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第二次去廣州。
第一次是我考上大學那一年,他送我去中大。
我們爸媽都是不出遠門兒的人,家里四個孩子,爸媽卻極少出現(xiàn)在校園。爸爸只參加過我一次的家長會,作為代表發(fā)言的他,說了一句話還抖了半天,他的聲線隨著發(fā)抖的身體也抖抖抖了老半天。班上同學說你爸對你真好,我真想問他就那一句話你都能看出我爸愛我?我中考,爸媽沒有來學校送吃送喝,只是在考完那天,爸爸騎著他的老二八自行車,馱走我的鋪蓋卷,我的初中就在爸爸的兩次蒞臨中結束了。哦,中間我媽來看過我一次,大姐生孩子,榮升為外婆的媽媽來街上為新生兒買買買。那幾天大雪紛飛,母親順便來給我送衣服,看到我貼在學校櫥窗里的大頭照片時,很認真地說:“還是我家秋最好看,別人的照片里都是上半身,你這就一個大頭,真好看?!?/span>
高中的時候,離家更遠,不過因為是在市里,所以爸爸每年清明節(jié)去真武山上香的時候都會過來瞧我一眼,給我?guī)约豪拥暮窈竦木虏孙灐N业囊粋€堂姐哭著埋怨自己的爸爸說:“你看人家秋的爸爸都曉得給她帶餅,你們呢,就只知道給錢,一點真心都沒有?!蔽野謥砜次?,從來不提錢的事,父親的口袋永遠比臉干凈。他每次上街,都只帶夠自己要買東西的錢,頂多再剩個五毛。我很小的時候,五毛錢還能買一根甘蔗,全家一起啃半天?,F(xiàn)在甘蔗都要兩塊一斤了,五毛錢只能買個棒棒糖了。高考結束,我同學的媽媽給我們做了一大桌子菜,晚上我倆看了《泰坦尼克號》,第二天我自己拖著鋪蓋卷兒回老家了,一路上換了好幾趟順風車。熟人們驚訝地問我:“不是聽說你成績很好么,你爸怎么不來接你?。俊蔽腋嬖V他們我爸不知道我什么時候高考,我媽在北京,也不知道我高考結束了?;氐郊依锏臅r候,大門緊鎖。我去地里找爸爸,小麥收完,他正忙著種花生,我跟在他身后丟種子。
高考結束,我開始了放牛生涯。后來,老師跟我說我考上中山大學,要我去學校拿通知書。地理老師正在搬家,我?guī)兔λ黄鸢?,他,他老婆還有丈母娘熱情地留我在他家吃飯,我特別認真地說:“不不不,我要回家放牛了,我們家牛還在等我呢。”他們仨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說:“你這名牌大學生去放牛,你們家牛也真算高級了?!?/span>
我的初中高中就在爸媽的迷迷糊糊中結束了,我的中考高考沒有獎勵也沒有慶祝,爸爸媽媽都不知道中考和高考的意義。我中考的前一天我媽還非要我陪她看煽情的《啞巴新娘》。他們也不知道我在學校的地位,有一次我媽很神秘地問我;“聽說你成績很好?”我嚇了一跳問她:“你怎么知道的?”媽說:“你小姑媽的兒子回去跟她說學校里有個宋秋風,可厲害了。你小姑媽還跟他說宋秋風就是你大舅的女兒啊?!备咧械臅r候,學校大鐵門外永遠擠著一堆送飯送湯送排骨送牛奶送水果的父母,高考那兩天,整個大門兒飄蕩著各種香氣。我媽廚藝精湛,只是她的香味從不會出現(xiàn)在門外那群探頭探腦的大軍中。
小學就在村子里,從入學第一天起,爸爸媽媽就頭疼不已。每天送我上學成了一項大工程。爸爸說我和媽媽像走親戚一樣,她送我去學校,我再跟在她屁股后面把她送回來。我們就這樣有來有往,艱難不已。最后父親看不下去了,他一把奪過我的書包,扯著帶子狠狠抽在我的屁股上,就那樣一路抽著送我去學校。我一路上一邊哭一邊用雙手捂住屁股。之后我就乖乖地跟著姐姐去上學了。下雪的早上,天還黑乎乎的我們就起床,簡單吃口熱乎早餐我們就出發(fā)了。積了一夜厚厚的雪上,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黑冷的村莊里,只有踩雪的聲音,劃破寂寥的狗吠,我和姐姐放聲歌唱,給自己壯膽。聽到歌聲的小伙伴也會慢慢加入我們的隊伍。我的同桌正好住在上坡轉彎的地方,我們在教室碰面的時候,他就大聲抱怨:“你在那里吼個啥,都被你吵醒了?!蹦莻€時候教室沒有電燈,早到的我們都點著一根小蠟燭,把自己紅通通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籠在那小火苗上。燭光照亮了黑暗的教室,我們的影子長長的映在白色的墻壁上。我們開始讀書,南腔北調地讀書,像小和尚的念經(jīng),只求練練嗓門不求記住不求朗誦不求美妙。
是不是從上學第一天起爸媽就為送我入學操碎了心,自此以后在我的入學和結業(yè)里便一再缺席。我大學畢業(yè)典禮,是發(fā)小楠楠從深圳去參加的,幫我化了妝,可是我知道她不喜歡這樣莊嚴的典禮。高中時在圖書館的櫻花下,我和大爽成為摯友。我在中大的時候,她從煙臺去看我。后來我去云南大理支教,她從武漢坐飛機,換大巴最后爬過一座座山,暈暈乎乎地到了我的小村莊?,F(xiàn)在我在杭州,她又從青島過來看我。她走過所有我學習工作的城市,她在煙臺上學,現(xiàn)在在青島工作,可是我從沒去過山東。
哥哥是家里唯一去過我大學的人。08年的夏天,穿著姐姐給我買的牛仔褲和黑體恤,吃完母親包的餃子,我和哥哥就出發(fā)了。出發(fā)的時候,鍋里還有幾個餃子,我真還想再吃幾個。秋收就快來了,我有點擔心爸爸一個人顧不了我們的花生和玉米,還有我那頭老牛。我聽說廣州一年四季都是夏天,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見到秋天。母親在我的行李中裝了好幾個蘋果,很大,面面的。
每年八月末,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南下廣州的火車都是滿滿當當?shù)娜耍罴倮镛r村孩子被爺爺奶奶送到遙遠濕熱的廣州,然后在快開學的時候,爸爸媽媽又把他們送回老家。最后爸爸媽媽們再次南下,等待著過年的回鄉(xiāng)。我們的火車是那老舊的綠皮蒸汽火車,沒有空調,窗戶大開,樹木刷刷地向后駛去。我們在火車中部9號車廂吃了一頓飯,要了酸辣雞雜,手撕包菜還有一盆西紅柿蛋湯。我不理解哥哥為什么要在火車上吃這么正式的飯,火車不是應該屬于零食的么?
第二天我們就到了中大,海珠區(qū)的康樂園。我們從南門進來,門外擠擠嚷嚷的非洲女人穿著無比燦爛的花裙子,脖子和手腕上掛滿了黃燦燦的鏈子和鐲子。后來我才知道,那里是亞洲最大的服裝輔料批發(fā)市場。每家小小的門店里堆滿了蕾絲花邊兒,紐扣還有絲帶。只是跨過中山大學的正門,我們看到了一個安靜,潮濕,濃綠的世界。老樹參天,樹皮上爬滿了綠綠的小植物,這樹就像穿了一件毛茸茸的綠色外套,看著還真讓人心里癢癢的。我是大一新生,按學校規(guī)定,人文學院的學生統(tǒng)統(tǒng)都要去到珠海校區(qū)。來不及參觀校園,我和哥哥已經(jīng)踏上了去珠海的歧關車。那是我第一次坐完全封閉的空調車,冷冷的和車窗外的潮濕悶熱反差巨大。我們坐在最后一排,車外過道上走來一位黑人留學生,我和哥哥說他真像那年奧運會100米奪冠的博爾特,大概看到我們興奮的眼神,那留學生立即沖著我們做了博爾特奪冠的那個帥氣的姿勢。然后車子開動了,離那個黑人越來越遠。
密閉的車子讓暈車的我極其難受,實在忍不住,我終于吐出了火車上的雞雜和蛋花湯,最后吐出了在校門外吃的麥當勞。上車的人都會拿一瓶怡寶礦泉水,我喝了那個水來漱口,最后把那怡寶水也吐了出來。直到現(xiàn)在,一看到怡寶礦泉水,我還是會頭暈。坐在我旁邊的女生被狠狠地惡心了,可是她真是個有修養(yǎng)的姑娘,一句話都沒說,哥哥卻真的想說他不認識我。
兩個小時后,我們到了珠海。一個干凈清爽的城市,學校三面被青山環(huán)繞著,只有東門對著大海,學校就在東門處建了一棟亞洲最長的教學樓,連接起南北的兩座山頭。晚上我們在學校附近尋找吃的,可是每家飯店都人滿為患。四個人的宿舍只來了一位女生,她是爸媽陪著來的,甘肅人,帶了很多甜的掉牙的香梨。她爸媽都住在宿舍,他們勸哥哥也住在這里,可是他很不好意思,學校周邊也無酒店可定,他一個人在校園里轉悠,最后另一位家長邀請他同住。只是我現(xiàn)在也不明白他到底住沒住。
其實這一年哥哥也不過剛剛大學畢業(yè),他讀的是我們省里的長江大學,在荊州,離家三四個小時的車程。哥哥讀大學的時光,我真的知道好少,他有玩伴兒,愛做校園生意,賣過鞋子。實習后拿的第一筆工資,他給媽媽買了珍珠項鏈,給我們三姊妹買了珍珠手鏈。那條手鏈在大一的語文課堂上散落一地,我把它們一顆顆撿起來,放在針線盒里,兩年前我再也找不到那個針線盒。大學畢業(yè)的哥哥對我的大學依然充滿激動,這個在南部沿海的中山大學。
哥哥走的那天,宿舍來了第三個女生,是琴。琴也是哥哥送過來的,她哥哥還在讀大學,他們兩個男生在陽臺上聊天,很快就開始一起吞云吐霧。我有點不開心,我想他們還是學生啊,怎么就抽起來了,還當著兩個妹妹的面?哥哥走的那個中午,我們在北門外的“水一方”吃了飯,人滿為患,粵式快餐,我已經(jīng)忘了什么味道。后來我們全班一起在“水一方”吃火鍋的時候,要服務員加湯底,那小妹妹就抱著熱水瓶一遍遍地往里倒開水,最后火鍋都成了清水煮青菜。大家從此以后便再也不去吃飯,因為水一方真的全是水。學校食堂的菜都非常不錯,“歲月湖”的餛飩面還有蛋包飯都很是美味,荔園餐廳的卷餅現(xiàn)在想起來我依然口水長流;珠影超市二樓的糖水店,沒穿衣服的綠豆沙和芒果椰汁西米露是我喝過最好喝的糖水??墒?,剛到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就可以讓哥哥都品嘗一番。
哥哥走了,我開始了一個人在嶺南的生活。迷迷糊糊,忐忐忑忑同時又滿腹期待。
八年過去了,哥哥第二次去廣州,去琶洲會展中心參加玩具展。他給我發(fā)來兩張照片,一張是地鐵八號線路圖,他要我找亮點。那照片沒有重點,地鐵線上的每一個站點都模糊不清楚,我實在不知道該找什么。他很得意的說:“中大站。”第二張圖是大學城公交線路圖,這次我一眼就看到了中大站。我知道哥哥看到這兩幅路線圖時候的激動,如果哪一天我去了他曾經(jīng)生活過的荊州,看到“長江大學”,我也會一樣激動。他來到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城市,乘坐我坐了無數(shù)趟的地鐵和公交車,“中大”兩個字是這個陌生城市里他唯一熟悉的東西。
我忽然很后悔畢業(yè)的時候為什么沒有留在廣州。如果我在廣州,哥哥就不用在外面住,他可以看到我工作之后的樣子。在我的小屋里,我終于可以做飯給他吃。早上的時候,就帶他去廣州酒家吃早茶。哥哥是個土氣的吃貨,我要好好和他推薦水晶蝦餃,小籠包還有艇仔粥。晚上,我?guī)е殬I(yè)路吃宵夜,就著干炒牛河和海鮮砂鍋粥,喝兩瓶啤酒,在炒板栗的叫賣聲中聊聊我們的家庭,現(xiàn)在還有未來。在家里我們也聊天,但是都是一家人在一起。好像自從哥哥結婚后,自從我到上海,我們倆就沒有好好地,像朋友一樣聊天。我多想在自己工作的城市,帶著哥哥去玩去吃去發(fā)現(xiàn)一個新城市的美好。我想他看看妹妹一個人在外面的生活,我不再是家里那個最小的啥也不會飯來張口的孩子。我27了,可是他們還是把我當孩子。
去年夏天,哥哥去上海參加展會,那個時候我人在杭州,沒辦法照應他。他一直說在上海沒吃飽,我真后悔自己那時候不在,不帶他去吃大壺春的生煎包,我自己都覺得遺憾。他對上海印象不好,我想可能主要是沒吃到好的。
這次在廣州,我好怕他又餓著,然后對這個城市失望。他來到妹妹讀書的城市,為所有和中大有關的一切而興奮。我卻不能帶他去看看我們那個古色古香的康樂園,那個藏書量驚人的圖書館,那個門口有大獅子的馬丁堂,那個陳寅恪最后歲月的小房子,還有北門那個巍然屹立的中大牌坊,門口的珠江水長。
他來到我的城,我不在。更多時候,是他們從未來過我的城。我們彼此缺席,只是為生活奔波,盼著過年的團圓。生活里那么多的美好,春天我們去賞梅花摘草莓,看襄陽古城墻邊柳芽初綻,四中櫻花盛開。夏天,晚上我們坐船游蕩在漢江上,啃一啃豬頭肉,喝二兩小酒。最好再來一盆油燜大蝦,辣的嘴唇直哆嗦。秋天,我們回老家,拔花生,收玉米,摘棉花,地頭開滿野菊花。冬天,我們都躲在家里吃火鍋,長一身幸福的肥膘。哦,不,其實我想帶你們一起鍛煉,我還是想瘦一點。
愿有一天,我們都不再漂泊,不再奔波,不再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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