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詩力不夠。我想起了魯迅的兩句詩：“塵海蒼茫沉百感，金風(fēng)蕭瑟走千官?！?魯迅是百年間極好的詩人，他的詩其實是說出了陶淵明可能不想說的話的。中國文人都是想為國盡忠的。只是為國盡忠的心志應(yīng)該是極干凈的。人世間的污染大都不能改變什么。只有文人之心，為國盡忠之心如是污染了，一切都會改變。
作者：陳鵬舉
漢上林苑，歷史久遠(yuǎn)了一些，不如有清圓明園著名多了。兩者不盡相同，作為皇家的園林，也是有相通之處的。上林苑的幅員真正遼闊。杜牧寫《阿房宮賦》，說“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阿房宮，傳說有三百里方圓。到了西漢武帝時候，即使有這么個阿房宮，也只能是上林苑的一部分。
上會兒說到上林苑，是因為風(fēng)雨涼夏，來訪的故人，在案頭展開了上林瓦甓的手拓片。雨天里很喜歡寫字，生宣好像有著靈性，極易受墨。也就對著故人，散散漫漫地題了。句子是隨時想的，提到了西漢，提到了劉徹，龍驤虎賁，袞袞公卿，當(dāng)然也提到了作為坐騎的天廄馬，還有作為獵物的梅花鹿。
一連題完三幅。在第三幅上，題成了一首詩：“平生快意舊知音，瓦甓眉前漢上林。人淡漸如三徑菊，地偏始識五弦琴。深杯風(fēng)雨且高臥，稀客門庭漫淺斟。近水遙岑成米畫，精禽花木未齊喑?！?/p>
所有的古物，以及和古物有關(guān)的現(xiàn)世物，都是因為和人有關(guān)，才出人意料地精采和被掂出重量的。即使和上林苑有關(guān)，也是帶著了故人的手溫和眼光，才顯得珍貴起來。風(fēng)雨故人，一支唱不衰的歌子，有人總會聆聽著它，填寫著它。
人生不過百十年，可是好些年依舊的故人，這依舊的感覺，仿佛千年。明明是兩千年前的上林鴻雪，反而是簇新如眼前。
陶淵明真的是歸隱田園，感覺菊花和南山好嗎？我是不信的。但確信他心里是
干凈的。離開人海的一些村落丘垞，心里很可能聽到上古時候的云淡風(fēng)輕。甚至很期待淋漓不已的風(fēng)雨，那時候，湖水格外安靜，窗前只有風(fēng)雨的天籟?？梢詻]牽掛地酣睡，也會有故人相見的淺醉。
紅藥茜草，黃鳥翠禽，它們哪里知道，它們其實已朗潤地活得像丹青，都活在了米家父子的山水里。
過了差不多一年，又是風(fēng)雨涼夏，又是故人來訪。送我一個漢上林苑的斷磚硯。畢竟是上林苑的，斷磚上存有“君宜官周富貴”六字，字也堂堂正正。而且磚是絞胎泥，質(zhì)地堅密，成為了硯，該是可以磨墨的。
在硯側(cè)題了句“藿薇無價，窈窕不傳。臥聽滴雨，幾回石穿”十六字。白云樓主人隨即刻了。不到一年時間，和上林苑的緣分又添了幾分。
這句子，不是現(xiàn)做的，取自幾天前做的一首詩：“萬年海誓曾相許，小住山中七十天。山鬼美人應(yīng)得似，王孫乞士亦流連。藿薇不用秦權(quán)買，窈窕無須楚賦傳。疏雨階前春睡足，任它滴石幾回穿?！?/p>
海誓山盟一萬年，在山上洞中也就七十天。九歌里的山鬼、美人，有什么區(qū)別？人生里的王孫、沙彌，也都戀戀著紅塵。只是野草之類不必在皇城根買賣，美好之品行，也不必要以最美的詩賦去流傳。在不停歇的雨天里，舒舒坦坦地酣睡，聽?wèi){雨點把石階滴穿。
就在這詩的感覺里，挑出了十六字，說的也是這個意思。上林苑的磚，很自然會刻上“君宜官”之類的所謂吉言。而這，是很可以感慨一番的。
我的詩力不夠。我想起了魯迅的兩句詩：“塵海蒼茫沉百感，金風(fēng)蕭瑟走千官?！?魯迅是百年間極好的詩人，他的詩其實是說出了陶淵明可能不想說的話的。中國文人都是想為國盡忠的。只是為國盡忠的心志應(yīng)該是極干凈的。人世間的污染大都不能改變什么。只有文人之心，為國盡忠之心如是污染了，一切都會改變。
這個雨天，居江湖之遠(yuǎn)想到這些，也只是猜想當(dāng)年的陶淵明，采著菊花，見了南山，是否也是如我這般想呢？
還是回到上林苑這塊斷磚硯上吧，對著它，我們喝茶。
2016.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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