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令已到春暮，遠山近郊的田野坡地又有了一攬無余的綠。當(dāng)花訊一波接一波地告慰春風(fēng)，抹去嚴冬遺留的蕭瑟時，山坡上的油桐花，在春夏之交的縫隙里，正合時宜地點亮花候的夢和我的眼眸，并勾出關(guān)于油桐的許多記憶。
少時，聽到鄰里家長教斥孩子:“要你讀書，你要去爬桐子樹，大了徒傷悲?！毖矍氨銜a(chǎn)生倚攀在油桐樹上，晃晃悠悠閑蕩的情景。
我們喊油桐樹的土話，叫桐子樹，桐子葉，桐子花。那時候的桐油非常珍貴難得，娘和伯娘們等當(dāng)家主婦們，總是把能得二兩桐油的樂呵掛在臉上。大伯父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斤桐油，顯擺似的把家里的木盆木桶都搬出來涮，害得伯娘嬸嬸這些妯娌們，這個大咧咧、那個怯生生的都去向大伯討要。拿去做什么？——用沙子加點桐油炒出來的花生和紅署絲，不僅顏色亮黃，味道還格外香。正是在那時，我見慣了放久了的桐油沉淀后金色粘稠亮晶晶的樣子。曾偷著用木棍去沾上桐油點火玩，卻招來父親嚴厲的呵斥，因為當(dāng)時住的是木房子，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設(shè)想。
新壓榨出來的桐油是橙黃的液體，大伯是唱喪歌的好手，知道家里有七老八十的人家，都會藏著一斤或幾兩桐油。大伯說:“這東西難弄到，用桐油照后代，照去路才更通達。”這是我那時感知到的桐油的“魔力”。因此，才去留意人死后停靈的堂屋，棺槨下點的一盞黑不溜秋的燈里，燃著的是桐油。
還見識過桐油的另一種用途:把陳久了的桐油加熱溶解，用醉魚草的嫩葉燒成滅，再加上一粒黃豆大小的杏土（砒霜）混合，可治頑固性皮膚病。但那個痛就如在身體上活生生剜肉，是不可嘗試的。
油桐的葉子有長柄，且寬闊濃郁，是放羊時最好的遮陰處，若嫌地上的螞蟻蚊蟲騷擾，便可攀爬到樹上橫坐側(cè)躺。油桐樹是最好攀爬的樹，因它的枝干緊實，又虬勁地橫生豎長，斷枝處結(jié)的痂更是粗大，很利于落腳攀登。以至于爬到樹梢頂端，都不怕枝條斷掉摔下來，亦可躺坐隨心舒展。鄰家男生，可以用脖子枕上一個枝頭，雙腳腳后跟勾著另一頭的枝頭，讓身體完全懸空般“炫技”。也有調(diào)皮的搗蛋鬼，見有女生棲在樹上安靜發(fā)呆，便幾下躍上樹來，抱著樹干左右搖晃。正有清風(fēng)徐來，高昂悠揚的歌聲自稠密的油桐樹上飄出，葉子的摩擦微舞，是最好的伴奏和伴舞，可以使整個山林陷入渾然天成的歡暢。
每到夏至濃深，農(nóng)事閑了下來，每家的父母便背上在五月天收割的當(dāng)季麥子，去鎮(zhèn)上的碾房，把麥子磨成粉。看著大人挑上麥子去了鎮(zhèn)上的孩子，在饞欲的驅(qū)動下，不用大人叮囑，便會自覺地早早上山，采摘油桐的葉子了。
和面是有學(xué)問的，娘和伯娘們總是爭論，冷水和更好吃還是熱水和更好吃，往往都沒有結(jié)論。但桐子葉粑是那個時候每家的孩子都愛的美食。而最難忘的，是娘用桐樹葉包好放了餡的面糊，放在洗凈的鐵鍋烙熟的味道，葉子、小麥和白糖花生餡混合在一起的那個香，讓我至今難忘?，F(xiàn)在每每憶起，提著桐子葉長長的葉柄垂涎欲滴的情景，都有小確幸暗暗涌動。有時，會心念一動想要安撫味蕾，便也采了桐子葉回來，有模有樣地做幾個麥粉粑，卻哪里還找得見當(dāng)年的滋味？思來想去，桐子葉是不會變的，變了的是麥粉不是自己種的麥子磨的粉，是味蕾產(chǎn)生的驕縱使然。
可以說，油桐樹和它的葉子，果實，都是年少時快樂的源泉。而喜愛它的花朵，也是在舊時厚積來的。
每年的五月初，正是中稻播種到秧床的時節(jié)，“避開'凍桐子花開’才播種?！笔歉赣H回答村里叔伯們最常說的話。
桐子花雌雄同株，葉子還剛萌發(fā)，花竟怒放滿樹，它的花瓣是米白色，向里有淡紅色脈紋，子房日密被柔毛，花蕊黃色。乍一看，它并不起眼，當(dāng)你細細打量，才覺得它越看越像小家碧玉，耐磨耐看的樣子，能在一瞬間，打動到你心里的某處柔軟。
而當(dāng)一夜風(fēng)雨驟停的清晨，你若去到油桐樹下，那鋪陳一地的油桐花，定會用凄美掠奪你全部的訝異和感動，還有傷感和驚嘆——
“原來滿樹花仙落，血染芳心何處歸?！弊屇懔粢膊皇?，卻又不舍離去。
情竇初開花解語，相見無言自難忘?！扒楦]初開”是油桐花的花語，“相見無言”未恨晚是我對它的態(tài)度。喔，花意入心，入魂，滿懷熱愛，賦予油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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