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齋
　　王勉老走了，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最后一條龍”被卷到他故鄉(xiāng)的云里去了，再也不會回來。還記得，當(dāng)金性堯去世的時候，他感慨地對我說：“編輯部里，我和周黎庵、金性堯是同齡，都屬龍，我是二月生的，最大，他們卻先走了，現(xiàn)在只剩下我這最后一條龍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走……”我見他傷感，就勸慰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你不是說自己八十五歲要走的嗎，我問你理由，你說曹禺不就只活了八十五。我說這不成為理由，而今，2010年了，你老已九十五了，金老是金老，你是你，你會活過一百歲的，到那時，我來賀壽?！彼π?，就談起金老欲購《明實錄》影印本的往事。后來，他寫了《愛書之人金性堯》《愛書人金性堯，此言不變》兩文，既表達(dá)了對故交逝去的傷痛，也抒寫了他自己愛書的情懷。
　　不過，王老與金老不一樣，他讀書、愛書，但并不藏書，也不很惜書。他讀過的書，時常有頗多的書頁留下折痕，看到哪里，就隨便地一折，除非是精美的畫冊，他才注意。我曾經(jīng)提醒他該用書簽，他說：“沒這習(xí)慣。我的書，沒有宋版、明版，不珍貴，看過就算了?！睂τ诓貢挠^念是：藏是為了讀，如后繼無人，最妥善的是送給需要的人，或者捐公，讓書繼續(xù)發(fā)揮作用。所以，他從1992年起以為“年當(dāng)論八”，必須把不用之書清理，贈給需要的好友，將來方可免遭廢棄，并送我大量書籍。
　　但他一面清理，一面還是繼續(xù)購買新書，譬如施蟄存先生的日記之類。王老九十以后，我每去訪他，話題依然離不開書。寫信也是如此，例如他在2009年3月20日給我的信中說：
　　“近來記憶大差，《陳師曾畫論》一書應(yīng)是兄相告，別無他人。昨有事去淮海路，并過，詢電腦上查書，被告知此書架上僅有獨一無二的一冊，當(dāng)即購下。此書如是暢銷，殊出意外。中國書店版，附圖，惜制版未甚清晰。卷末并附陳氏詩，憶其悼亡詩極有名，不知何以未附錄。其他注解，并陳去世后碑文等均詳載，足下若有機會定當(dāng)購一冊，因兄比仆更內(nèi)行也。此外另購英國一學(xué)者撰《羅馬史》，緣前日忽于舊篋中翻出友人鐘君于九九年相贈吉本羅馬興亡史節(jié)略一小本，并注云作為吾二人交誼五十載紀(jì)念，意誠可感，為此特一讀羅馬史，并撰小文，題作《舊篋中翻出的羅馬史略》?！蔽乙虼讼耄趵险f金性堯是“愛書之人”，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然而除了書之外，他對故鄉(xiāng)福建似乎有更深的情結(jié)。2006年之后，我們每次晤談，除了書，大抵談他家鄉(xiāng)的人和事，譬如福建方言、福州小吃，偶爾也提到他的家人，但甚少，只是兩次言及他的祖父。一次是從梅蘭芳引起，他知道我愛好京劇，與許姬傳相熟，問我知不知道《天女散花》唱詞的事，我說知道，那是王又點譜的，就是王允皙，民國初期的詩人，有《碧棲詩詞》。他大為高興，說，“你知道王又點是誰？就是我的祖父！”一次是談嚴(yán)復(fù)。他對嚴(yán)復(fù)非常崇敬，對錢鍾書之于嚴(yán)有微言表示不滿，轉(zhuǎn)而說到嚴(yán)復(fù)和他祖父有交誼，嚴(yán)曾請他祖父為陽崎的尚書廟戲臺撰寫楹聯(lián)等事。此外，他談到好多福建的名人。古人如黃道周、林則徐，近人如冰心、鄭孝胥。他告訴我，“冰心是現(xiàn)代的閨秀作家，怎樣評價，且不論。但她的《寄小讀者》是我的啟蒙讀物。我從事寫作的第一篇文章用的筆名‘李平’，就是冰心的小說《往事》里的一個人物的名字?！闭媸歉屑ぶ橐缬谘员?。他的確眷戀他的故鄉(xiāng)，越到晚年，相思越深。2011年3月1日，我應(yīng)他之召去他家，王老交給我一篇文稿，托我打印，共5頁，二千余字，題目是《思故鄉(xiāng)》。我匆匆地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思路似乎很不清，行文雜亂，有些地方，恐怕只有他自己懂得，或只有福州人才能理會。而字跡的凌亂，實在難以辨識。其中還留有空缺，如“夔州”的“夔”、“耄耋”等字，他都因為一時記不起來而空著，甚至把“肩輿”一詞以“坐竹”兩字代替。為此，不得不一字一字地面對面地校改，同時調(diào)整文句段落，或補或刪，花了整整兩小時，才把文章改定。改定之后，我感到非常悲哀，雖然在兩個月之前，即2010年年末，在為王老編他的文集《尋我舊夢》時，對他的思路混亂已經(jīng)有所感覺，但還沒有發(fā)展到今天的程度，現(xiàn)在似乎潰不成文了。而他卻對我說“還有許多文章要寫”，我則暗暗悲嘆：恐怕他已力不從心了。我不知道這篇《思故鄉(xiāng)》是否會成為他最后的“絕筆”？沒想到竟應(yīng)了我的預(yù)測，僅僅過了三天，3月4日他因摔跤而進(jìn)了醫(yī)院，從此再也沒有回家，一住四年，直到今年11月11日去世。
　　這四年中，我多次往醫(yī)院探望，他有時清醒，有時昏亂，從沒有提到過寫作。開初時，他還不怎樣迷糊，還感謝我為他整理和打印稿子，說《思故鄉(xiāng)》已經(jīng)寄到福州去了。當(dāng)年8月，我為他編定的《尋我舊夢》出版，上海辭書出版社于9月召開品書座談會，他無法出席。我于會后到醫(yī)院向他傳達(dá)情況，他雖有時神志不清，有時還很明白，說：“這是我的最后一本集子了，多虧你，否則編不成書，書名也是你定的，序也寫得好，不浮夸。”之后，他就時好時惡，甚至迷糊到問他的妻子：“你叫什么名字？”有一次我去探望，正值他睡醒，腦子很清醒，和我說起穆旦。我知道他對穆旦的詩十分欣賞，對清華、對西南聯(lián)大，也十分懷念。多年前，我勸他寫回憶錄，他搖搖頭，說：“那是名人干的事，我不是名人?！蔽艺f：“我不是要你寫自己，但你該寫寫你所接觸過的人，比如潘光旦，你讀社會學(xué)時的老師；還有韋君宜，你在清華時的同學(xué)……”他點點頭：“這倒是值得寫的。”后來，他果然寫出了極具史料價值的《清華園感舊錄》。
　　對于寫作，我知道他頗自信，但也時覺孤獨。從1959年與王老相識，雖中斷信息28年，但自八十年代重逢之后，這近三十年的交往，使我深深感受到他的內(nèi)心的痛苦的，是他的寂寞?？释?，這實在是知識分子難以擺脫的因襲的牢籠。2009年4月6日王老在給我的信中曾經(jīng)這樣傾訴：
　　“劉心武文云，人須有談伴，所言甚是，及今仆也只有三四可相與談文論藝的朋友。在文學(xué)上無（毋）寧說是一個獨行者；有時偶翻拙集，自覺無論用字斟句以及此中所涵意緒，都應(yīng)說不錯的。對于文學(xué)的喜愛，是從少年時代開始的，以后一些趣味是自己養(yǎng)成的，無系統(tǒng)，只是隨著時間流瀉過去。已出四、五冊，自覺皆有可觀者，何以識者少？此所以抑郁不樂也。當(dāng)代有些年事不相上下的文字，其實卑之皆無甚高論，然名甚噪，此所以有時覺憤憤不平也。昔有些友人評仆云厚積薄發(fā)，其實不然。仆無專門，但評論，無論文字和內(nèi)容皆有創(chuàng)見。非為厚積薄發(fā)也?！?br>　　對此，我自然深表同情，但同時認(rèn)為，他也許將自己過于封閉了。事實上，知他識他的未必“少”，錢伯城、王元化、何滿子，以至于劉緒源、陸灝，都非常贊賞他、推崇他。因此，我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撫慰之，幸而得其首肯。但是，我始終沒有為他的著作寫過一篇書評。這是他所期望的，也是我深感歉疚的，而今則成了無法彌補的遺憾了。
　　無法彌補的遺憾，還有很多。讓我后悔不已的是去年（2013）我專程去了閩南，去了他的故鄉(xiāng)福州，然后南下，游覽了泉州、廈門、漳州?；販螅肴メt(yī)院告訴他嚴(yán)復(fù)故居、冰心故居、馬尾、鼓山等等的現(xiàn)狀，連同我拍攝的一系列照片。我與王老夫人通電話，征求她的意見，她卻因為我的健康并不太好，遠(yuǎn)途歸來，勸我休養(yǎng)，待恢復(fù)了去看王勉。后來又通過幾次電話，她總是說：“王勉現(xiàn)在蠻好，吃得比以前多了點，很穩(wěn)定，但是仍舊清醒時少，胡涂時多?！蔽竦貏裾f“現(xiàn)在不必去，你也八十開外了，行走不便，去了反而使我不放心”。這是因為我在前一時期患坐骨神經(jīng)痛，不能行走之故，但經(jīng)半年治療，已愈，但王夫人還是不放心。我想，既然情況“穩(wěn)定”，那就隔段時間去吧。哪里想到王老忽而走了呢。
　　更遺憾的是，王老是11日走的，我卻到了21日才得此噩耗。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往事紛至沓來，成了一團(tuán)亂麻。次日，我重?fù)炱鹚脑S多著作：《三月書窗》《推窗集》《深宮里的溫莎娘兒們》《清華園感舊錄》《聽音小札》《作家的隱私》《尋我舊夢》《吳偉業(yè)》以及發(fā)表在《中華文史論叢》等刊物上的單篇文章而未結(jié)集的論文：《袁中郎的再評價》《吳梅村<秣稜春>傳奇與<琵琶行>》《文學(xué)傳統(tǒng)與<紅樓夢>的誕生》《文學(xué)傳統(tǒng)和<紅樓夢>悲劇主題的形成》《趙南星與明代俗文學(xué)兼論<金瓶梅>作者問題》與多篇古代文人傳記。此外，還有44封他給我的書簡，以及委托我校正打印的致戴子欽的信。而今斯人已去，作為后輩的我們，目前的要事當(dāng)是匯集王老的遺著，搜集其佚文，編出一部鯤西全集來，方是最有意義的悼念。
　　2014.11.24—25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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