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十里不如你
告訴老默想吃魚
巧合的是,在東北一些地區(qū),鱖魚是叫“鰲花”的。冬天的翠花負責上酸菜,春天的鰲花,露出融冰的湖面唼喋(shà zhá,吐泡泡),吃的是雪花。經(jīng)湖水燉煮,只需最簡單的佐料,滿嘴便都是春天的味道。
從東北,到江南再到西南,一尾尾小魚游歷了祖國的大江大河,吃掉了沿岸的各種春花,肉質(zhì)便有了春天的氣息。春天的魚,隨百川灌海,游進江湖民間;春天的魚味,隨繁花飄絮,落進萬家燈火。不管你現(xiàn)在是一個“狂飆老默”,還是一位“寶石老舅”,都請打個電話:我想吃魚了……
小滿時節(jié),黃梅雨斜灑的江浙沿海,騰躍著一面面銀菱“小鏡子”——鯧魚。銀鯧只有一根大刺,分叉的黃尾巴像剪水的雛燕。香煎外酥里嫩,筷子輕輕一掇,瓷娃娃般雪白的肉便露出來了,肥美的膏脂一抿即化。有靈巧的小孩,會讓吃剩的魚大刺連著尾巴,兩根拼在一起,就是“沙和尚的禪杖”。玩膩了,丟給桌下的狗兒:“啃吧!”銀鯧刺少,連狗兒都等得“春困”了,在寧波鄉(xiāng)下,鯧魚又叫“狗瞌睡魚”。小滿洄游產(chǎn)卵的銀鯧,最是肥美,所謂“鯧魚小滿,狗兒不滿。”
浙東鄉(xiāng)下煎鯧魚,往往用蔥葉不用蔥白,蓋取其蔥油之鮮也。還有一種金鯧魚,比銀鯧魚便宜,味道卻不輸,也是一根大刺。有的大人會用兩根長長的蔥葉,配兩條小小的金鯧,名之為“兩個黃鸝鳴翠柳”,給孩子做幼學的啟蒙,真是有古代鄉(xiāng)學的古雅之風。我突然想起魯迅在《阿Q正傳》里,也做過城鄉(xiāng)煎魚用蔥葉還是蔥絲的對比,不知道阿Q吃的是不是煎鯧魚呢?
尋常不過的金鯧魚和銀鯧魚,吃法都能上升到文人菜和鄉(xiāng)土菜之辯,真是“金銀花爭春”??!而蘇滬地區(qū)的陽春三月,油菜花盛開的時節(jié),有一尾鄉(xiāng)野小魚,卻在形象上如假包換地蹭了個經(jīng)典文學“IP”——松江鱸,它的名字叫“塘鱧魚”。
松江鱸不是我們吃的鱸魚,如今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已禁止捕撈。塘鱧也不是池塘里的烏鱧(黑魚),卻在蘇滬鄉(xiāng)下隨處可見。二者實在太像,都是大大的腦袋,扇子形的兩片前鰭,戀愛的季節(jié),會鼓起腮來唱“咕咕”的情歌(不是楊過)。
說到腮,倒是區(qū)分松江鱸和塘鱧魚的標志。春天是戀愛的季節(jié),松江鱸的兩腮前會浮現(xiàn)橙色的斑點,不仔細看就像有四個腮,所以又叫“四鰓鱸。”這大概是松江鱸版的“心想事橙”吧。而塘鱧魚據(jù)說只有三個腮,這我沒見過,塘鱧魚那么兇,看到手指頭都會咬,犯不著為了腮的數(shù)量較那個真兒。不過塘鱧魚的愛情結(jié)晶——魚籽可確像一顆顆果粒橙,總歸“事橙”了。
辛棄疾的“休說鱸魚堪膾”、張翰的“莼鱸之思”,讓鱸魚和莼菜組了千年的CP,都是文人的鄉(xiāng)愁。可生長在江南鄉(xiāng)下小橋流水中的塘鱧魚,未嘗沒有野性的浪漫。它們游進在農(nóng)家的土碗里,也找到了自己的百世“飯搭子”——雞蛋。這些諢名“虎頭鯊”的小小猛物,被雞蛋的溫柔嫩滑,馴去了戾氣與桀驁,化身為蘇滬民間的極品美味。
柴火氤氳的大鐵鍋里沸騰著水花,土碗里是除去內(nèi)臟的塘鱧魚,打勻的蛋液澆上去,像一輪金色的滿月。調(diào)入幾粒粗鹽幾勺紹酒,一抹豬油一瓢溫水,直至攪拌到起了小氣泡。塘鱧魚露出魚鰭“小扇子”,下鍋隔水蒸一刻左右,便是塘鱧燉蛋。沒有文人菜那么多典故彎彎繞,塘鱧燉蛋就是升級版的雞蛋羹。蛋羹吸收了塘鱧的極致鮮美,塘鱧汲取了嫩滑的“魔力月光”,共同譜寫一支農(nóng)家版的“春江花月夜”。
黃河鯉比普通鯉魚身形大近一倍,威風凜凜好似金甲大將軍。每當洛陽晚櫻撒滿街衢的春四月,也是孟津黃河鯉魚上市的季節(jié)。此刻的黃河鯉儲存了一冬的能量,騰躍出水面,脂肪與肌肉的比例達到了最佳的平衡。
黃河鯉有個十分著名的吃法:“鯉魚焙面”。將龍須面炸至酥脆,像一床被子一樣蓋在鯉魚身上,而黃河鯉則是先炸定型后,復以糖醋汁澆之,雪白的盤子和炸龍須面好似銀床玉被,而炸至尾巴微翹的黃河鯉,“金甲”锃亮,“紅袍”招展,給人以美的視覺享受。龍須面和魚皮的雙重酥脆加持下,里面的魚肉更顯緊致。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為何黃河鯉的顏色與別的鯉魚不同?是黃河富含營養(yǎng)的水質(zhì)造成?還是中原厚重的風土文明的心理濾鏡?很多專家大多傾向于“自然選擇”:黃河水的黃色是一種保護色,黃河鯉的黑色素細胞和虹彩色素細胞,各自對應(yīng)的基因控制了顏色的表達。
陽春三月,是黃河開河的日子,也是百里之外的北京密云水庫即將休漁的時節(jié)。這片鎖住潮白兩河的生態(tài)涵養(yǎng)之地,嚴格遵循著傳統(tǒng)的捕撈方式,水質(zhì)清澈得宛如玻璃棧道一般,而里面的魚類,則吃著春天的草芽花籽,肉質(zhì)肥美異常。其中的“巨頭”花鰱(胖頭魚),無疑是最風騷的“水庫浪子”。
同中原地區(qū)的“黃河鯉魚焙面”不同,密云花鰱采用接地氣的“侉燉”方式,將鯉科魚類的肥腴豪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侉燉講究“原水煮原魚”,突出的是“原汁原味”,鮮魚入鍋后,直接舀入密云水庫的水,只放蔥姜蒜等最基礎(chǔ)的調(diào)料,和“風味粗野”的大粒鹽。滾出的濃湯奶白如玉,魚肉細嫩緊致,呷上一口醇湯,夾上一筷子“健美肉”,美味鮮爽在唇齒間“橫沖直撞”。
有月光的晴夜,波光粼粼的水庫里,小船漁火明滅。魚群浮出水面時,會有唼喋(shà zhá)的氣泡聲。有經(jīng)驗的漁民會“聽聲找魚”,隔著幾百米就能聽出魚群的種類。但見灑滿月光的水面,他們輕舟縱槳,迎著聽辨出的魚群方向,等到唼喋的聲音越來越大,說明魚群已經(jīng)游到近前,這時就可以撒網(wǎng)了。
密云水庫的位置,曾是古代刀光劍影的石匣古鎮(zhèn),而花鰱也似不羈的游俠,從水庫漁民的月夜獨守,游入煌煌帝都的千家萬戶。沒有了黃河鯉的生存之虞,密云水庫的花鰱魚廣闊天地任我行,“錦鱗游泳”披著一襲颯颯春風。
江蘇的太湖和黑龍江的鏡泊湖,分別創(chuàng)造了省內(nèi)、國內(nèi)、國際之最:太湖是中國五大淡水湖之一、江蘇省最大湖泊;鏡泊湖是世界第一大火山熔巖堰塞湖、世界第二大高山堰塞湖。“拔刺銀刀剛出水,落花香里鮆魚肥”,說的是太湖銀刀,也即太湖白魚。有意思的是,“塞北江南”鏡泊湖也有一種魚,在金達萊花(朝鮮族對杜鵑的稱呼)盛開時上市,味道絕類白魚,卻名為“紅尾魚”。
太湖白魚需用清蒸。長堤形的白瓷盤淺盛,切得細細的蔥絲如扶堤弱柳,而切作小圈的彩椒絲,又似雛燕剪水。剖成兩半平鋪的白魚,恰似一葉煙篷船,在淡金的湯汁映襯下,真乃一幅春夕泛舟圖。輕輕掇起一塊魚肉,色如白玉,嫩如凝脂,雖軟刺細長且多,也可因賞味悅目而忽略不計了。
味道如此風致,可白魚顏值卻頗為不佳。下嘴翹起,好似人類臉型的“地包天”。它學名翹嘴紅鲌,明明是銀亮的身段,名字里帶個“紅”讓人費解,可鏡泊湖里臉型同樣“地包天”、學名蒙古紅鲌的紅尾魚,尾巴確乎真是紅的。
鏡泊湖紅尾魚和太湖白魚都是肉質(zhì)細嫩,刺軟且長,但做法卻大相徑——油炸。紅尾魚魚身狹長且薄,只需幾分鐘便可炸透,炸之前也不需佐料腌制,只拿細鹽抹勻魚身即可。細密的軟刺已被炸酥,那因炸制時間極短,而沒有流失汁水的魚肉,真真切切讓人嘗出了清蒸魚的口感!
鏡泊湖紅尾魚經(jīng)歷了一冬的休養(yǎng),體內(nèi)脂肪和肌肉達到最佳比例,春三四月食用最宜。就著朝鮮族金達萊花瓣(酸甜味的)食用,真是花與魚的盛宴。聽船家說,冬天鏡泊湖冰層極厚,是可以過吉普車的,可是有等不及的饕客,卻冒險履薄冰處冬捕紅尾魚,只為提前嘗一口這極品的春鮮。
貴州黔東南的春天,濕冷中帶著一股香氣。那香氣甜甜的、糯糯的,飄過苗村侗寨,逗引著人往大山深處尋覓,直到看到人們在稻田里插秧——那是稻香啊!當?shù)厝朔N的是糯稻,也是貴州酸湯中“白酸”的原材料。糯稻插秧的時候,人們會往稻田里放鯉魚苗。魚苗吃了落到水里的稻花,身上也有了稻花的香氣,也被稱為稻花魚。
稻花魚小小一尾,手可盈握,卻是苗家酸湯魚的壓軸角色。魚肉因紅酸湯的浸潤,愈發(fā)緊致。“紅酸”是用當?shù)氐囊吧骷t柿——毛辣果發(fā)酵而成,這種比一般西紅柿酸、比圣女果大點、但形狀并不規(guī)矩的小番茄,卻以辣命名,有專家推論是辣椒傳入貴州比番茄要早的緣故。
在熱氣氤氳的酸湯魚火鍋前,苗族朋友讓我吃一口魚鱗,我發(fā)現(xiàn)那魚鱗也柔嫩可嚼。他說:“小鯉魚不但肉嫩,鱗也很軟啊。不似鯽魚刺多,也不像草魚會吃掉稻苗。”稻花魚非常干凈,對于魚腸愛好者來說,發(fā)現(xiàn)苗家做酸湯魚,不但不去魚鱗,魚腸也保留,著實讓人驚喜。
酸湯魚只需用當?shù)刈詈唵蔚氖巢慕M合,便能激發(fā)出天然淳厚的驚艷味道,反映了大山深處的苗家先民生存的智慧。而逐水而居的浙江舟山漁民,也是就地取材。春三四月,正是黃花魚上市的季節(jié),處在產(chǎn)卵期的舟山黃魚,把體內(nèi)所有的呈鮮因子都運化出來,迫切地等待兩種食材和它們組“CP”。
答案是雪里蕻和筍絲。這兩種當?shù)刈钇毡椴贿^的食材,卻和黃魚激發(fā)出了“質(zhì)的變化”。筍絲提供脆鮮,雪里蕻則是咸鮮,和黃魚的海的鮮,堆疊出N次方的風味質(zhì)感。黃魚白皙的蒜瓣肉,蘸一口金黃的湯汁,真是在舌尖上的“金鑲玉嵌”?。∶癯踅忝狂R敘倫曾自制“三白湯”,也用到當?shù)氐难┎撕凸S絲,不知和為黃魚增鮮是不是一個道理。
小時候吃黃花魚,愛嗑開魚腦在里面找“小石頭”。長大后才知道,那叫“魚腦石”,有點類似淡水魚的魚鰾,讓黃花魚在碧波浩渺的大海中保持平衡。所以黃花魚又叫“石首魚”。“還有說法是此石有磁性,如同開GPS定位,能循著地磁感線,讓洄游產(chǎn)卵的黃魚媽媽們不會迷路,能夠追隨春天的腳步準時抵達,才為海上奔波的打魚人,提供“春日限定版”的時鮮啊!
西南大山里的稻農(nóng),和江浙沿海的漁夫,用一尾尾魚,給春天合寫了一部“山海經(jīng)”。紅寶石與白玉璧般的酸湯,是遷徙到黔地的苗族先民,篳路藍縷的智慧結(jié)晶;而金燦燦的雪菜大湯,則是古越疍民(以船為家的人),搏浪弄潮的勇氣提純。
文 | 鹿鳴谷
圖片編輯 | 冰凌渡
地圖編輯 | 劉耘碩
設(shè)計 | 九陽
頭圖 | 圖蟲·創(chuàng)意
封圖 | 李長華;圖源:《地道風物·黔東南》m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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