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姑
——沙苑親戚(2)
原創(chuàng)/王凌琴
如果說沙苑是一片沃土,那么沙苑人沙苑族群便是這片沃土上的大榕樹,地下,盤根錯節(jié),綿延百里;地上,枝葉相連,綠蔭干云。
沙苑人把親戚叫“親親”,我家的親親主要在“纏沙”一帶,東起鐵家拜家楊村,中到陳村三里溢渡,西到洪善蘇村槐園沙洼,村村都有親親,就像過事時襄公所唱的:外家老外家老老外家,姑家老姑家老老姑家,姨家老姨家老老姨家,姐家妹家,媳婦娘家,干親朋親等等,這些親親都要走動。麥罷會上,敘敘家常,說說莊稼,那感情無意中就加深了。
當然,親親有遠近,朋友有薄厚,咋辦?沙苑人有辦法,把親親分成兩類,關系較近的,屬于“準往”親親;關系較遠的,屬于“不追往”親親。如何區(qū)分?用菜瓜,(一種形似菜瓜的花饃)追往的親親麥罷會上要拿菜瓜,不追往的就不用拿菜瓜,但并不斷親,只是禮節(jié)上輕了,約定俗成,人們并不怪罪。
就這樣,沙苑人的親親多,枝葉大,族群要比其他地方大得多。我感觸最深的,就是我的親親一些令人難忘、令人為之感慨唏噓的故事。
老 老 姑
何謂老老姑?年輕人沒見過也沒聽說過,“老老姑”其實就是爺爺?shù)墓霉?,曾祖父的姐妹,哈,許多人都沒有吧?
我的曾祖父生于光緒8年(1882),卒于1969年,享年87歲,歷經(jīng)三個朝代。他瘦高的個兒,瘦瘦的臉頰上架著一副白銅腿的石頭鏡,齊耳短發(fā),典型的清末民初剪辮子后的遺留發(fā)型。說話稍口吃,個性耿直倔強,不茍言笑。村上婦女正在說笑,見他過來,立馬停止,直吐舌頭。據(jù)說他曾黑著臉訓斥過一些說閑話的女人:“吃了飯沒事干凈說是非。”婦女們于是送他一個綽號“差(chai)人臉”①,他屬于白嘉軒之類人物。
曾祖父有一個弟弟三個妹妹,大妹嫁到蘇村,二妹嫁到洪善村,除三妹年輕亡故外,大妹二妹都活了八十多歲,我稱她倆“姥姥”(沙苑人把曾祖父叫佬佬)。
1959年移民,我們離開了祖祖輩輩世代耕耘扎著老根的土地,離開了我的沙苑親親們。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痛啊,思鄉(xiāng)情切便經(jīng)常穿越沙苑,一步三滑地行走在起伏不平高高低低的沙路上,朝親人的村莊奔去。
記得那年的蘇村麥罷會上,曾祖父領著我去給他妹家,依稀記得在老蘇村的街上,剛上學的我一頭扎在賣小人書的地攤上,選中了一本名為《骨肉》的書,書中講了舊社會窮人家小兄妹骨肉分離的故事,曾祖父慷慨的掏錢買了。第二天回家,姥姥送我們送了很遠,她一邊走一邊擦眼淚,曾祖父也不講話,那情景,與小人書中的兄妹骨肉分離非常契合,我黯然神傷,小小年紀嘗到了“人生自古傷離別”的滋味。
原來,姥姥年輕喪夫,兒子才一歲,靠娘家兄長接濟,把兒子養(yǎng)大。娶媳婦的時候,又是倆個兄長不遺余力地幫助她,就連婚宴待客的饃,都是娘家人蒸好,套了四轱轆車放上大蒲籃送去的。曾祖父的外甥叫吉祥,我喊他“吉祥爺”,他長得和舅舅很相像,應了那句“生女像家姑,生兒像娘舅”那句老話。吉祥爺聰明懂禮,但凡親親們誰家有了矛盾,都請他出面調(diào)停,難怪曾祖父喜歡他。
第二次見到蘇村姥姥,是六二年的冬天,我和祖母去參加她孫兒的婚禮,這場婚禮,永久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六二年冬天好冷啊,我和祖母到達姥姥家時,連凍帶餓,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只見院子中搭起了棚,棚下支起大案板,幾個婦女在案板上使勁地擦蘿卜絲,紅的白的,地上的蒲籃里,也是一蒲籃的蘿卜絲,案角上,只有一堆少得可憐的面條!
宴席開了,客人面前,一碗熱氣騰騰的水煮蘿卜絲,里面有一點點面條。再給每人半塊玉米面饃。那是客人隨禮的“禮饃”,小得可憐,兩三口便可以吃完。
坐完了席,我的肚子還在叫,那水煮蘿卜根本頂不了饑。要離開了,祖母拉了我到火炕上向姥姥告別。姥姥這時眼睛已經(jīng)瞎了,她摸索著,顫抖著伸進肚兜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玉米面饃。悄悄塞到我手里。怕三個小孫子看見。祖母謙讓,姥姥顫聲說:“能叫手里欠金銀,甭叫娘家欠親人,娃是我娘家的親人啊!”
多年后,那次宴席,那塊饃,始終留在我的記憶深處,滋潤終生。
二姥姥
再說我的二姥姥,我稱她為洪善姥姥,洪善姥姥留給我的印象只有一次。
七三年七月,母親思念沙苑的親人,我就騎了自行車帶她和我半歲的孩子去了,就在返家的路上,我騎不動了。一是因為自行車太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除了閘不跐(ci)哪兒都跐;二來是我身小力薄沒勁兒;三是才修的沙路沙多土少車轱轆打滑,差點把車子削倒,嚇得我一身冷汗。
屋漏偏逢連陰雨,船破又遇頂頭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沒轍了。勉強走了一會,路西邊出現(xiàn)了幾戶人家,媽媽喜出望外道:“這是洪善村的吊莊,你洪善姥姥就住在這兒,咱們?nèi)ニ倚!?/span>
洪善姥姥有倆兒一女,小兒子方鼎為人老實,娶了一個有殘疾的妻子,生了倆孩子,姥姥為了幫小兒子,便跟了方鼎過活,就住在這吊莊上。我和母親像逃難似的來到姥姥家,姥姥滿是皺紋的臉頰笑成了一朵菊花,一定要留我們吃飯。這當兒,方鼎爺?shù)铰飞先サ溶?,恰好有一輛膠輪車路過,老實巴交的方鼎爺居然交涉成功,車主答應帶我們過沙苑。就這樣,媽媽和孩子坐了車,我騎車跟在膠輪車后,終于走出了坑坑洼洼的沙苑。
第二次再見姥姥,是在她的葬禮上。姥姥安然睡在烏黑锃亮的柏木棺材里,我們所有的親戚都到了,整整坐了一百多桌。
席間,姥姥的女兒哭著說,母親八十多歲失去勞動力后,腦子便不管用了。一天到晚嚷著要回娘家。孩子們大聲告訴她,娘家移民了,姥姥似乎明白了。可是過了不久,她又記著回娘家。一次,家里沒人,她一個人出了門朝南邊娘家方向走去,那時剛漲過河,河灘都是淤泥,她一雙小腳陷了進去,連鞋都丟了。多虧了一個下地的人,趕緊回村叫人,兒女們趕到河灘,責備她:“你跑這兒干什么?”她卻振振有詞:“我要回娘家。”
娘家啊,不管女兒有多老,醒著夢里,哭了笑了,至死不忘的竟是娘家啊。
沙苑人的情懷,就是這樣的刻骨銘心,就是這樣的至死不渝,就是這樣的融化沉淀在每個人的血脈中。
注:①過去衙門的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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