲學觀 為指導,一度作客觀唯心主義與主觀唯心主義的比較;而在中國港澳臺 學者當中借用西方哲學的分析顯得更加多元,如牟宗三以“認識論的橫 列”與“本體論的直貫”為判準來區(qū)分朱陸之異同。勞思光則認為朱陸 之爭是“立客體實有”與“立主體實有”兩種哲學形態(tài)的沖突等。在哲 學分析取徑之外,也有學者從思想史或學術史的學科角度,將朱熹與陸九淵的學術論辯,置于時間發(fā)展的脈絡中,考察雙方互動與其中牽涉的 情形。此一進路的研究成果,主要以錢穆、陳榮捷二位先生的研究成果 最著。從錢穆與陳榮捷二位先生的研究來看,所重者在彰顯朱子學術的 價值,其研究取徑,是以文獻上的相互印證,闡發(fā)朱、陸之相關議題的 真實面貌。由于重視歷史真相的呈現(xiàn),故就錢、陳二先生所論,特重時 間的發(fā)展,亦即將朱陸雙方爭持的議題,置于時間發(fā)展脈絡上,以觀雙 方的轉變。此一研究路徑,與上述著重“哲學分析”的取徑,明顯不同。 然而此二種取徑亦非無可調停之處。
在前此諸位先生之后,劉述先、陳來、田浩(Hoyt Tillman)、嚴佐 之等兼采“哲學分析”、“歷史觀察”“文獻分析”的進路,以探究朱陸 之異同。劉述先在《朱子哲學思想的發(fā)展與完成》一書中對于“朱陸異 同”的分析,于義理是取牟宗三先生的解析,于朱、陸雙方的交游則取 錢穆先生的考證,他認為“朱陸之爭”,涉及“道統(tǒng)繼承”以及雙方思 想的依據(jù)問題。陳來《朱子哲學研究》也嘗試將哲學解析與歷史考察作 一結合,探究評判宋代以后對于“朱陸異同”諸多說法,評述朱、陸所 爭論之內容以及雙方思想之根本差異。田浩先生《朱熹的思維世界》則 從“學術社群”間的互動,考察朱熹與象山的交游過程,并指出雙方思 想的不同所在。嚴佐之《“朱陸異同”歷史文獻與“朱陸異同之辨”歷 史衍變》將“朱陸異同之辨”作為考察“原生態(tài)”理學史或朱子學史的 脈絡,通過集聚留存至今的“朱陸異同”歷史文獻而形成“云資料”平 臺,來俯瞰“朱陸異同之辨”的學術軌跡。
對于“朱陸異同”的探究,除了“哲學分析”“歷史考察”或者結 合兩者之外,也有學者嘗試就朱陸對于儒家經(jīng)典詮釋方法上的不同,區(qū) 分其差異,或是側重于討論朱陸雙方論辯議題所產(chǎn)生的意義。如此等等, 不一而足。以馬克思主義哲學觀、借用西方哲學分析的取徑等多種路徑 范式,無疑提升了宋明理學研究的理論高度,尤其也藉由當代學術角度,闡發(fā)歷代朱、陸議題所未盡或引而未發(fā)的思想議題。研究者或因學術史、 思想史或哲學史的不同研究取徑與立場,或是援取理論、關注面向的不 同,對于“朱陸異同”的觀點,往往甚為分歧,但無論是支持或是反對, 紛擾之中,更加證明此一議題乃是每位學人無可回避的問題。
朱熹、陸九淵時代,雙方學術存在異同是無需爭辯的事實。尤其在 “性即理”與“心即理”、或“尊德性”與“道問學”問題上最能夠體 現(xiàn)朱陸分歧所在。而就“朱陸異同”的議題來看,宋代以后的學術發(fā)展 過程中,尊朱貶陸或尊陸貶朱,每一時代都有學者支持,也有各自學術 上的體證與選擇,形成紛雜萬端的現(xiàn)象,然而此是彼非之間,每每成為 歷來學人努力突破之處。而在儒學發(fā)展中,對于朱陸相爭等問題的討論, 則在辯證與消長的過程中,影響或推進了中國學術的走向。研究者或因 不同研究方法取徑與立場,或是援取理論、關注面向的不同,對于“朱 陸異同”的觀點,往往甚為分歧,但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紛擾之中, 更加證明此一議題乃是每位學人無可回避的問題。當然,朱陸異同演變 的脈絡牽涉朱學與陸學相互的糾結與轉變、消融,其間大致可以按照時 間的發(fā)展梳理其脈絡,呈現(xiàn)出狹義朱陸學術之辯、門戶之見、朱陸之和、 早晚之爭、方法之變等五種歷史形態(tài)。但是,不同的歷史形態(tài)在時段上 往往又有一定的交叉,而且在時間之外,空間也是與時間交織在一起而 影響朱陸異同論之演進變遷的一個重要因素,也就是說朱陸異同論的歷 史形態(tài)實則有著明顯的地域性分布,而關于這一點,顯然值得進一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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