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文緣起
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紅樓夢》剛剛誕生,就引發(fā)種種猜測:它所本何事?取源何家?寶玉寫何人?賈府射何事?其后一百多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中“索引”一派更有“反清復(fù)明”等驚世駭俗的說法,直鬧的風(fēng)雨滿國,地暗天昏。1921年胡適先生發(fā)表《紅樓夢考證》,以史料考證出曹雪芹家世的大致情況,從而得出結(jié)論:曹雪芹“生于極富貴之家,身經(jīng)極繁華綺麗的生活”;“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dāng)日曹家的影子?!贝苏撘怀鋈缜镲L(fēng)掃葉紅日驅(qū)暗,各種關(guān)于《紅樓夢》取材別處的說法立即偃旗息鼓,漸漸退出論壇。從此“《紅樓夢》取材曹家”說獨霸文壇。八十多年來紅學(xué)研究者雖然有不同意胡適“寶玉是雪芹化身”這樣的自傳說,但大多認可雪芹是寶玉的原型;而對“曹家是賈府的影子”說則基本認同,僅指出不可將兩家完全等同,即認為“賈府的描寫取材于曹家”,是建立在曹家事跡的大框架上,情節(jié)則有改寫和虛擬,所以是“創(chuàng)作”而不是“自敘”、“自傳”??偟膩碚f,近百年來盡管有關(guān)曹家的考證仍有不同觀點和爭論,對小說的研究更是百家爭鳴,但“《紅樓夢》取材曹家”這個基本觀點則日益深入人心,成為鐵論、定論。不僅如此,它實際上成為研究《紅樓夢》和曹雪芹的一個大前提或謂基本出發(fā)點,從而影響到紅學(xué)研究的方法和成果;而“曹學(xué)”的紅火風(fēng)靡更是有賴于此。
同所有的紅學(xué)愛好者一樣,筆者從一開始接觸紅學(xué)就自然而然接受了“《紅樓夢》取材曹家”的觀點,此后始終戴著這樣的“眼鏡”去閱讀作品和評論,雖時有“賈府的境況同曹家的史實差距很大”的想法,卻不曾對“取材曹家”說產(chǎn)生過真正的懷疑。直到去年,在重讀中華書局《關(guān)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以下簡作《曹家檔案》)時,面對這第一手史料,越讀越對“取材曹家”說產(chǎn)生懷疑,及至讀到最后的附錄二《有關(guān)納爾蘇的世系及其生平簡歷史料》——這一過去很遭我忽視的珍貴史料時,一個人名令我渾身一顫:
“代善”!
——這不是賈寶玉祖父“賈代善”之名么?曹雪芹表兄平郡王福彭的上祖、滿清一代的風(fēng)云人物——代善,怎么會跟《紅樓夢》中寶玉的祖父同名呢?是曹雪芹一時疏忽而偶然造成這個同名現(xiàn)象?還是他故意為之?
帶著這個關(guān)系極其重大的疑問,筆者重新細讀作品,再細研《曹家檔案》,然后查閱《清史稿》等其他資料。隨著研究的細致深入,疑云漸散,一個答案漸漸浮出水面并日益清晰:
作者給寶玉祖父取名“代善”并非疏忽,而是故意為之;他之所以讓兩個“代善”重名,正如他本人所說意在“提醒閱者眼目”(第一回“作者自云”);他精心設(shè)計這一點睛之筆,意在披露:一、賈府的描寫并非“假語村言”憑空捏造,而是實有原型的;二、明確告知讀者賈府的原型是平郡王福彭家。
筆者又自問:那么,曹雪芹為何定要作這樣的披露?又為何處心積慮地采取這種既明確無誤、又埋得很遠的“藏頭露尾”披露手法?思考再三,筆者認為:處身于“重史尚真”的中國文化背景之中,曹雪芹深知純屬虛構(gòu)的文學(xué)作品易遭讀者的輕視以致懷疑,不易打動讀者的心,《史記》《戰(zhàn)國》的不脛而走,《三國》《水滸》的家喻戶曉,神怪如《西游》依然被納入唐僧取經(jīng)的真實故事之中,等等,是最有力的證明;雪芹本人雖可免俗,但作品是給別人看的,他既然無力改變讀者的閱讀心理和審美習(xí)慣,那么為使作品深入人心,他不得不以“有所本”來突出作品的“真實性”。二百多年來持續(xù)不斷的“索隱”和“考證”證實了我國讀者是何等重視這種“真實”!也證明了曹雪芹所慮非妄。至于他為什么將“代善”之名藏得那么隱蔽,恐怕是出于安全考慮,太明顯的話不僅會招來他本人的殺身之禍,而且還將禍及表兄福彭一家。現(xiàn)在的“提醒”方法,讀者一旦發(fā)現(xiàn)就可心領(lǐng)神會,而當(dāng)局即使意識到也難加罪名。
有了“代善”暗示取材福彭家的看法,筆者再驗證胡適及后人的論著論文,有如摘除了有色眼鏡后重新看事物,竟發(fā)現(xiàn)過去信奉的“取材曹家”說的基本論據(jù)都可一一推翻。于是又回頭求證“取材福彭家”,外證內(nèi)證相加,也大致可以立足。至此,筆者對自己的觀點有了信心。不過,雖然筆者對推倒“《紅樓夢》取材曹家”頗有信心,但要證實取材平郡王福彭家,雖有不少內(nèi)證外證,材料尚不夠扎實,該不該公之于眾呢?猶豫長久,最終還是曹雪芹的話打碎了我的顧慮:“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并使其泯滅也。”自己既有心得,還應(yīng)公之于眾,有錯誤和偏頗,正可得到專家讀者的指正。何況,假如真能拋磚而引玉,在讀者指正本文的同時,能引發(fā)學(xué)術(shù)界對《紅樓夢》的取材問題作出新探討,或有新發(fā)現(xiàn),那才是紅學(xué)界真正的幸事,也是筆者的夙愿。如此決定后,筆者便放膽直書了。
二、曹家無成為賈府原形的資格
胡適及其后的研究者論定“賈府是曹家的影子”,或謂“賈府取材于曹家”,其基本論據(jù)就筆者所知有如下幾個:
(一)曹家世代為江寧織造,且受康熙恩寵,極富貴,后又被抄家,同賈府相似;
(二)曹雪芹少年時“經(jīng)極繁華綺麗的生活”,同賈寶玉相似;
(三)歷史上曹家數(shù)次接駕,寵貴至極,又與作品中鳳姐、趙嬤嬤所言接駕事吻合;
(四)曹寅之女嫁給平郡王納爾蘇成為“王妃”,同元春封妃相似;
(五)曹家曾有極大的“西花園”,同大觀園仿佛;
(六)脂批透露出書中一些細節(jié)是作者、批者或他們共同的故事,可知取材曹家。
以上六點若不深究都無問題,甚至顯得十分有力,足以支持“取材曹家”的確立,它們之所以能夠風(fēng)靡紅學(xué)界近百年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它們有多么堅實難以推翻,而是一、由于史料所限;二、紅學(xué)界歷來少用數(shù)據(jù)分析的方法,未曾察覺其中“量”的明顯夸大,在“貌似”狀態(tài)下予以認同,因“量差”導(dǎo)致“質(zhì)差”,最終造成基本性質(zhì)的誤判;三、某些論據(jù)的詞語被不經(jīng)意間更換了,一詞之差意思完全不同,也有的是將清人的臆測以訛傳訛。如今我們只需運用史料,尤其是史料中的數(shù)據(jù)一一細加“量化”分析和對照,則前五項的材料本身就有問題;第六項的材料雖然可靠,但推理卻靠不住,用這材料我們也可作反推論,得出完全不同的結(jié)論。
現(xiàn)討論如下。
1、曹家同賈府的身份地位根本不相稱
眾所周知,曹家原是漢人,后來或因被滿人俘獲而成為“包衣人”,即滿族人的家奴,屬于滿清社會中的低賤階層。筆者不清楚清朝對這種身份的具體規(guī)定,但從《曹家檔案》中看,曹寅 、曹頫在奏折中始終自認“身系家奴 ”、“包衣下賤”,不知要經(jīng)歷多少代人,具備什么條件才能擺脫這個下賤的出身;而凡有這樣身份的人大約難升高官,因為事實是,曹璽當(dāng)了將近一輩子五品郎中織造官而不得提升;曹寅深得康熙的信任和賞識,他死后純粹出于照顧,康熙連提曹顒和康熙自己都看不起的曹頫 繼承父職,但曹寅本人硬是在五品郎中的官階上主管織造事,一干二十多年,竟沒有提升過哪怕一級,僅因修建行宮時他捐銀二萬,經(jīng)康熙親自提議才得了“三品通政使”虛銜,但這不是正式的官階,更沒有正式職權(quán),所以他死后內(nèi)務(wù)府仍稱“江寧織造郎中曹寅病故”。(《曹家檔案》105頁)曹寅是曹家的頂峰時代,其后一代不如一代,直至抄家淪為犯人。
曹家家世中,始發(fā)跡于曹寅的祖父曹振彥,官任大同知府,官階從四品;寅父曹璽,《江寧府志?曹璽傳》說他曾有軍功而升二等侍衛(wèi),但在最權(quán)威的故宮擋案中內(nèi)務(wù)府稱他“今管理江寧織造郎中曹璽”(《曹家檔案》第2頁),是五品,曹璽的妻子曾任康熙的保姆,故曹璽深得康熙的信任,他不會將曹璽從四品降為五品使用,曹璽在織造官任上做了二十一年直至死亡,并未升過官職。
有許多論者將“織造官”看作很重要的職位,認為曹家三代四人連任五六十年的江寧織造非常榮耀,極為罕見,故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江寧織造官到底是什么官職。“織造”為內(nèi)務(wù)府派出機構(gòu),織造官正常情況由郎中擔(dān)任,主要督理紡織事務(wù),向朝廷貢奉宮廷及各級官員的官服緞匹及飾品,既無軍事權(quán),也無行政、財政、民事判決等權(quán),更算不上政府機要部門,可以說沒有什么權(quán)勢。而其機構(gòu)中人員設(shè)置和俸餉也少得難以想象,康熙三十七年《巡撫安徽陳汝器奏銷江寧織造支過俸餉文冊》中列出江寧織造的人員俸銀開銷:
計開:
織造一員曹寅,每年應(yīng)支俸銀一百五十兩外,全年心紅紙張(即辦公用品)一百八十兩,奉裁不支,理合登明,月支白米五斗;
物林達(司庫,正七品)一員馬寶柱,每年應(yīng)支俸銀六十兩,月支白米五斗;
柒品筆貼式張問政,每年應(yīng)支付俸銀四十五兩,月支白米五斗;
物林人一員戚式,無品筆貼式一員李巴士,每員月支廩銀四兩,白米五斗;
新任物林人一員桑格色……每月應(yīng)支廩銀四兩。
跟役、家口六十二名口,每名口月支倉米二斗五升;
馬二十五匹,每匹春冬季日各支豆叁升,草貳束……
(《曹家檔案》)
僅此而已。這一開銷同康熙十七年俸餉文冊基本一致,可見其人員編制是固定的。這樣的一個機構(gòu),我們實在不應(yīng)把它看得過于重大。
曹寅病故,內(nèi)務(wù)府提出三名郎中一名員外郎候補,但康熙批:
曹寅在織造任上,該地之人都說他名聲好,且自督撫以至百姓,也都奏請以其子補缺,曹寅在彼處居住年久,并已建置房屋,現(xiàn)在亦難遷移。此缺著即以其子連生補放織造郎中。飲此?!保ā恫芗覚n案》105頁)
然而內(nèi)務(wù)府卻不同意曹顒躍升郎中,再奏“請放連生(曹顒小名)為主事(正六品),掌織造關(guān)防?!笨滴跻膊辉賵猿?,下旨“依議”。曹顒在職兩年多即病故,他是獨子,康熙又點曹顒堂弟曹頫承嗣曹寅遺孀,并補織造之缺,官職主事,任職直到雍正年削官扛枷。
縱觀曹雪芹直系上代,最高官至從四品知府,為雪芹的五代祖曹振彥。曹家一族中是雪芹叔祖曹宣官職最高,至護軍參領(lǐng),為從三品武官,不過他升任此職時已是雍正十一年,距曹頫罷官抄家六年之后。曹家無一人出身科甲,直系中多是自小以包衣身份在內(nèi)務(wù)府當(dāng)差起步,至五品郎中封頂。這樣的身份地位,離“高官”很遠,同“貴族”更不沾邊,百年來紅學(xué)界通認曹家“極富貴”,這“貴”字顯然不妥,“富”字后文再論。
反觀《紅樓夢》中賈府,寧榮二公皆因軍功封為“公”爵,在清代封“王”的是皇室或外藩,極個別封王者如吳三桂等則屬帶了大量明軍投降并立下殊勛者?!肮笔撬芯粑恢凶罡叩燃?,每一級又分三等,寧榮二公是一等公“國公”,“公”及以下的“侯”、“伯”為“超品”,(子,正一品;男,正二品)是真正的大貴族。他們?nèi)艏婀俾殻瑒t多為一品大員。如《曹家檔案》中就有兩位現(xiàn)成的:
“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兼管理內(nèi)務(wù)府事務(wù)果毅公訥親”
“太保?尚書兼步軍統(tǒng)領(lǐng)?公?舅舅隆科多”
兩位“公”出任的都是官階最高級的正一品官員,訥親正好還兼管內(nèi)務(wù)府事務(wù),對比可知,賈府的“公”較之曹家的五品郎中,相差近十個等級,幾同云泥。
賈府每代襲位按清制都要遞降,第13回述:寧公之子賈代化原任京營節(jié)度使(京城警備司令)世襲一等將軍,其子賈敬進士出身,因修道而由子賈珍襲職,賈珍為三品爵威烈將軍。榮府與之同樣情況。那么賈府這樣的世家處于什么社會地位呢?第2回中當(dāng)過從四品知府(與曹振彥相同)的賈雨村說:賈府雖然“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后來他憑林如海一封薦書而“攀扯”上賈政,賈政當(dāng)時雖然只是個從五品員外郎,但經(jīng)他“謁力內(nèi)中協(xié)助,起奏之日,(雨村)輕輕謀了一個復(fù)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yīng)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保ǖ?回)可見賈府的權(quán)勢與能量。相反,曹家三代四人幾十年都未跨過五品郎中這道坎,遑論“協(xié)助”他人謀取從四品之位。
2、曹家同賈府的社會關(guān)系和經(jīng)濟狀況的差異
曹家歷來被看作“極富貴”,可比賈府,前已論證曹家本身并不“貴”,現(xiàn)進一步看看他家的社會關(guān)系是否可同賈府相比,以及是否算得上“極富”。
賈家是京城豪族,出入宮廷,結(jié)交王侯,其近親王子騰歷任京營節(jié)度使、九省統(tǒng)制、九省都檢點、內(nèi)閣大學(xué)士,是一、二品的大員,賈母的史家是保齡侯上書令之后,尚書令在唐代為正二品,賈府僅僅是死了個一無官職的賈蓉之妻秦可卿,前來送殯的王侯公卿就難以勝數(shù),——這還是在元春封妃之前,可以設(shè)想,封妃以后賈家的威風(fēng)將更大。
曹家?guī)状硕荚谶h離京城的江寧任五品小官,據(jù)《清史稿》載當(dāng)時江寧城中最大的官員大約為安徽布政使,官階從二品,較之京城的王侯公卿雖遜色不少,但恐怕憑曹家的地位仍難與其交往。相信如果曹家死個媳婦,布政使大人決不會來路祭,江寧知府如能前來恐怕已屬出格。(袁枚《隨園詩話》說曹寅“素與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曹寅之女嫁為王爺福晉,我們不知出于何種因緣,但若說是高攀,怕不為過,不過這同賈府娶侯門賈母、伯爵之后王夫人,也有嫁娶之別。
曹家之所以被眾多論者看作“極貴”,根本原因恐怕還是出于康熙的恩寵有加,尤其是賜藥和擢撥曹曹顒、曹頫等事,但他終究還是沒給曹家真正的“貴”職。不過,他又確實把當(dāng)時最大的肥缺授予曹寅,一是讓曹寅操辦鑄幣用的銅筋事務(wù),二是讓他同其妻舅李煦“輪流坐莊”十年主管兩準(zhǔn)鹽務(wù),看來康熙是把他所能給的都給了。曹寅每年經(jīng)手的銀子數(shù)百萬計,但不知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曹寅非但沒有暴富,反而背下了幾十萬兩公款的巨債,(多有論者以為他因挪用公款按駕四次而背債,筆者不能同意;另有說由于造了龐大的西花園,更是子虛烏有,后文將述。)并最終禍及子孫。盡管如此,曹家確實掌握過很大的經(jīng)濟實權(quán),這一點倒是賈府所不及的。
曹寅有沒有公款私肥了呢?顯然沒有,因為他不但背下巨債,家資也不太大。我們所知他私人的大花銷僅一筆,即捐款二萬為康熙造行宮,至于他的家財,從兩份基本吻合的史料可知概貌??滴跷迨哪瓴茴\的奏折中有:
奴才到任以來,亦曾細為查檢,所有遺存產(chǎn)業(yè),惟京中住房二所,外城鮮魚口空房一所,通州典地六百畝,張家灣當(dāng)鋪一所,本銀七千兩,江南含山縣田二百余畝,奴才問母親及家下管事人等,皆云奴才父親在日費用很多,不能顧家。(《曹家史料》)
康熙對曹家情況較熟,曹頫應(yīng)不敢、也沒必要隱瞞。大約雍正六年,曹家被抄后江寧織造接任者綏赫德奏折:
竊奴才荷蒙皇上天高地厚洪恩,特命管理江寧織造。未來到之先,總督范時繹已將曹頫家管事數(shù)人拿去,來訊監(jiān)禁,所有房產(chǎn)什物,一并查清,造冊封固。及奴才到后,細查其房屋并家人住房十三處,共計四百八十三間,地八處,共十九頃零六十七畝。家人大小男女共一百十四口。余則 桌椅、床杌、舊衣零星等件及當(dāng)票六百張外,并無別項,與總督所查冊內(nèi)仿佛。又家人供出外有所欠曹頫之銀,連本利共計三萬二千余兩。奴才即將欠戶詢問明白,皆承應(yīng)償還。
再,曹頫所有田產(chǎn)房屋人口等項,奴才荷蒙皇上浩蕩天恩特加賞賚,寵榮已極。曹頫家人蒙恩諭少留房屋以資養(yǎng)贍,今其家不久回京,奴才應(yīng)將在京房屋人口酌量撥給。(同上)
僅看數(shù)字曹家田產(chǎn)房屋很多,但價值幾何呢?此份綏赫德奏折告訴我們:雍正把曹家所有的資產(chǎn)連人口全部賞給了新任江寧織造綏赫德,綏赫德何許人也?首先,他不是雍正的心腹嫡系,因為他不久就被革職,接著又被發(fā)配;其次,他也非高官大員,僅是五品郎中,按內(nèi)務(wù)部的說法“系微末之人”(同上第196頁)而雍正隨意就把曹家所有家產(chǎn)賞給了他,可知曹家的資產(chǎn)在當(dāng)時絕對算不上是“巨資”,如果財產(chǎn)很大必入國庫。再看綏赫德將曹家在江南的田地房產(chǎn)全部變賣僅得五千余兩(同上第195頁)的市值,我們雖不知曹家北京的產(chǎn)業(yè)值多少,但從《曹家檔案》已可判斷綏赫德回京后并不曾大富,因此可以肯定:曹家的總資產(chǎn)絕對算不上很大。最后再作一橫向比較,同曹寅地位相當(dāng)?shù)奶K州織造李煦曾同曹寅輪流主管兩淮鹽務(wù)十年,曹寅死后是他一手幫著曹家將債務(wù)償還,他于雍正元年即被罷官抄家,其總資產(chǎn)為十二萬八千兩,雍正下旨:
李煦虧空官帑,著將其家物估價,抵償欠銀,并將其房屋賞給年羹堯。(同上第206頁)
按年羹堯當(dāng)時是雍正第一紅人,位居大將軍,他僅能得李煦十二萬余資產(chǎn)中的房產(chǎn)部分,“微未之人” 綏赫德竟得賞曹家全部資戶,則可斷定曹家資產(chǎn)遠小于十二萬八千兩之?dāng)?shù)。至此,我們已可得出結(jié)論:曹家在當(dāng)時絕對稱不上“極富”,連“大富”也稱不上,只能算個“平常仕宦人家”。(冷子興語)
當(dāng)年胡適先生提出曹家“極富貴”的時候,他所見資料有限,發(fā)生偏差情有可原;現(xiàn)在,當(dāng)我們掌握的資料已經(jīng)遠遠超過他時,我們應(yīng)該在現(xiàn)有史料的基礎(chǔ)上作出新的評價,既然史料證明他錯了,那我們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予糾正。
我們再算算《紅樓夢》中賈府的賬,膾灸人口的《護官符》云“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雖不無夸張,但賈府上代豪富無疑。經(jīng)幾代人的奢侈揮霍到作品展開時,賈府“內(nèi)囊一進上來了”,但正如冷子興所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實際情況正是如此,賈府日常的鋪張我們都見識了,遇家中大事,如秦可卿之死所花即成千上萬,元妃省親及所造大觀園更是把銀子花得淌海水似的,平日隨便來個太監(jiān),開口就是三五千,其歷年開銷總額我們簡直無法計算,但即便如此燒錢,僅鳳姐一人的私房即達七八萬之巨,賈母所積也以萬計,其他人如邢氏尤氏等,我們雖不清楚他們有多少,也應(yīng)有一定數(shù)量。這僅僅算的是私房錢。賈府歷年所花去的不算,僅以人人得見的榮寧二處房屋及家具擺設(shè)、首飾器皿,還有出租的十幾個莊子,所剩至少以百萬計。
所以從經(jīng)濟上分析,以曹家作底子是無法寫出賈府的氣勢景象的,曹雪芹應(yīng)另有所本。
3、“王妃”同“皇妃”不可同日而語
曹寅之女曹佳氏(雪芹姑媽)嫁給禮親王代善之五代孫納爾蘇為福晉(正妻),論者常稱為“王妃”,這樁婚煙同《紅樓夢》中元春封為皇妃有類似之處,故有論者認為這是曹雪芹將曹家事搬入作品的一個明證,說明“賈府取材曹家”,這個觀點初看合情合理,但恐怕有時代感的問題。在我們今日看來,“王妃”同“皇妃“似乎很接近,但在“普天之下莫非王(皇)土”的封建帝制社會, 一個福晉同皇帝的貴妃之間的差距,恐怕較五品郎中同公爵的差距更大。封建社會一個女人被皇帝封妃,那就成了“國母”,全國人民、包括三公九卿都要跪在她的腳下叩頭,其地位在皇帝皇后之外就至高無上了。而一個福晉差得太遠了,說得簡單些,就是皇帝同王爺?shù)纳矸莸匚煌耆珶o法比較一樣。
其次,清代雖也封王,但“王”的權(quán)勢地位已大大不同于唐代以前的王。清代實行“諸王不賜土,而其封號但予嘉名,不加郡國。”(《清史稿》卷161)而漢唐等朝的王不僅有郡國、有臣民、有財政收入、甚至有軍隊,清代之王則僅有“嘉號”、沒有“王權(quán)”了,他們的妻子的地位當(dāng)然也隨之大大降低。
其三,中國歷史上皇帝的妃子多的是一人封妃,一族俱榮,成為一個很大的內(nèi)戚集團,權(quán)傾朝野。典型代表是楊貴妃、楊國忠。貴妃們輕輕一口枕頭風(fēng),往往可掀起一場政治大風(fēng)波,??晒蔚箖?nèi)閣大員,以至有“女人禍國”說。而“王妃”就根本沒有這樣的政治能量了。
其四,被皇帝封了妃,通常是榮耀終身,只要朝代不被推翻,皇帝不曾廢除她,她就當(dāng)定了“國母”;而王的地位則極不牢靠,隨時有被廢的可能,尤其清代前期,王被削爵成為家常便飯,就以納爾蘇一家為例,自代善以降到納爾蘇的五代六位王爺中,就有四人被削爵,包括納爾蘇本人也是“因罪革退王爵”而由兒子福彭襲爵,因此,曹佳氏只當(dāng)了十多年的福晉,從三十多歲起就成了平民百姓。
最后,我們再將《紅樓夢》中元春的影響同實際生活中的曹佳氏作個直接的比較。曹家被革職查抄,其實根本沒犯有真正的罪行,或者可以說就是雍正皇帝看他家不順眼(有論者以為同王子爭帝位有關(guān),但無實據(jù)),僅僅以勒索驛站的可笑罪名(后文將指出這罪行不可能有)就將曹頫抓了起來,身為姐姐的曹佳氏即使仍為福晉,恐怕除了眼睜睜看著,一句話也不敢說,說不上,襲了王位的兒子福彭同樣幫不上舅舅任何一點忙。而《紅樓夢》中抄家時元春已逝,但后來皇帝因見考生賈寶玉、賈蘭是王妃一族,大筆一揮就把賈家的“罪名免了”,仍世襲祖爵,(此節(jié)即使不出于曹雪芹之筆,也完全符合封建社會規(guī)則。)
“皇妃”同“王妃”的差別就這樣大!深諳歷史又有身經(jīng)其事的曹雪芹,恐怕不會把兩者看得有多少相通,他該不會以“皇妃”去影射“王妃”。
4、接駕的并不是“曹家”
《紅樓夢》第16回趙嬤嬤說賈府“預(yù)備接駕過一次,”江南甄府“接駕四次”,鳳姐說,“我們王府已也預(yù)備過一次?!睔v史上康熙六次南巡四次駐驊江寧織造署,所以研究者把兩者聯(lián)系起來,既以此推定“曹家為賈府原型”,又作為曹家“極富”的一個證明。但如果將現(xiàn)有史料仔細一查,就可得出結(jié)論:康熙雖然駐驊江寧織造署,但那不是“曹家”;曹寅一家在江寧,應(yīng)該沒有“家”——房屋。
胡適《紅樓夢考證》中將康熙南巡與曹家任職列表分析:
康熙二三(年),一次南巡,曹璽為蘇州織造
康熙二八,二次南巡
康熙三八,三次南巡,曹寅為江寧織造
康熙四二,四次南巡,曹寅為江寧織造
康熙四四,五次南巡,曹寅為江寧織造
康熙四六,六次南巡,曹寅為江寧織造
(顧)頡剛又考得“康熙南巡,除第一次到南京駐驊將軍署外,余五次均把織造署當(dāng)行宮”。
這五次之中,曹寅當(dāng)了四次接駕的差。
值得注意的是,顧頡剛說的是康熙 “把織造署當(dāng)行宮”而不是“曹家”;胡適也暫時沒出問題,也說“曹寅當(dāng)了四次接駕的差”。然而隨后他做結(jié)論的時候,就出了問題:
當(dāng)康熙南巡時,他家曾辦過四次以上的接駕的差。
他將顧頡剛說的“織造署”,改寫成“他家曾辦過”!這一或許無意的移花接木,八十多年來一直被普遍沿襲,并誤導(dǎo)成這樣的概念:“曹寅在家中接駕四次”,又在這個前提下推導(dǎo)出“曹家極富貴極得寵”的判斷,再進一步推出結(jié)論:“曹家是賈府的原型?!倍叶嗄陙磉@一概念連判斷帶結(jié)論實際上“固化”了,沒有人懷疑,更沒有人細究。真所謂“失之毫厘而差之千里”也。
康熙駐驊“織造署”還是“曹家”,曹寅是以織造官身份在織造署“當(dāng)接駕的差”,還是以主人身份在家中接待康熙,不僅有本質(zhì)的差別,而且對紅學(xué)研究有重大的導(dǎo)引作用。如果是駐蹕“曹家”,那么曹家不僅“極富”——達到行宮的水準(zhǔn),而且極大——康熙侍從有三百余人(見后文),更是極尊貴極得寵——江寧有多少官署皇帝都不住,偏要到他“家”來住。
然而《曹家檔案》卻抽去了這個判斷推理的大前提,曹家在江寧并沒有“家”,前面兩份奏折寫明他家在南方唯揚州有房產(chǎn),江寧沒有,由此可知曹寅一家是住在織造署衙門內(nèi)。正因為如此,清人寫作意思含糊的“他家”,而后人理解的“家”卻是純粹的“私家”,因此,“曹家接駕”說是個百年大誤會,大冤案。
至于康熙所以選擇駐蹕織造署,是奔曹寅個人而去,還是出于別的原因,也還需作客觀細致和深入的分析??滴躐v蹕何處正如今日安排領(lǐng)導(dǎo)人住處一樣,乃出于多種因素的綜合考慮,筆者以為所以選擇駐蹕織造署:
(1)織造署為內(nèi)務(wù)府特派機構(gòu),而內(nèi)務(wù)府的主要職責(zé)就是負責(zé)內(nèi)宮事務(wù),包括皇帝駐蹕事宜,江寧既有織造署,只要符合駐蹕條件,則它本應(yīng)是首先,因為它直屬內(nèi)務(wù)府,一切工作和安排都較其它官署方便。
(2)更為重要的是要符合皇帝出巡的宗旨??滴趺看纬鲅捕紡娬{(diào)以考察事務(wù)為主,一切接待工作必須從簡,并嚴(yán)令不得干擾地方日常行政和百姓生活,前來匯報工作的官員無事不需陪送,早返任所。如他第一次南巡往丹陽途中即諭江寧巡撫湯文斌:
朕欲知地方風(fēng)俗,小民生計,有事巡幸,凡需用之物,皆自內(nèi)儲備,秋毫不取民間,恐地方或有不肖官員,借端妄派,以致擾害窮民,爾其加意嚴(yán)禁。如有此等,即指名題參,從重治罪,其沿途供役牽夫,及聞朕巡幸至此遠來聚觀百姓,恐離家已遙,不能自歸,爾逐一詳察,多方區(qū)畫,令其還家。爾巡撫率布政使即從此回,料理此事,不必前送。(中華書局《康熙起居注》第1245頁)
第二次南巡至揚州時,康熙“親制上諭”給總督巡撫:
朕因省察黎庶疾苦,兼閱河工,巡幸江南,便道至浙,觀問風(fēng)俗,簡從儀衛(wèi),鹵簿(儀仗隊)不設(shè),扈從者僅三百余人。頃經(jīng)維揚,民間結(jié)彩歡迎,盈衢溢巷。雖出其恭敬之誠,恐致稍損物力,甚為惜之。朕視寓內(nèi)編氓,皆吾赤子,惟使比戶豐饒,即不張結(jié)彩幔,朕心亦所嘉悅。前途經(jīng)歷諸郡邑,宜體朕意,悉為停止。又見百姓老幼男婦奔走雜還,瞻望恐后,未免喧嘩擁塞。念此行原以為民,不嚴(yán) 禁蹕,但人眾無所區(qū)別,高崖水次,或有傾跌之虞,一夫不獲其所,足軫朕懷。此后止于夾道跪迎,勿得紊亂追趨,致有諸患。著即詳加曉喻,使知朕愛民切實,咸為遵行。特諭。(同上第1831頁)
到杭州,見多處有碑亭歌頌皇恩,他十分開明地指出:
未免致傷民力,誠使閭閻殷阜,則裨益良多,碑亭何與焉!嗣后亦宜停止。
到江寧,他見彩船又發(fā)諭旨:
過后湖,見地方官裝飾舟船,預(yù)備以待。朕自出京以來,自牽夫之外,所需一切皆出帑金采辦,不許分毫派取民間,以為預(yù)備。所御沙船,將發(fā)庫銀修造。扈從人等所用小舡,俱就以官價。故于今日地方官預(yù)備之船,非惟不輿,亦并未臨觀。欲爾等共悉此意,故爾諭知,并傳諭江南江西總督付臘塔等,伊等舟船空勞準(zhǔn)備,朕初來就視,但恐朕回鑾后,故為聲揚,云此船乃朕所曾御,妄令存貯。著將裝飾物料俱行拆毀,于應(yīng)用處用之。(同上第1842頁)
抱此態(tài)度巡視的康熙,不住其他官署,應(yīng)有不打擾地方之用意,其選擇與世無干的織造署,自然而又妥當(dāng),未見得因?qū)檺鄄芤ァ?br>
(3)縱觀康熙行事,精明細致遠過常人,這樣一位皇帝,怎么會僅僅因為寵愛曹寅而連續(xù)四次駐蹕織造署,留下把柄,損害自己的聲譽之外,又冷落各級地方高官,令曹寅難以做人?
(4)安排領(lǐng)導(dǎo)人住宿,還有安全、環(huán)境、生活習(xí)慣等方面的考慮。比如康熙就覺得“杭州地濕,水土不甚相宜”,不肯逗留。(同上第1935頁)
所以,康熙連續(xù)四次駐蹕織造署,的確引人注目,在當(dāng)時確實可能引發(fā)獨寵曹寅的種種說法,但我們將其納入學(xué)術(shù)探討時,還宜盡可能多地占據(jù)史料,平心靜氣地做出盡可能實是求事的分析和評論,免失偏頗。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在《康熙起居注》中記載康熙第一次南巡時,在蘇州和江寧接見的官員姓名甚多,卻未見曹璽的名字,而后四次南巡的《起居注》藏于臺灣故宮,無從一睹,故不知是否記有曹寅之名。
5、“西花園”不是曹家的
由于《紅樓夢》中大觀園的描寫出神入化,尤其是脂評在大觀園的“大”字旁批了何不直寫“西”字,令讀者作出種種猜想,同時曹寅又的確建造過“西花園”,于是不少論者以為曹家有過偌大的一個西花園,堪與大觀園媲美,因此它也成了“曹家是賈府原型”的證據(jù)之一。不過又是《曹家檔案》把“西花園”問題徹底登清了。
康熙五十一年《內(nèi)務(wù)府奏烏羅圖查算西花園工程用銀不實應(yīng)予議處折》:
分司烏羅圖折奏,曹寅在修建西花園房屋,挖河,堆泊岸等項工程,共用銀十一萬六千五百七十九兩九錢七厘,等因。奉旨:交內(nèi)務(wù)府總管查奏。欽此欽遵。經(jīng)將分司烏羅圖之銷算冊,依照修建工程核算,實際用銀多出八百六十七兩余。再,修建房屋、亭子、船只、雨搭、廉子等項又用銀七萬七千八百八十五兩余。等因具奏(《曹家檔案》109頁)
此園共用銀近二十萬兩,挖河造船,還建有寺院(見另一奏折)等,確確實實是一個類似大觀園的豪華花園。不過奏折中“銷算冊”三字即今之“報銷單”,它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這是曹寅受命為皇家建造的,而不是曹家的私家花園。而且,據(jù)另一奏折中有“圣化寺”、“六郎莊”“永寧觀”等地名,可知該園不在江寧而在北京西郊海淀地區(qū),距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時所在的西郊黃葉村該不遠。筆者以為曹雪芹之所以能為讀者描繪出萬古奇觀大觀園,西花園依然功不可沒,雖然這類皇家園林他難以入園一睹全貌,但憑其祖父做工程的資料和經(jīng)驗,加上他能夠細品詳察的郡王府花園等高級園林,以及他天才的藝術(shù)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才終于創(chuàng)造出了融萬園于一爐的大觀園。曹家不可能有西花園這樣的私家花園,清朝對各級別官員房屋庭院的營造格式都有明確而嚴(yán)格的規(guī)定。
6、脂批的解讀
脂硯齋、畸笏叟等在曹雪芹創(chuàng)作的同時或稍后就批下許多文字,其中透露有不少細節(jié)為雪芹和他們過去的實際經(jīng)歷,對其真實性我們無可懷疑。眾多研究者也正因讀了脂批才相信或更加堅定地相信“寶玉是雪芹的影子,曹家是賈府的原型?!笨梢哉f脂批事實上起到了導(dǎo)讀的作用。當(dāng)然,人們得出上述結(jié)論出并不完全是脂批一家的功勞,還有前文論述的幾個因素互相支持相互證明。既然前幾個因素已被證明都站不住,則脂批就孤力無援,不難對付了。
首先,脂批所指眾多細節(jié)的真實性,是其本身的真實性,即他們確實經(jīng)歷過這些事情,但不可因此就證明賈府是取材于曹家。生活的細節(jié)在藝術(shù)中是可以移用的,甲地乙地發(fā)生的細節(jié)都可以移用到丙地,此時彼時發(fā)生的細節(jié)也可以被嫁接到其他時候,我們不可因作家所寫丙地就證明他一定是取才于甲地,寫了他時的細節(jié)就一定來自于此時。只要同作品規(guī)定的情境相吻合,任何細節(jié)都可以移植進去。實際上所有作家在寫作中都調(diào)用他自己生活中的許多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我們顯然不能說這部作品就取材于作者或他的家史。我們討論賈家是否取材于曹家,指的是其基本情況和主體風(fēng)貌,而不是指一枝一葉的生活細節(jié)。所以有曹家生活的細節(jié)被描寫到賈府,是不可得出賈府就是取材曹家之結(jié)論的。何況,脂研齋、畸笏叟并未被證明就是曹家的人,如果他們是曹家的親戚如表兄弟或姨夫姑夫,而曹雪芹又在親戚家生活過一段時間,那么這些細節(jié)就發(fā)生在曹家以外了。我們也可以這樣判斷;指批所以這樣深情地緬回這些細節(jié),正因為這些是發(fā)生在“他們家”的事?!獣凶髡咭员救丝谖浅霈F(xiàn)的、全書最感傷的詩正有這種意味。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我們且撇開作品中別的“味”,單就家族衰敗情節(jié)所含之“味”而言,如果作者寫的是“自家”即曹家衰敗事跡,那么他的作品浸透“辛酸淚”極其自然,何“癡”之有?相反,如果寫的是別人家事,或是概括千古萬家之事,他竟如此“辛酸”,那才稱得上“癡”;同樣,他如果放著自家興衰之事不寫而寫別家,那才稱得上“荒唐”。其次,如果寫的是“自家”事,那么讀者只要了解了曹家興衰的事跡,按圖索驥對號入座便可“解其中味”了,作者如此懷疑憂慮,深怕讀者解不了“味”,那么它應(yīng)該不是寫曹家之事;只有無跡可循或有跡難尋,那才“誰解其中味”?——如此的反思惟、反推論,是否更切近該詩之韻味呢?
討論至此,我們把“《紅樓夢》取材賈府”的主要論點逐一進行了檢驗,事實和數(shù)據(jù)驗明它們一個都無法成立。現(xiàn)在還剩下曹雪芹和賈寶玉的生平事跡有多大相似這個問題,即寶玉有沒有可能充當(dāng)雪芹化身。此題重大,故專辟一章討論。
三、曹雪芹與賈寶玉之比較
假如“曹家是賈府原型”不能夠成立,那么賈寶玉同曹雪芹的“依附關(guān)系”也就基本解除了。但這是一個深入人心的觀念,而且寶玉身上又確實具有雪芹的思想理念,所以還需作一番深入的分析與論證。我們要證明的是:曹雪芹同賈寶玉所過的生活完全不可相提并論,曹雪芹根本當(dāng)不了賈寶玉的“影子”,賈寶玉也當(dāng)不了曹雪芹的化身。
1、曹雪芹從來不曾有過賈寶玉的生活處境
前文已論證了曹家的整個生活風(fēng)貌完全不同于賈府。曹寅死后,曹家更是急轉(zhuǎn)直下。曹雪芹出生在曹寅死后三年(按別一說則在死后十年)的康熙五十四年,此前一年曹顒也已病逝。這兩位都 是康熙很信賴的人??滴跽f:曹顒系朕眼看自幼長成,此子甚可惜。朕所用之包衣子嗣中,尚無一人如他者。是個文武全才。他在織造上很謹慎,朕對他曾寄予很大的希望。(《曹家檔案》125頁)
但他對曹頫就不太看重了。在曹頫請安折上批:朕安。爾雖無知小孩,但所關(guān)非細。念爾父出力年久,故特恩如此。雖不管地方事,亦可以所聞大小事,照爾父密密奏聞,是與非朕自有洞鑒。就是笑話也罷,叫老主子笑笑也好。(同上149頁)
語氣輕蔑且不寄希望??滴鯌B(tài)度一變,整個官場及社會的態(tài)度必然也變,曹家的外境艱難了。
1722年康熙去世,這年曹雪芹才三、四歲(按逝年45歲推)。這三、四年還是曹雪芹一生中最輕松的日子,但曹家已處在重債如山的壓迫之下。曹寅、曹顒還不了的巨債,曹頫又能到哪里去弄這么多銀子來?當(dāng)時全靠康熙又給李煦任鹽務(wù)從中弄錢幫曹家歸還,曹家的壓力之大不難想象。但與后面的日子相比,這幾年就簡直是在天堂。
“一朝天子一朝臣”??滴跛篮笥赫吓_,當(dāng)年就逮捕李煦,抄沒家產(chǎn),家人變賣。曹家自然難逃一劫。不知是由于尚未決定如何處置曹家還是礙于康熙尸骨未寒,抑或是存心玩玩貓逗老鼠的游戲,雍正并未對曹家立即下手,但態(tài)度是一日壞一日,一年兇一年。雍正二年,他在曹頫敬賀年羹堯作戰(zhàn)大勝的奏折中批:“此篇奏表,文擬甚有趣,簡而備,誠而切,是個大通家作的?!本共活櫥实壑饑?yán),尖刻挖苦諷刺一名小吏。在另一奏折上又批:“只要心口相應(yīng)。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在曹頫的請安折上則寫下長達數(shù)百字的朱批,既有警告又有威脅:“你若不作法,憑誰不能與你作福。不要亂跑門路,費心思力量買罪受?!薄澳銈兿騺砘鞄わL(fēng)俗慣了”,最后簡直殺氣畢露:“少亂一點。壞朕名聲,朕就要重重處分,王子(按:怡親王)也救你不下了。特諭。”我們設(shè)身處地想想,接到這份“特諭”,曹家將嚇成什么樣子。此外,他還對曹頫所辦之事可說橫挑鼻子豎挑眼。雍正二年,他說曹頫所賣宮中人參“價錢為何如此賤?”內(nèi)務(wù)府自然明白他的心,于是在三年奏折中說曹頫造馬鞍等事“難免生弊”,不讓他再造。四年三月雍正說絲綢織得不好,要曹頫照數(shù)賠補,罰俸一年;十一月曹頫賠來,雍正批文要內(nèi)務(wù)府“著將曹頫所交絲綢內(nèi)輕薄者,完全加細挑出交伊織賠。若內(nèi)務(wù)府總管及庫上官員徇情,不加細查出,仍將輕薄綢緞入庫,若經(jīng)朕查出后,則將內(nèi)務(wù)府總管及庫上官員決不輕輕放過也。”很明顯他已決心拿下曹頫了。五年,曹頫因“勒索驛站交部嚴(yán)查”,懸了五年的劍終于落下。我們不妨想想,時時被皇帝喝罵處罰的曹頫,即使再“混帳風(fēng)俗慣了”,此刻還敢去勒索驛站么?
中國封建社會中,還有什么比遭到皇帝親口喝罵,親手挑剔更令人恐懼之事?我們無法想象這五年曹家是怎么熬過來的。這時期曹雪芹十歲左右,他的童年就處在龍顏大怒的風(fēng)暴之中。以雪芹之敏感,童年的他真正是“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fù)年年”(寶釵詩),他到哪里去做一天寶玉那樣的“富貴閑人”?
說雪芹是寶玉的化身,在不掌握史料的時候只是誤會,在真相大白于天下時,那就成了荒謬。
2、如何解釋作品開頭的“作者自云”?
《紅樓夢》開卷有一段“作者自云”:當(dāng)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這不是作者“自云”將“已往”之事親手“編述”么?書中一號人物寶玉不就是作者雪芹的“影子”么?——如果這樣理解就太幼稚了。
辨析這個問題并不太難。我們不妨分三步走:一、判定它的真?zhèn)? 二、判斷這自云的作者是否書中的寶玉; 三、分析作者如此表白的意圖。
先辨真?zhèn)?。筆者以為,“自云”當(dāng)然有真實可信的一面:“已往”的曹家雖處水深火熱的政治風(fēng)暴之中,也不“極富”,但還是“平常仕宦之家”,“錦衣紈绔飫甘饜肥”尚不成問題;又有不可信的虛假一面:如“今日一技無成”就是徹頭徹尾的“假語村言”;有基本不可信的一面:如“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談之德”,當(dāng)年深遭當(dāng)官之累的曹家父兄大約不會教育他去當(dāng)官,而著書之時的雪芹除了沒當(dāng)官,何“罪”之有?真實生活中的雪芹“傲骨嶙峋”白眼向人,那有如此沉重的負罪感?所以這個“作者”是經(jīng)過偽裝的作者,而不是真實的曹雪芹。
第二步:雪芹既已不是“作者”,則“作者”即使是寶玉的影子,雪芹就不是了。何況上一段已充分證明兩人過的生活別如云泥。
第三步:作者大言據(jù)經(jīng)歷“編述”,恐怕主要是出于藝術(shù)需要,即根據(jù)中國人好史尚真的閱讀趣味,造成“自傳”的假象,以提高作品的“可信度”和感染力,吸引讀者,打動讀者。中外小說以第一人稱寫作,或自言是“實所經(jīng)歷”或“來自真實事件”很普遍,其中“假”的多多。小說非新聞或史書,作者完全可以這樣寫,讀者在閱讀中將其當(dāng)“真”的來感受來體驗以獲得藝術(shù)的享受也無可厚非,但研究者若也將它當(dāng)作作者的真實經(jīng)歷或信史,難免出現(xiàn)偏頗。何況,曹雪芹在前數(shù)回中著重塑造的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虛虛實實的藝術(shù)氛圍,更兩次大書“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來“提醒閱者眼目”。他手中高舉的是正反兩面不同的雙面“風(fēng)月鑒”,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他甚至動用多棱鏡和變化萬千的魔方,各種人事在他的魔筆下排到組合,變幻不斷,撲朔迷離,似夢如幻,我們需要留一份清醒留一份醉,抱辯證靈活的態(tài)度,信其可信,不信其不可信。如果一概不信,那只好遠離《紅樓夢》忙別的去; 如果字字當(dāng)真,不信有假,恐怕難得作品之妙締。
3、寶玉身上也有雪芹的某些投影
上面論述了雪芹與寶玉的童年處境大相經(jīng)庭,說明寶玉絕對當(dāng)不了雪芹的化身,這是從基本面貌、總體形象方面而言,但我們卻不能因此而否認寶玉身上確實有雪芹的“某些”投影。投影的面并不很大,卻十分重要。
中外小說史表明,作家的第一部作品往往不僅是成名作,也是代表作,而一位終生磨一劍的作者,更不能不把他對人生最重要的感受集中投入到他唯一的作品之中,寄托在個別主要人物的身上?!都t樓夢》是作者唯一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時間長達十年以上,雪芹為之嘔心瀝血,淚盡而亡,他謝世時作品尚未完成。蒼天不假時日,曹雪芹不能不把自己最重要的人生感受和理念全部傾注到作品之中。寶玉是頭號男主人公,也是雪芹注入心血最多的藝術(shù)結(jié)晶,他把自己的某些感悟、品性投放到寶玉身上,自然而又必然,如寶玉的善良、敏感、多情、不好儒經(jīng)而好老莊,等等; 他甚至顧不及藝術(shù)規(guī)律而明顯牽強地將他的重要理念硬塞給寶玉,如“祿蠹”說、“文死諫武死戰(zhàn)”說,等等,造成寶玉的“小人大思想”現(xiàn)象。因為寶玉是作品中唯一的正面男主角,雪芹別無選擇——這些塊壘不得不發(fā)泄。
必須補充的是,曹雪芹并不曾把他所有的身世,尤其是他完全不同于寶玉的經(jīng)歷及由此帶來的人生體驗寄托到寶玉身上,而是寄托在或者說分別寄托在其他一些人的身上,因不關(guān)系到此節(jié)主要論題,只能另文討論。
四、賈府很可能取材平郡王福彭家
本文開頭的“緣起”部份談到,激發(fā)筆者推倒“《紅樓夢》取材賈府”鐵案的是我發(fā)現(xiàn)了“賈(假)代化”同真“代化”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給了我膽氣。下文將討論兩者的關(guān)聯(lián),用史料外證與作品內(nèi)證互參的方法。
1、兩個“代善”決非偶然重名
歷史上的真實人物、曹雪芹表兄平郡王福彭的上祖“代善”,是清朝奠基者努爾哈赤第二子,清代的開國元勛,三朝元老。他年紀(jì)很小即征戰(zhàn)各方,功勛卓著。由于努爾哈赤的長子褚英“屢有戰(zhàn)功,上(努爾哈赤)委以政。不恤眾,諸弟及群臣訴于上,上寖疏之。褚英意不自得,焚表告天自訴,乃坐詛咒,幽禁。越二年乙卯(1615年)閏八月死于禁所,年三十六?!睆拇舜瞥蔀榕瑺柟啾姸鄡鹤又械拈L兄。他“初號貝勒”,1607年“太祖嘉代善勇敢克敵,賜號古英巴魯圖?!?613年隨父大破烏喇族,1616年“封和碩貝勒,以序稱大貝勒?!贝藭r皇太極為四貝勒,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芒古爾泰,合稱“四大貝勒”,代善的地位尚在皇太極之上。但是努爾哈赤以皇太極的母親為正妻,代善之母為側(cè)室,決定了接班人為皇太極。1626年“太祖崩,岳讬(代善之子)與弟薩哈璘告代善,請奉太宗(皇太極)嗣位,代善曰:‘是吾心也!’告諸貝勒定策。太宗辭讓再三,代善等請益堅,乃即位。”封代善“和碩兄禮親王。”代善長于皇太極,且戰(zhàn)功顯赫而不居傲,深受皇太極的尊敬。1639年“從上(皇太極)獵于葉赫,射獐,馬仆,傷足。上下馬為裹創(chuàng),酌金卮勞之,因泣曰:‘朕以兄年高不可馳馬,兄奈何不自愛?’罷獵,還,命乘輿緩行,日十余里,護以歸?!?643年皇太極崩,清世祖順治帝福臨即位,“命(代善)上殿勿拜,著為例。”順治五年代善“薨,年六十,賜祭葬,立碑紀(jì)功??滴跏辏分u?!?(本段引文皆出《清史稿?卷216》)
如此一位德高望重的開國元勛,三朝重臣,其名字在清代早期可謂如雷貫耳,誰人不知?他又是曹雪芹表兄福彭的上代,他的辭世距曹雪芹的出生相隔不過五十多年, 可以想象,他的事跡曹雪芹必耳熟能詳?shù)贡橙缌鳎挠⒚诓苎┣坌哪恐袘?yīng)占有突出的地位。雪芹以“代善”之名作為寶玉祖父之名,必有深意焉。
其次,眾所周知,曹雪芹為《紅樓夢》中人物取名多包含有特殊的含義,如“賈雨村”(假語村言,假語存)、“甄士隱”(真事隱)、“元、迎、探、惜”(原應(yīng)嘆息)、“甄英蓮”(真應(yīng)憐),“卜世仁”(不是人)、“詹光”(沾光)、“吳新登”(無星戥)等等,而且多用諧音。最重要的三位主人公寶玉、黛玉、寶釵,則用“寶玉”二字拆字組合成“黛玉”、“寶釵”??梢娮鳛槿宋锶∶帽M心計,這不僅成為作品的一大藝術(shù)特色,更重要的是他借人名來表達人物個性命運以至作品意旨。既如此,他怎么可能把“代善”這個滿清前期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又是滿清一代風(fēng)云人物中與自家關(guān)系最近者,竟然因疏忽而命名給寶玉的祖父?
其三,曹雪芹用意最深的是“真(甄)”“假(賈)”一對反義詞,并以此作為整個作品寓意的一雙眼睛,為此他不惜大違常理地設(shè)計藝術(shù)對照,如“賈(假)府”對應(yīng)“甄(真)府”,“賈(假)寶玉”對應(yīng)“甄(真)寶玉”,太虛幻境用“假作真時真亦假”為醒目的對聯(lián),如此種種,煞費苦心,無非為提醒讀者:見到“賈(假)”,應(yīng)注意可能對應(yīng)著“甄(真)”。——那么見到“賈(假)代善”,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聯(lián)想到真“代善”;“賈(假)代善”后代的故事,應(yīng)該對應(yīng)著真“代善”后代的生活。
其四,曹雪芹在作品中特意安排了一個“重名”的細節(jié):第54回說書的女先生所說《鳳求鸞》中有位公子名叫“王熙鳳”,賈母笑道:“這重了我們的鳳丫頭了?!迸壬Φ溃骸拔覀冊撍懒?,不知是奶奶的諱?!兵P姐笑道:“怕什么,你們只管說罷,重名重姓的多呢。”這個細節(jié)從未受到論家重視,從表面看似乎也沒有什重么要意義,但筆者以為這并非閑筆,雪芹如此寫,正是“草蛇灰線”,意在提醒我們關(guān)注作品中人名有可能同真實生活中人名相重,“假”中有真;同時又是為自己預(yù)設(shè)一個開脫,萬一當(dāng)局追究到“代善”一節(jié),又可推脫為無意的重名。
其五,真代善是次子,“賈代善”既是賈府二房榮公之子,在同輩中也小于堂兄賈代化,仍是二房。
其六,代善兄弟出生入死,軍功赫赫,以軍功封王,賈府寧榮二公也是在死人堆里被焦大背出來救了性命,因軍功封爵。
上述理由說明,“賈”同“甄”的一一對應(yīng),“假作真時真亦假”等等,都是一個個指示符號和路標(biāo),它們共同的作用是引導(dǎo)讀者發(fā)現(xiàn)那個“賈代善”的背后,隱藏著歷史上的真“代善”,是作者非常委婉地被露:賈府的故事,取材于代善一族的平郡王府。
2、曹雪芹為何要以郡王府福彭家作為賈府的素材
作品的題材同所表達的意蘊究竟何者先行是文學(xué)理論的一個老問題,敦先孰后仁者見仁。但題材的最終選擇取決于主題意蘊表達的需要這一點,恐怕沒人異議。曹雪芹意存高遠,統(tǒng)攝全書的《好了歌 》及注所否定的是中國人數(shù)千年來的所有夢想:功名、金銀、姣妻、兒孫。明顯地,作者是要對中國人傳統(tǒng)的人生觀、世界觀、榮辱觀、價值觀作一徹底的檢討與批判。它不是對某個時代、某個階層、某種生活方式、某種價值觀念等層面的檢討,而是要對中國文化總層面或中國文化的主流層面作一醍醐灌頂?shù)拇罂偨Y(jié),對中國人最基本的人生理念來個振聾發(fā)瞆的大了斷。據(jù)此意旨,曹家那樣的“平常仕宦人家”,在題材的份量上尚嫌不足,而以仕途極致的王公貴族家庭作題材方能滿足作品意旨表達的需要。官位達此高度,“因嫌紗帽子,致使枷鎖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才有著落,才可表達出“忽喇喇似大廈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種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效果。
《紅樓夢》中的賈府公爵世襲,鐘鳴鼎食,崢嶸軒峻,不可一世。要將這樣一個家族的作派氣度紋絲不亂地表達出來,同時將數(shù)百個不同角色的人物寫得聲口如聞,如果沒有與之相類似的真實家族做底子,如果作家對這個家族未達爛熟于胸的程度,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正因為此,托爾斯泰筆下的貴族生活,比司湯達、巴爾扎克豐滿生動得多,巴金、張愛玲筆下的大族、老舍筆下的旗人,遠非其他作家可比。福彭家世襲郡王,其規(guī)格聲勢當(dāng)可同賈府媲美。相反,曹家僅為五品織造官,難堪大任。所以,曹雪芹取材福彭家,不僅恰當(dāng),而且必要。
3、曹雪芹應(yīng)有可能在郡王府生活過
郡王府足以堪當(dāng)賈府原型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還有問題:曹雪芹有沒有可能充分掌握這份素材,有沒有可能對福彭家的生活細節(jié)、人物聲貌也都爛熟于胸呢?換句話說,曹雪芹有沒有可能經(jīng)常出入郡王府,甚至在其中居住、生活過一段時間?筆者將史料同作品結(jié)合研究的心得是:他很可能生活過,并且,正因為有過這種居人籬下的生活,,才可能在作品中寫出如許之多之深的寄居之苦。
(1)按常情推理:雪芹應(yīng)常在郡王府走動
曹家在江寧被削職抄家后,普通家人也被賞給了繼任,直系親屬遷往北京。在京房屋僅“少留”以供居住,估計極侷促,其他家產(chǎn)則已一抄而空。此時父親曹頫大約還在獄中,曹家已失去生計,曹雪芹十來歲,按常理,在京城的姑媽會給予相當(dāng)?shù)恼疹?,并招呼曹家的獨子雪芹常去走走甚至居住,如史湘云走賈府那樣。十來歲的雪芹,按《紅樓夢》的寫法, 童年無忌,可同表兄弟姐妹們一起讀書玩耍,所以對郡王府生活相當(dāng)熟稔,連同閨閣也可出入,所以象迎、探、釵、黛這些形象都可握有模本,才能塑造得鬼斧神工。
(2)第一手史料:“曹家人往老平郡王家行走”
《曹家檔案》中雍正十一年《莊親五允祿奏審訊綏赫德鉆營老平郡王折》,有一段有關(guān)曹家同郡王府交往的史料極為重要,是幾乎唯一的有關(guān)曹家北遷后生活的第一手史料,值得我們高度重視。綏赫德繼任江寧織造不久就被“革退織造”回京。雍正十一年他被參“鉆營老平郡王”受到逮捕審訊。請看他的供詞。他說已被革職的老平郡王納爾蘇派小兒子(按,不是福彭)等來他家取走一個寶月瓶,講好價錢四十兩。后來我想,小阿哥是原任織造曹寅的女兒所生之子,奴才荷蒙皇上洪恩,將曹寅家產(chǎn)都賞了奴才,若為這四十兩銀子,緊著催討不合。因此不要了是實。
他顯然將納爾蘇索財看作是為報復(fù)他得了曹寅家產(chǎn)。那么納爾蘇是否有此意?請看綏赫德后面的交代:奴才來京時,曾將官賞的揚州他方所有房產(chǎn),賣銀五千余兩。我原要帶回京城養(yǎng)贍人口。老平郡王差人來說,要借銀五千兩使用,奴才一時糊涂,只將所剩銀三千八百兩送去借給是實……奴才如今已七十余歲,豈有求托王爺圖做官之意?
不多不少,納爾蘇開口“借”的正是綏赫德變賣曹家房產(chǎn)之?dāng)?shù)。那么綏赫德何以僅給“所剩銀三千八兩”?原來此前兩人已有兩次精采的“交易”。請看同案古董商沈四的供詞:老平郡王將我叫到府里說,你替我借幾兩銀子使用。我說無處去借,有原任織造綏赫德家有許多古董,(筆者按:是曹家原有之物?)何不到他家要幾件,當(dāng)些銀子使用?老平郡王說好,著六阿哥同你去,我同六阿哥到綏赫德家,將那玉如意、銅鼎拿出當(dāng)了五十兩銀子,六阿哥拿進去了。第二日,老平郡王說,我給綏赫德送幾樣餑餑去,可好么?我說好,他必定感念王爺?shù)亩?。隨差趙姓太監(jiān)送了四盒餑餑,綏赫德家又回送了回件古董………這六七日前,老平郡王向我說,我因無銀子使用,將綏赫德銀子使了三四千兩。
說其精采,因為他們倆顯然把“原任織造綏赫德”當(dāng)作欠債人,王爺則象債權(quán)人,要銀子可隨時去拿;精采之二是綏赫德似乎也認同債務(wù)人的角色,隨要隨給;精采三是四盒餑餑換四件古董,絕妙的買賣!而筆者推測,綏赫德后來之所以只送去三千八百兩,是這六件古董在他的心理價位是一千二百兩,兩數(shù)相加,正好五千!
不過,最關(guān)鍵的是:這出鬧劇之中曹家是否直接參預(yù)?
在不那么狡猾的綏赫德之子富璋的供詞中終于有欲言還休的一句,那是他整個供詞的第一句話:從前曹家人往老平郡王家行走,后來沈四帶六阿哥并趙姓太監(jiān)到我家看古董,二次老平郡王又使六阿哥同趙姓太監(jiān)到我家,向我父親借銀使用……
這吞吐含糊的話中卻明白無疑表露出在綏赫德一家心目中,是“曹家”在幕后有動作,出面的是納爾蘇一家。綏赫德家的臆測我們無法坐實,但其所舉出的現(xiàn)象應(yīng)該存在,即:“曹家往老平郡王家行走?!薄@一句話,對我們彌足珍貴,它讓我們有了實實在在的根據(jù),證實了我們前面以常理所作的推測:回京后,曹家常去平郡王府福彭家?!@當(dāng)中自然包括曹雪芹。
(3)《紅樓夢》提供的內(nèi)證:曹雪芹應(yīng)有寄居生活
我們先來想象一下:當(dāng)曹雪芹“往老平郡王家行走”時,他自己家是一貧如洗,雖為至親,但當(dāng)他象劉姥姥家的板兒一樣跨進巍峨的王府門闕時,他的心情是如何的?要知道他不僅有板兒的窮困而且還是罪人之子,王府中各色人等的臉色可想而知。我們不曾親身經(jīng)歷,那滋味很難體會。恰恰,《紅樓夢》中各種人生滋味寫得最蒼涼最感人泣下的,正是這種籬下之苦,在某種意義上,如果我們稱《紅樓夢》為“寄居文學(xué)”恐怕無大錯。寫到投親寄靠,曹雪芹簡直一發(fā)而不可收:林黛玉獨自來寄居,薛寶釵一家來投靠,史湘云隔三差五來小住,妙玉單身來修行,還有邢岫煙、李紋姐妹,等等,如此大書而特書,想作者有多少塊壘需吐?有多少情結(jié)要解?有幾多隱痛欲訴?
這些人中作者筆墨最多最為感人的無疑是林黛玉,但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薛寶釵。筆者以為她身上寄托著曹雪芹濃重的身影。首先,薛家的身份同曹家頗有相似之處。賈史王薛被統(tǒng)稱為“四大家族”,但與前三家相比,薛家就相形見絀,不在一個檔次。賈史王三家乃“公”“侯”“伯”之后,現(xiàn)今也居高官顯職,薛家上代為“紫薇舍人”,是五品上的小官,同曹家相當(dāng);寶釵之父又同曹家一樣替內(nèi)務(wù)府辦事,其“帑銀行商”身份同曹寅兼辦的鑄錢銅筋事務(wù)也相近。
其次,薛家也正是在金陵(即江寧)犯了官司,為避禍而投奔京中的貴族親戚,曹家犯事北遷返京,“往老平郡王家行走”;薛家投靠的娘家姐姐,為姨表親,曹家“行走”的是父親的妹妹,為姑表親,其遭際何其相似。曹雪芹在姑媽家同薛寶釵在姨媽家的身份地位幾乎一致,而同林黛玉則有較大區(qū)別:黛玉是親外婆“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主動“遣了男女船只來接”的(第3回),雪芹和寶釵則都是被迫而又被動前來;黛玉“依傍”的是外婆,在中國風(fēng)俗人情屬很正常,而雪芹和寶釵寄居到表親家中,則有點出格。所以同樣是寄居,黛玉的作派就回寶釵大不一樣,一個是底氣較足,撒嬌任性,“目無下塵”,三天哭兩天鬧,急得賈母老淚縱橫,哭嘆無奈;一個是頗懷尷尬,“寡言少語”,謹慎壓抑,連丫頭也不敢得罪一個。第27回寶釵追撲蝴蝶時無意中聽到小紅墜兒的私房話,其第一反應(yīng)是趕緊逃避,以免“生事”“沒趣”,甚至連逃避還要找借口“金蟬脫殼”。這個細節(jié),寫盡她的尷尬身份,籬下委屈。我們不妨設(shè)想,如果是在寶釵自己家,她何至于此?可惜竟有論者指她為“奸滑”,恐怕是沒有設(shè)身處地替寶釵著想。我們再想一想,同是投身表親的曹雪芹若遭遇同樣情況,恐怕也只能象寶釵這樣罷。
之所以說寶釵身上有雪芹濃重身影的另一個理由是寶釵的學(xué)問知識、世事人情都有超過她的年齡所允之嫌,尤其是那句對她最基本的評價“山中高土晶瑩雪”,和她那份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蓑衣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的鐘情,以及她對人情的豁達以至冷漠,不僅遠非少女情懷,而且明顯有了強烈的成年男性色彩。同黛玉的多愁善感,長淚不干的少女情懷,形成鮮明的反差。她的這些情懷,明顯屬于曹雪芹。
一部小說寫如此眾多的少女寄居,極不尋常,它是作家長期郁積、苦苦壓抑的心底情感的大噴發(fā),是作家打得死死、欲解無方的心理情結(jié)的大宣泄,我們有理由把它看作是雪芹的“夫子自道”,是太史公筆法?!枳髌沸骨?,是雪芹曾有寄居生活的重要內(nèi)證。
4、曹雪芹可能寄居郡王府的外證——郭敏兄弟和張宜泉的詩文
至今為止,影影綽綽為人們提供曹雪芹后期生活和性情的,唯有他的朋友郭敏、郭誠兄弟和張宜泉。他們都對曹雪芹很是欽佩,詩文中嘉言連連。然而郭敏的《寄懷曹雪芹霑》中有兩句令我們十分驚訝,簡直象在寫另一個曹雪芹: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這是怎么回事?他們不是說“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知離。醉余奮掃如橡筆,寫出胸中塊壘時!”(郭敏《題芹圃畫石》)又說雪芹“字夢阮”(阮藉)、“素性放達”(張宜泉《題芹溪居士》、《傷芹溪居士》序)這樣一位自比阮藉、傲骨嶙峋的曹雪芹,急么可能去“富家”食“殘杯冷炙”,看人“德色”?然而郭敏又不可能無故而“勸”,更不會向曹雪芹臉上抹黑。筆者以前讀此詩即有存疑,苦于沒有資料,也沒論者作過解釋,現(xiàn)在,對曹家與郡王府的關(guān)系有了新的認識,疑問如雪消融。曹雪芹不可能去叩一般的“富兒門”,反之,他“行走”或寄居郡王府姑媽家或別的親戚家,就完全可能了,因是至親;但是,天長日久,姑媽家的某些人難免面有“德色”,驕傲而敏感的雪芹或向朋友有所泄露,因此郭敏才會直言相“勸”。如果再印證《紅樓夢》中對寄居之情的綿綿宣泄,可知所謂“富兒”,并不是外人,而是至親;正因是至親,雪芹才會去住。
另一個重要內(nèi)證是故事不長,卻有“總起”作用的甄士隱的故事。它一直未受到論者應(yīng)有的重視?!都t樓夢》開卷先寫仙界石頭的故事以交代寶玉的來歷,具有楔子性質(zhì),然而從仙界回到人間時,卻大書甄士隱的故事,而且具有提要性質(zhì)的回目也是“甄士隱夢幻識通靈”。這就不易理解了:士隱的故事同作品的中心情節(jié)并無重大關(guān)系,若說它也是一個楔子,未免架屋疊床,于情理不合;若說是“起興”,則未免興得太遠,有失嚴(yán)謹,同作品宏偉壯闊又絲絲入扣的風(fēng)格不符。顯然,作者開筆就寫甄士隱的故事,是有深意的。“甄士隱”者,“真事隱”也。它究竟隱含什么重大意蘊呢?我們簡要分析一下。
甄士隱故事有如下幾個要點:一、家居小康,稟性恬淡;二、夢遇僧道,聽得石頭下凡故事;三、接濟賈雨村赴考;四、失落女兒英蓮;五、家遭火災(zāi),攜妻投奔岳丈,投人不著,貧病交攻;六、再遇跛道,聞《好了歌》而悟,隨道飄去。
這段“真事”,應(yīng)有與作者相關(guān)的事跡被隱含其中。上述六點中,之二非真事,之三起引出后文的作用,之六也非真事,雪芹未曾出家。所剩一、四、五,將其聯(lián)系起來則有如下兩種寓意:或寓曹家遭禍,則英蓮寓雪芹本人,謂雪芹離家另過后受盡磨難,是為“應(yīng)憐”;或以士隱寓雪芹,謂其遭難后投人不著。兩種寓意的共同指向是:家遭不幸,投奔或被迫來到別家,所靠非人,生活甚不如意?!P者以為,這是甄士隱故事的主要含義,也是曹雪芹本人身世的借隱為現(xiàn),頗值得重視和玩味。
五、本文結(jié)論
討論至此,我們大致可以做出如下結(jié)論:
一、曹家北遷之后,經(jīng)常在郡王府福彭家“行走”;至于曹雪芹,極可能在郡王府中生活過一段時間,得見王府的尊榮富貴,也嘗盡寄居的苦辣酸甜。這段生活為他創(chuàng)作《紅樓夢》奠定堅實的基礎(chǔ),使他有可能創(chuàng)作出“賈府”的盛衰歷程,并同時寫出寄居富貴人家的種種況味。
二、從這個意義上說,郡王府才是賈府真正的原型。然而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雪芹又非唯郡王府是寫,他調(diào)動起自己所有的生活經(jīng)驗和閱歷,把它們有機地融入賈府之中,所以《紅樓夢》中又不乏作者或其家人的一些經(jīng)歷和觀念。
三、但總的框架依然是化郡王府為賈府,而根本不可能用曹家作賈府的原型,因為在身份、地位、權(quán)勢、財富等各個方面,曹家的尺碼太不相配,份量太不相稱。
四、至于曹雪芹本人,因過的完全不是寶玉那樣的生活,兩人分屬兩個不同的階層,所以寶玉的原型也不是雪芹。作家雖然將某些個性理念寄托在寶玉身上,但在本質(zhì)上寶玉不是他的化身。他把自己的身世閱歷化整為零,分別納入的還有寶釵、甄士隱等人身上,使作品帶有明顯的“寄居小說”色彩。
——這些,就是本文的基本結(jié)論。
本文一破一立兩個論題都較大,而且都要用到考證的手段,而這實非筆者所長,筆者力求以作品內(nèi)證補之,使外證與內(nèi)證互相呼應(yīng)補充,力爭使本文成為“文學(xué)的考證,而非歷史的考證”(余英時語)。但能力有限,偏頗難免,誠待方家讀者指正。尤其是“立”的部分,因資料不足,對于郡王府福彭一家具體生活所知較少,故題中以“可能”限之。尤其是大量一手史料存于北京和臺北,又輕易見不著,筆者難以查閱,故只是大膽提出自己的看法,包括推測。現(xiàn)在,筆者的“磚”已拋出,企盼有一天專家們在清代王公貴族、尤其是代善一族研究方面有新發(fā)現(xiàn),從中找出賈府的真正原型,使《紅樓夢》的研究更上一層樓。
2006年4月24日晨初稿,5月5日夜改定于上海家中
作者附言:
本文歷時近十月,今日終于脫手。明日起將爬出史料堆見陽光吸清氣,暫不再考證。近期將完成多年宿愿,對薛寶釵寫出本人獨到心得,再作爭鳴。自1987年發(fā)表《〈紅樓夢〉后四十回的奇光異彩》(可查《新華文摘》1987年第7期)將近二十載矣,至今方有此文,個中緣由,一言難盡!往者往矣,唯追來日。庶幾能為紅學(xué)添磚加瓦,余心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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