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從河北到山西,感受最深的首先是季節(jié)上的后退,平原上早就開過了的槐花,穿過太行山以后的表里山河之地都在盛開。這里空氣清涼,斷無暑熱之氣,一下就讓人意識到剛剛過去的春天曾經(jīng)是多么可貴。除此之外的新鮮感,則源于自然的河流。
汾河還是自然的河、原始的河,沒有鋪設(shè)防滲層,也不筆直,河岸也不是水泥抹的,還多是泥土岸,河水一直在流淌,還是一條真正的河。
在一條真正的河邊,人所能感受到的包括眼耳鼻舌身的全方位的濕潤與氤氳,所來所蹤都帶著自然的彎度,都望之不盡。人類亙古以來都是這樣凝望,都有這樣的凝望效果,這是現(xiàn)代的那些筆直的假河很難達(dá)成的。
汾河對岸的樹木看過去是自然的參差之狀,形成團狀的樹冠如山的景象。形象一下從對岸回望,大致上會有相同的觀感。也就是說站在汾河岸邊的你,此時此刻也是這條自然河流的一部分。所謂投身自然的懷抱,一定就是這樣的感覺。
在汾河岸邊的大槐樹景區(qū),早晨七點開門之前,門口就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游客,游客大多是老年人。好像年輕人是不會來尋根問祖的,老了才會有這份閑心。對面的廣場上穿著統(tǒng)一的粉紅衣服跳舞的,也是他們的同齡人,本地同齡人。當(dāng)景區(qū)門口開始古裝表演的時候,這些旅游團的老人們先就在人家的圈子邊上扭起了廣場舞,舉著寫有文明勸阻詞語的牌子過來的工作人員,面對她們的嬉皮笑臉,也只能是笑著伸開雙臂向外推了。人好像只有到了這個歲數(shù),到這種場景之下,才突然放開了,變得不再矜持,變得不再遵守一輩子都在被要求遵守的規(guī)矩,變得不管不顧“不逾矩”……
蘇三監(jiān)獄門前就遠(yuǎn)沒有這樣的熱鬧了。從外面就可以一目了然的幾間房子,是明朝的監(jiān)獄,也是戲曲故事的文學(xué)地理依據(jù)。不菲的門票錢阻止了相當(dāng)多的人的腳步,門口張望一下也聊勝于無吧。趕緊去壺口瀑布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
現(xiàn)在去壺口瀑布早已經(jīng)不是高速公路之前的那樣的年代里的道路艱辛,直接從頻繁的彎道上緩慢地開下去就可以直接抵達(dá)有彩色分隔線的黃河岸邊公路所導(dǎo)向的景點。
在黃河邊壘起了圍墻的做法已經(jīng)引起全網(wǎng)關(guān)注,以至于看那道墻也成了游覽的內(nèi)容之一。這一岸雖然沒有墻,但是大自然被所謂旅游管理所割裂,距景點還有很遠(yuǎn)就必須乘坐景區(qū)的車輛,所收的車費自然也就是獨家經(jīng)營的價格。
我沒有只是按照那樣的套路去做所謂不看一輩子遺憾、看了遺憾一輩子式的格式化旅游觀景,而是扒開樹叢,在判斷必然會有河道的位置上,果然看見了黃河。
千萬年來河水切割巖石而成的深深的河道里,水不多,河也不寬,完全沒有一條世界性大河的風(fēng)貌。河邊高低不一、參差錯落的石板上濺上的泥水一層又一層,曬干了又濺上了潮濕的。赤日炎炎的荒涼在兩岸樹木不彰的矮山夾峙下,既貧瘠又有一種蒼茫的力量感。
載著游客的大巴和小轎車源源不斷地到來,從停車場到售票處之間短短一段不能坐車的路,大家都只能努力用各種衣物遮擋著眼前的陽光。好在這里海拔高,比平原上的季節(jié)晚半個月左右,還在春天,有樹蔭的話,就有足夠的涼爽。
沒有想到的是,由此沿著黃河邊的“沿黃公路”前進(jìn),成就了景點之外一段最美的風(fēng)景觀賞路徑。
這是一條非自然的道路,也就是在歷史上不存在的貫通道路。黃河兩岸都有,且明確是觀光路,在岸邊高敞之處開辟有觀景臺,可以停車賞景,較之壺口瀑布那樣某一個特定的點來說,更助于仰黃河之名而來的人形成關(guān)于黃河的有長度的印象。
這樣一路走下去,在河邊廢棄的一個渡口,有一條土路直接從山腳下連通過來,路邊一排大楊樹下有一輛顯然是停靠了很長時間的大卡車。沒有車廂,只有車的底盤,底盤正好可以作為桌子使用來野餐。面對出山以后顯得水量驟然增加了一般的廣闊黃河水,在麥地邊的楊樹濃蔭下吃飯,任何一種食品都被打上深深的環(huán)境印記,其互文關(guān)系使人印象深刻,以后在吃到這些食物或者再看到類似的景色,都會自然地想到對方。而作為中間的人,就是這種互文關(guān)系最美的中介。
黃河在這一段顯示出自己作為世界大河的宏偉規(guī)模,廣闊遼遠(yuǎn)、奔流不息、滾滾向前。因為黃河的存在,周圍的山地丘陵和黃土高原地貌都有了靈魂和歸屬,有了以黃河的走向為基準(zhǔn)的縱向陪伴的濃郁意味。
黃河岸邊的村莊都建立在地勢較高的位置上,也就都能在一定程度上俯瞰黃河,讓世世代代的定居者一直擁有黃河視角,黃河成為生活中一個顯在之物,須臾都不可分離。
其中有傅作義故居所在的安昌村,門外的雕像和墻上的照片中,始終提倡奮斗精神、一生簡樸的他目光里有某種揮之不去的悲涼。日本人到村子里報復(fù)他帶兵抗日,殺了一百多人。他回鄉(xiāng)以后知道此事,久久佇立,一定要住在親戚家,因為親戚家挨著一百多鄉(xiāng)親死去的大槐樹。他以民族大義為重毅然保護(hù)下來的古城,終究還是消失了。歷史加諸人的幸與不幸,在有了足夠的時間長度之后就會自然顯現(xiàn)出其中的是非曲直。
舜帝村貌似不在高處,只是在黃河岸邊的平原上,是麥田之中一片平房建筑,依然帶著從堯舜時代至于今并未大變的總體地勢風(fēng)貌。地勢與建筑的關(guān)系,成為最大的審美遺產(chǎn),讓人凝望之下,自然而生懷古之情。村子里的一通康熙年間的碑石所證明的,與這樣由地勢所證明的,都是對這黃河岸邊的人居之地的贊美。
曾經(jīng)有一年乘坐高鐵動車從西安跨越黃河在空中經(jīng)過這一帶,當(dāng)時驚詫于黃河?xùn)|岸丘陵緩坡地帶遍布的果園,想象在熾烈的陽光下結(jié)出的果實一定可口。而今終于走在黃河邊,走過普救寺、蒲州古城遺址、黃河鐵牛、鸛雀樓,走到黃河一號公路盡頭的黃河大堤上,廣袤的黃河灘地盡頭是巍峨的中條山,中條山所俯瞰的是這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讓人在夕陽映照的黃河水的反光里,久久沉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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