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解放日報 作者：陳鵬舉 日期：2023-02-16

陳鵬舉

      上一年大抵在家，春秋度過，了無變化。原先住城里，人煙熙攘。如今住城外了，山水之間，有的多是云煙了。日落月出。聽烏鵲踏枝，遠(yuǎn)山如眉。和身外的交集，除了買吃的零碎花銀，也就是零碎的文字了。

      上海圖書館有個“大唐氣象：上海圖書館藏唐碑善本展”，展出館藏多種唐碑善本、宋拓本等。感覺這些由圖書館庋藏，是正道。所謂文字，文在字先。所謂心痕手澤，首先還是心痕。而手澤，也是表達(dá)了心痕，才算好的。主事的童衍方和仲威，分別題贈了我一本展品集。還分別讓石香和陳穎專程送我。童衍方的名望，不必說。仲威20年就做碑拓一件事，做成了專家。石香和我，一連十幾年，每年初一都要見面的。陳穎是陳陶遺的曾孫女。陰差陽錯，她到了上圖任職。上圖前身為合眾圖書館，她曾祖父原是董事長。書厚重，我又住得遠(yuǎn)，就讓他倆都快遞了。

      開展時候，我曾寫過兩首詩，就分別題在兩本集子的內(nèi)頁上了。其中“所幸精光自難死，滿庭芳烈賀新涼”“料定當(dāng)初楮墨香，流離損折緩稱王”幾句，表達(dá)了一時的感慨。詩是辛丑十月十二作的，書是臘月十二題的，結(jié)果錯題為冬月十二。三個“十二”，也巧。

      北瓦南磚。磚是南方的好。魏晉時代，吳地的磚最好。湖州有個搜磚的好手，人們叫他“三房”。贊他磚多，放滿了三大房。他藏有蜀師磚。歷來磚上除了圖案，文字大抵是年號，也有姓氏，說一支軍旅的少見。

幾年前，我在一方蜀師磚上題字：“西晉樓船下益州。己亥樗齋。”宛陵刻了。過了幾年，又讓我題了拓片：“蜀師甓為西晉破孫吳、三國一統(tǒng)時所燒。遙想金陵夢破，降旗披靡，是為江山改換，非人力所能阻擋矣。此甓完好、端正，越兩千年不壞，可寶之也。壬寅元月初八?！眲⒂礤a寫那一場滅吳的戰(zhàn)斗，描繪當(dāng)時的情境，是14個字：“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頭?！彼难劢绾凸P力真不同常人。

當(dāng)年赤壁大戰(zhàn)，曹操南下，有機(jī)會拿下東吳。誰料東吳周瑜、魯肅等人性格強(qiáng)悍，硬是不降，致使滅吳這事推遲了七十多年。天下分合，可見有定數(shù)。蜀師厲害，也只是水到渠成。

朋友圈看到一畫，像米家山水，寥寥一筆，蒼蒼山脊。老費(fèi)配文字：“一痕山影淡如無。”底下是里兄留言、接句：“幾地生涯喘未蘇?！?/strong>

      老費(fèi)腹內(nèi)更多的是歷代筆記。他書袋吊得也好。蘇州詩人顧蘭畹住在毛氏廢園，每天閉門、喝酒、作詩。某晚，聽得燈下一人翻他詩稿，逐一吟哦評判。動問才知，是行竊之人，跳動了詩心?！扒浔驹娙?，奈何做賊?！边@事由老費(fèi)拈出，滿是相憐之慨。

里兄每晚就睡一個時辰。半夜里，雙目如炬。手挾煙卷，閱書無數(shù)。這類人，才情底細(xì)看不透。有一回，我說，杜甫的名作《江南逢李龜年》，28字，寫盡了盛唐興衰。他聽了說，這詩是杜甫年輕時所寫。這話太爆。重于泰山的詩，一下子輕于鴻毛。

兩人都好酒。這句子卻是空靈得緊。他倆是游仙，我是行腳僧。在后接上兩句，表示路過：“過盡龍舟何所見，看題屈子涉江圖?！?/strong>恰好，那天是端午。

又要說到石香。他給我快遞了舊花箋。我喜歡花箋，他知道。他在朵云軒，人頭熟。好幾次在倉庫，尋找上年份的花箋。溥心畬題晉甓、羅聘蘭花箋，都是他找到給我的。上年份的花箋色澤滋潤，下筆特舒服。會上癮。之前，還有金聲給過我好花箋，記得有趙之謙畫的佛手，徐悲鴻畫的倉頡，齊白石畫的東方朔，都是叫人心醉的畫樣。特別是乾隆饾版角花箋，我隨手寫了首懷鄉(xiāng)的詩。這是什么箋啊，筆畫不好，看上去也很美。

石香這次給我的是20世紀(jì)70年代朵云軒印制的朱夢廬、黃山壽諸家小花箋，四五百幀。我鄭重備忘：“石香堪與黃山壽，竹色莫如朱夢廬。壬寅六月二十，得舊箋半千?！睙o意中做成一聯(lián)。可見，能入詩的好名字，真可以有。我對石香說，給了這么多，可以受用很久。石香笑了，說，還會繼續(xù)找。沒過幾天，我覺得還是他有遠(yuǎn)慮。待在家里，天天消遣，這個數(shù)，還真不好說。

一次拍賣中有副李笠翁寫的對子：“江湖歸白發(fā)，詩畫醉紅顏?！?/strong>那一手動感情的隸書，寫得教人嘆惋。我即興改作：“江湖歸白發(fā)，歲月醉紅顏?！?/strong>還趕緊磨墨、書錄，急著示人。

劉迪見了喜歡，要了去。劉迪是小說家。40年前，詩人姚村聯(lián)系上我，要我看一下劉迪的文章，能否刊在朝花版面上。我約了她來報社。姚村到現(xiàn)在還沒見過。劉迪之后倒是一起喝過酒。自然是她喝，席間也就我是免喝的?？偸歉杏X酒不好喝。不是怕醉。冗長的日子，早教人醉得不淺?！皻q月醉紅顏”，這感覺，感覺一直守著我。

還在暑中，夏蕙瑛傳圖，是她所見的吳昌碩遺聯(lián)半副。是個下聯(lián)，有落款。吳的字，難得的丈夫氣，不看落款，也知道是他的。半聯(lián)是：“夕陽古寺喜同游。”夏是詩人，自然要猜想：是怎么個上聯(lián)？我更覺得像是試題，很想應(yīng)對。

先想出個：“曉月虛廊傷孑立?！毕男α?，說：“慘?！币彩?，尤其在寺院，最不該傷感的，就是孤獨(dú)。之后還想到了：“曉月虛廊憐獨(dú)看?！爆F(xiàn)在想起來，覺得“看”字，不如“見”字好。“曉月虛廊憐獨(dú)見，夕陽古寺喜同游?！?/strong>能不能湊合呢？只是吳的字跡，終是無力逮著了。

“寄榻僧廬曾有舊，舉家食得粥香稠。三更風(fēng)雨空花寂，兩鬢霜雪片衲幽。曉月虛廊憐獨(dú)見，夕陽古寺喜同游。颯然面壁觀秦籀，老缶才情百鬼愁。”想起了一些往事，反復(fù)拜觀吳字，不免唏噓。

      還見到一副清末竺麟祥寫的七言聯(lián)：“輞川畫隱王摩詰，錦里詩人杜拾遺。”王維對杜甫。字是魏碑味道，大方穩(wěn)重。金代劉從益有詩句：“輞川畫隱王摩詰，錦里詩窮杜拾遺?！?/strong>不知竺是否錄的劉句，記憶偏差，變了一個字？“隱”字原句作動詞解，對了“窮”字。聯(lián)中作名詞解，對了“人”字。比較起來，原句更飽滿。

劉從益，大同渾源人。渾源我到過，在恒山腳下，附近有懸空寺，再往北就是殺虎口了。渾源涼粉，爽滑、酸辣。恒山山蘑，香濃。還有攤花兒，奇甜。當(dāng)?shù)孛耧L(fēng)剽悍。數(shù)十年前日寇入侵，鄉(xiāng)人揭竿而起，自行抗擊。日寇始終進(jìn)不了渾源。劉是天會元年詞賦進(jìn)士，可見文采風(fēng)流，渾源也是一等。

      在前人跟前，即使一對句子，也是張狂不得的。剛?cè)肭铮氲搅嗣烀烨锼?，寫出了“屈子歌山鬼，陳王賦洛神”一聯(lián)。暗自嘚瑟。不料，第二天，翻到了陸游的句子：“思幽屈子歌山鬼，語妙陳王賦洛神?！备杏X是當(dāng)頭棒喝。

原來，所有的文字，都有人的活氣。過去的日子太多，活過的人也太多。世界上所有的路，都有人走過了。后人可堪得意的文字，不是路有拾遺，也像神來行竊。

八月十五，朋友還鄉(xiāng)省親，發(fā)我家鄉(xiāng)所攝。壟畝、稻菽、秋果，每幀都好。我離故鄉(xiāng)好遠(yuǎn)。既不生在故鄉(xiāng)，也就六七歲時回過一次。說是久別，卻又不曾久住。有些感慨，不免寫上幾句：“開鐮香稻古生涯，笑執(zhí)枯蓬說藕花。埋骨難歸桑梓地，堪憐客子已無家。”已是深秋。稻子熟了，有了好收成。蓮蓬枯了，藕花還是話題。我這輩子，怕是難回看上去很美、牽腸掛肚，卻又時時感覺陌生的故鄉(xiāng)了。忍不住相信，自己是命定的客子，無家可歸。

在之前幾天，遇見一方硯，清代端硯。硯堂隨形如碧桃，硯池布滿桃葉。賣家稱它是“碧桃硯”。硯背銘有“碧桃花館習(xí)字硯”7字。字體溫婉，氣定神閑一類。會稽人石彤霞曾著《碧桃花館詞》，有說這硯是他的遺愛。

記起故鄉(xiāng)老屋，小院里種的正是一棵碧桃花。這硯就買下了。還恭書了幾行，讓宛陵刻在了硯背：“祖第井桃，髫齡目觸。了知魏晉，避秦何促。倏爾古希，淹留殊俗。底物夭夭，斷金相屬?！甭淇睿骸般y杏碧桃齋壬寅銘?！?br>
      我是離鄉(xiāng)背井，才在心底種下老家碧桃花的。那棵碧桃花真好看。我正好在它盛開的時節(jié)見到它。孩童時候的印象很清晰。有說桃花源里人，是不知世外事的。我離別了故鄉(xiāng)，也就離別了我的桃花源。如今老了，人留在了他鄉(xiāng)。如今看到你，桃花夭夭的樣子，這種相遇，是如同金石的交情。我要寫下來，作為一種見證。銀杏碧桃齋，是我常用的齋名，有了你，從此，至少有一半妥妥的好夢了。

      我和這硯說了這些話。之后，就放它在了書房里。

      讓它靜靜的，也讓我的鄉(xiāng)情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