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樣的詩算有“意境”
唐詩宋詞,我在十六七歲時即已愛好,經(jīng)常諷誦,有時也學做幾首絕句或先說“意境”,意境這一詞的提出在唐朝。日僧遍照金剛在《文境秘府論》里介紹唐朝的詩論,在《南卷·論文意》里有“夫作文章,但多立意。”“思若不來,即須放情卻寬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則便來,來即作文。”這里所說的“意”,同“情”結(jié)合,即情意。所說的“境”,即境界,即把感情色彩著在景物上。“以境照之”,即在境界上產(chǎn)生詩意,就可創(chuàng)作了。托名王昌齡的《詩格》說:“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日情境,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三日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這里的三境就是意境,只是把偏重于寫山水的稱為物境,偏重于抒情的稱為情境,偏重于言志的稱為意境。這里講的物境,主要講山水詩,要寫出泉石云峰之美,這種美的觀點在詩人的心里,詩人一定要處身于泉石云峰中,掌握了泉石云峰之美,看得透徹,了然于心,所以能夠描繪出泉石云峰的形象。所謂物境,主要有兩點,一要看到山水的“極麗絕秀”,即山水之美;二要“形似”,描繪出山水的形象來。因為寫出了詩人的美學觀點,是形象和美的結(jié)合,所以構(gòu)成意境。情境、意境同物境的分別,只是情境寫出了“娛樂愁怨”,意境寫出了“意志”,把情意跟景物結(jié)合,就成了情境和意境了。其實這三者都是情景和境界的結(jié)合,情和意也往往結(jié)合著,抒情里有意,達意里有情,寫山水里也往往有情意,所
以這三境都是意境。
再來看什么樣的詩才算有“意境”,劉勰《文心雕龍·物色》里說:“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詩人受到外界景物感觸,這種景物互相聯(lián)接著是無窮的,所以稱為萬象,只要在視聽的范圍里所接觸到的,著上感情色彩,產(chǎn)生詩意,都可構(gòu)成創(chuàng)作。流連指在欣賞景物時,不忍離去,這里就產(chǎn)生感情,給景物著上感情色彩,沉吟就在進入創(chuàng)作了。又說:“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zhuǎn):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圖貌”是描繪形象,是寫景;“與心”是表達情意,是抒情。這兩者結(jié)合,就做到情景交融,構(gòu)成意境了,即情意同境界結(jié)合了。“寫氣”是描寫氣候,“屬采”運用辭采, 也是為寫境界用的。 下面舉出具體例子:“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嚶嚶’學草蟲之韻。”“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下面就來看看劉勰所舉的例子。
《詩·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狀少好),灼灼(狀鮮明)其華。之子于歸(這個女子出嫁),宜其室家。”“灼灼”,描寫桃花的紅艷,是“圖貌”;也贊美新嫁娘容貌的美艷,是“與心”;即情景交融,就是有意境的詩。這里好象沒有寫出一種境界來,為什么說有意境呢?王國維《人間詞活》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在這里,寫桃樹的少好和桃花的紅艷,用來興起新嫁娘的年輕和容貌的明艷,反映了詩人喜悅贊美的感情,這就是有境界。不過這種用意沒有明白說出,這就屬于三境中的情境。
《詩·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令我來思(助詞,猶兮),雨(下)雪霏霏(形容雪大)。”“依依”寫軍人出征時看到柳枝的柔弱,是“圖貌”,又反映了依依不舍的感情,是“與心”,即情景交融,寫出了意境。《詩·衛(wèi)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音搞,狀明亮)出日。愿言思怕,甘心首疾(頭)。”婦人想望丈夫回來,象天旱想望下雨,卻是太陽照耀,不會下雨。“杲杲”是狀日出,又反映婦人失望的心情,也是情景交融。
《詩·小雅·角弓》:“雨雪瀌瀌(音標,狀雪下得大),見睍(音現(xiàn))曰消。”受到讒言毀謗的人說,讒言很多,像雪下得大,看到日光說雪要融化,為什么不融化,還是相信讒言呢?“瀌瀌”是圖貌,也反映受到讒言毀謗的人的失望心情。
《詩·周南·葛蕈》:“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共鳴喈喈。”“喈喈”描寫黃鳥的鳴聲,也反映婦人喜悅的心情。
《詩·召南·草蟲》:“喓喓(音腰,狀蟲鳴聲)草蟲,趯趯(音提,狀跳躍)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婦人想念丈夫,獨自聽到蟲鳴,感到節(jié)令的變化,引起心憂。“喓喓”描寫蟲聲,引起感觸,也是情景交融。以上引了《詩經(jīng)》中的六個例子,“灼灼”“依依”是“圖貌”,描繪形貌;“杲杲”“瀌瀌”是“寫氣”,寫氣候:“喈喈”“喓喓”、是“附聲”,
寫聲音。這里既“隨物宛轉(zhuǎn)”,又“與心徘徊”,做到“情貌無遺”,即情景交融,有意境。作者把感情色彩著在景物上構(gòu)成境界,含有感情,即情意,所以是意境。這是《詩經(jīng)》中有意境的詩。
《物色》里又說:“及 《離騷》 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到屈原宋玉的《楚辭》中描繪意境的作品,就比《詩經(jīng)》寫的豐富了。
《九歌·湘夫人》:“帝子(女)降兮北渚(小洲),目眇眇(狀遠視)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裊裊”描寫秋風的柔弱細長,也反映情思的婉轉(zhuǎn)波動。在秋鳳中,洞庭湖波的起伏,也反映情思的起伏。這里也是情景交融,對景物的描繪更為豐富,像詩中有畫那樣,境界也更突出了。
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狀風聲)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憟(猶凄愴)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音穴)寥(狀空曠)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積蓄的雨水)而水清。憯(慘)凄增欷(嘆息)兮薄寒之中人。”這里寫秋天氣氛的可悲,下面還有描繪,且不說,光就這里寫的,寫風聲,寫草木凋零,寫天高氣清,潦水盡而水清,寫輕寒襲人,再結(jié)合遠行送別,去故就新。用這樣多方面的景物來襯托人物愁苦的心情。這里用景物構(gòu)成的境界內(nèi)容更豐富了,情感也極強烈。這就構(gòu)成 《楚辭》 的特色,與
《詩經(jīng)》中的寫意境不同了。
《物色》里又說:“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這是講南朝劉宋時謝靈運的山水詩,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檄。林壑斂瞑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 蒲稗相因依。”這首詩里,“窺情風景”,“鉆貌草木”,不是詩人把感情色彩著到景物上來描繪草木的形態(tài),是詩人看到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tài)。如“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結(jié)合上聯(lián),“出谷日尚早”,不作林壑有微明,結(jié)合“入舟陽已微”,不作云霞無夕霏,卻作“斂暝色”,“收夕霏”,太陽出來前的夜色被林壑收起來了,晚霞的飛動被云霞收起來了,這是寫林壑和云霞本身所具有的情態(tài),帶有擬人化,它們會收斂暝色和夕霏了。再像“芰荷迭映蔚”,菱花和荷花反復地光采照映,菱花照荷花,荷花照菱花,蔚是光采,即互相照耀,這也是寫菱花和荷花本身所具有的情態(tài)。蒲稗是兩種水邊的草,因依是互相依靠,非常親密的樣子,這也是寫出蒲稗的情態(tài)。詩人把山水花草當作有情的,看出它們本身所具有的各種情態(tài),這是謝靈運山水詩所具有的特點。上引這首詩的末了,作“慮談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者,試用此道推。”慮淡,思慮安靜對于名利就看得輕了,情意恰合自然合理,寄語養(yǎng)生的人,試用這個道理來推求吧。即滿足于山水景物的情態(tài),忘掉爭名奪利,有利于養(yǎng)生。這就是“志惟深遠”。這首詩寫景物的情態(tài)寫出了意境。
王國維《人間詞話》里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談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這里講的有我之境,即《詩格》里講的情境或意境;無我之境即物境。馮延巳《鵲踏枝》:“淚眼問化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用“淚眼問花”寫婦人的悲哀孤獨,無人可問,只好問花了。用“飛過秋千”,秋千正是她同丈夫親愛時打秋千處,現(xiàn)在丈夫出外游冶,看到秋千,不堪回首。秦觀《踏莎行》:“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寫出在外飄泊的游子,孤獨寂寞凄涼哀怨的心情,把這些心情著在景物上,無我之境象謝靈運的山水詩,寫出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tài),像元好問《穎亭留別》:“寒波淡談起,白鳥悠悠下。”寫出寒波白鳥本身所具有的情態(tài),沒有把自己“懷歸人自急”的急迫心情加到“寒波”“白鳥”上去。所謂“以我觀物”和“以物觀物”,就是用我的感情色彩著到景物上去,與不用我的感情色彩著到景物上去。不用我的感情色彩看到景物上去,還是用我的眼光來看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tài),象“淡淡”“悠悠”,象上引的“映蔚”“因依”這種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tài),還是詩人的眼里所看出來的,還是帶有詩人的主觀成分在內(nèi)。因此用“以物觀物”來說明,還不大確切,倘用攝影來說,照相機是物,所攝的影也是物,但攝影時還要選擇角度,注意光線距離,要選擇美的鏡頭來攝影,這里也有攝影者的美學觀點在里面。因此,“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川”里,含有詩人愛菊的感情,所以要“采”,含有詩人愛廬山的感情,所以說“見南山”。所謂無我之境就是《詩格》里的物境。
《人間詞話》又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這里提出境界出不出的問題,也就是哪些詩有境界,哪些詩沒有境界。一個“鬧”字把詩人心頭感到的蓬勃春意寫出來了,一個“弄”字把詩人欣賞月下花枝在輕風中舞動的美寫出來了。這些是詩人的獨特感受,寫出了這種獨特感受,不論是情景交融,詩人把他的感情色彩著到景物上去也好,詩人寫出了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tài)也好,都是有意境的。要是作者沒有自己的感受,只是把人家寫過的意思再寫一遍,人云亦云,既沒有作者的情意,也行不到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tài),那就是沒有意境的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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