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老師是沈從文,他從老師的手里傳承了京派小說的傳統(tǒng),然而他又有自己的風格,有的作品沉重嚴肅,有的作品幽默輕松,有的作品詩情畫意,連他自己都給自己的作品分了類,“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憂傷,比如《職業(yè)》《幽冥重》;一部分作品則有內(nèi)在的歡樂,如《受戒》《大淖記事》;一部分作品則由于對命運的無可奈何轉(zhuǎn)化出一種常有苦難的嘲謔,比如《云致秋行狀》《異秉》?!?/span>
汪曾祺的風格總體來看,是那種民風民俗氣息很濃的,記得以前讀書的時候還學(xué)過他的《端午的鴨蛋》,這篇《受戒》也是如此,我讀了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連連叫好,他的小說情節(jié)性不強,但卻挑著人的情緒繼續(xù)往下看,想了想,這種感覺就是充滿著密密麻麻的歡樂的鼓點,不是亢奮,就是有點高興,有點喜悅,一直持續(xù)下去,不想停下來。
《受戒》發(fā)表于《北京文學(xué)》1980年第10期,是尋根文學(xué)的前奏。1980年,正是傷痕文學(xué)和反思文學(xué)思潮的鼎盛時期,在這個文學(xué)大市場上,充斥著吶喊、悲痛和傷痕,許許多多的人動輒就要痛定思痛、深沉反思,整個給人的感覺就偏陰鷙了一些,汪曾祺《受戒》的風格與它們截然不同,小清新的風格、桃花源般的世俗理想,就像春風,徐徐地吹來,立刻引起了轟動。
這篇小說講的是一個叫明海的男孩因為出家受戒一事和女孩小英子從認識、相熟到互相萌發(fā)愛意的故事,其間間雜著一些細致的說書般的風俗介紹還有人物活動,人們都沒有什么特別大的生活矛盾,他們就那么幸福甜美地過著日子。這是作者源于“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倒計時回去看,是一九三七年,抗日戰(zhàn)爭的年份,這里居然沒有戰(zhàn)亂壓迫,沒有流離失所,有的就是世俗平常又平靜的日子,在那個年份,真是奢侈。
回到故事里來,這篇我也是讀過兩三遍,先前讀的時候,略過民風民俗,略過細密的敘述,只看到了那樣青春的愛情故事;如今再讀,結(jié)尾的那點愛情是點睛之筆,是驚喜,在過程中的相處也是極美的。
有趣的人總是有許許多多的故事,而這故事其實就是發(fā)生在這瑣碎的生活中,只是說,我們有沒有去看到這些東西。
對聯(lián)、唱經(jīng)、號子、歌謠,連起了明海寺廟生活的輪廓。
庵趙莊出和尚,當和尚也不是隨便就能當?shù)?,得條件好,長得好看,聲音洪亮,還要聰明記性好。所以明海出家前,家里給他“下點本-念幾年書”,他每天都寫一張仿,字寫得好看。他當和尚的舅舅回家還查探了他的條件,相面、走步、喊號子,每一步都有趣得緊。
于是他就穿上舅舅給的和尚短衫,跟著舅舅開拔去“荸薺庵”了。這應(yīng)該是跟著明明海的視角去寫的,荸薺庵門前是一對形容彌勒也意味深長的對聯(lián),正因為他讀了書,所以他是認得這字兒的-----“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想想來說,可不就是嘛,這荸薺庵里的師父們的確個個都是那么與眾不同,但都能自洽、各得其所。
大殿旁邊的六角門上一對聯(lián),“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正是明海當了小和尚之后的生活寫照,清閑自在,灑掃燒香,磕頭念經(jīng)唱經(jīng),憑著這些平常的事兒,僧人們也能分出水平的高下,“爐香乍爇”“法界蒙薰”“諸佛現(xiàn)金身……”誦經(jīng)度日,平心靜氣,對明海來說,進入了一個新世界。
舅舅仁山是當家和尚,管賬、主持法事、唱經(jīng),打牌老輸;二師父仁海有老婆,過年會吃肉;三師傅很精明,會唱小調(diào),安徽的小調(diào)“姐和小郎打大麥”“姐兒生得漂漂的”,光是了解這些,明海的生活就不會無趣,因為明海出家四年了,這些都是明海能夠知道的見聞。汪曾祺這么寫,就是沒有把和尚的生活寫得那么裝,從而后面寫明海自己的事兒就顯得如此自然。
連汪曾祺自己也說,他所追求的不是“崇高和悲壯”,只是“和諧”。明海出家的生活輪廓,就是這倆字,“和諧”。
鄰居喜鵲跳脫,明海歡歡喜喜徜徉其中。
渡河時候的微小善意和大方的招呼,使得明海一下子從心底就接受了這個嘰嘰喳喳的鄰居小英子。后來的日子里,“明子老往小英子家跑”,在這里也讓人一下子走進了小英子的寶藏家人們的世界。
小英子家里過得很興旺。為什么呢?因為趙大伯能干、是個全把式;趙大嬸是個聚寶盆,很精神,而且會剪花樣子。大英子和小英子都生得好,大英子要嫁人,小英子幫著分擔事務(wù),還喊明子來幫著畫花樣子。由此,明子認了英子娘干娘。從這里來看,明海對小英子家熟悉得如數(shù)家珍,而且正因為歡喜他們一家人,所以才會特別注意地觀察。
少年的心事濕漉漉萌發(fā),生活的味道苦中作樂
除了結(jié)尾處的表白,我最喜歡中間明子和小英子相處過程中一段少年心事的描寫,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下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指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span>
正是和小英子在日常生活中彼此照應(yīng)著,畫花樣子、一起拔草、一起看場、一起“扌歪(wǎi)荸薺”,所以才會慢慢地在這樣的背影里發(fā)覺萌生出自己的小小心事,那么純潔,那么美好。“小小的”“平平的”“細細的”,我從來沒發(fā)現(xiàn),疊詞有這樣神奇的效果,把少年那種濕漉漉的心境,瞬間就抓出來了。
小英子剛認識明子的時候就問燙戒疤明子怕不怕,還給了明子半個蓮蓬,后來明子真的到了燙戒疤的時候,小英子的心事也直接表白了,她不愿明子當個所謂的“沙彌尾”(可以當主持),不愿意他燙戒疤,她要給他“當媳婦”。按說,雖然這平靜日子里過得紅火,可還是有很多活計的,生活的大部分色彩應(yīng)當是非常辛苦的,但在這里,辛苦的日子里流動著歡樂的氣氛,最后還能收獲真摯的愛情,當真是甜了。
汪曾祺的筆觸平實、質(zhì)樸,卻賦予了平凡生活以詩情畫意,給人們的心靈送來溫暖和愜意,也正符合當時“改革開放后的春天氣息”。他借明海的眼睛,向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如詩如畫的故事,營造了這樣一個美好的理想世界,是身為作家的柔軟和夙愿。
春天到了,萬物萌發(fā),歡樂能夠創(chuàng)造美好理想的奇跡。
文|京華
圖|網(wǎng)絡(luò)
編輯|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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