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中信
【作者簡介】張中信,字峰源,四川通江人,經(jīng)濟學研究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四川省散文學會副會長、成都市青羊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四川文學網(wǎng)總編輯、《琴臺文藝》執(zhí)行主編。曾榮獲“全國優(yōu)秀讀書家庭”“四川省優(yōu)秀青年”稱號。出版《風流板板橋》《匪妻》《失語的村莊》《神韻巴中》等著作23部;散文集《野茶灞時光》《神韻巴中》分別獲第七屆四川文學獎,第三屆四川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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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村莊》
一望無垠的大田園,良田美畦數(shù)百畝,南北寬闊數(shù)千米,東西縱橫不到邊,田園被高高低低的山巒蔽遮,與外面的世界幾近隔絕。
已經(jīng)是春天了,太陽像只毛茸茸的繡球,努力爬上東邊的山巔,濕氣在陽光下開始蒸發(fā),沽沽漉漉往上躥,整個田園籠罩在一團霧嵐中?!霸摬シN了。”祖父肩扛老鋤,在田園中轉(zhuǎn)悠,自言自語嘟噥著。
原野上已冒出若干綠星星、青翠翠的各式野菜芽來。這個時候的野茶灞,便會出現(xiàn)一種有趣的現(xiàn)象。那些吃著閑糧的大娃小伢,吆五喝六地自發(fā)到坡里搜尋大自然賜予的口糧。放眼望去,全都是些挎小籃、提小筐、拎小鏟、背小簍的男孩女孩。時間長了,空中偶爾也傳出一兩聲彼此呼應聲,那邊呼:“二牛,走啦?!边@邊回答:“四丫,我在這兒?!焙魬曈行┡n^不對馬嘴,因為兩撥不同的人在呼喚伙伴。
播種前的這場由小孩自發(fā)的挖野菜,主要是為了預防春荒的。播撒的種子還在田里,尚未發(fā)芽,誰知道今年的收成會怎樣。
就在孩子們爭搶野菜的當兒,大人們開始干起了田地里的活兒。他們松土、鏟溝、播種、施肥。家中勞力弱的,便相互換工,既忙乎著說些感謝話,又忙天趕地要把種播下去。
播種結(jié)束后,有了些松閑,家家戶戶便開始了打理入冬以來的霉氣。只有像祖父那種閑不慣的人,還終日忙著在田疇上轉(zhuǎn)悠,對下在地里的玉米種,他有些迫不及待。
天氣漸漸轉(zhuǎn)暖了,祖父身上的棉衣也已脫了下來。展現(xiàn)在眼前的早已是滿目翠綠的青紗帳了。
祖父一絲不茍地在玉米林中穿行,他看見了玉米怎樣在春天里柔軟地抽葉,也看見了玉秧怎樣在夏天成林。微風輕拂著,恰似玉米林沉靜的歌喉,那歌聲分明發(fā)自祖父口中。
秋天在農(nóng)人們的期盼中變成黃澄澄的一片光芒。玉米林就像一串迎親送親的隊伍,在村人的視野中。這個時候,小村人開始變得平靜起來,面對那結(jié)結(jié)實實、成林成堆的玉米棒子,懸在心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祖父得意地在玉米林里旁若無人地酣然入睡。他抓了一個碩大的玉米棒子,緊緊地摟在懷里,那碩大的玉米棒子咧開大嘴,與祖父鼻孔中發(fā)出的聲響一唱一和,驚如炸雷。
《曠野情愫》
四圍皆山也。懷抱一畦田疇,縱橫幾多崗丘,田野在微弱的月光下,若有若無地閃動著眼睛。一聲山雀子的怪叫,把剛剛露出半個腦袋的月亮嚇得縮了回去。
披著沁人的微風,我徜徉在回家的路上。這個時候,我聽見田野里莊稼們濁重的呼吸聲了。碧綠的稻畦滿含晶瑩露水,與隔河相望的瓜藤各自懷揣心事,像兩個互斗心機的懷春姑娘,黑暗中忽閃著迷惑的眼神。
野茶灞空曠的田野上,稻浪起伏,好像一群熱情奔放的女孩,數(shù)十里都可以聽得見她們金燦燦的笑聲。在那稻浪起伏間,夾雜著青衣黃帽的豆莢,隱隱約約里與周圍的蒼翠山巒相映成趣。那金黃的稻,淡綠的竹,炎黃的豆,翠綠的杉,在秋夜的月照下,在山與山間,畦與畦里,暴露無遺。
我曾為自己未能出生在城市而嘆息過,卻始終無法忘卻眼前閃動的現(xiàn)實:夏日里,祖父弓著身子,拔草澆地,擔水施肥,一身汗一身泥。父親挑著一擔糞水,扇動著衣襟,忽悠忽悠地往田畦深處走去,他揮動臂膀,動作精細嫻熟。父親的肩上,沉重的挑子壓得扁擔也忍不住呻吟,可從他嘴里吟唱出的卻是一串歡快的山歌:
清早起來(嘛)到姐家
姐在屋里(喲)煮南瓜
心想留郎吃早飯(嘛)
今年不是姐當家(呀)
待到明年姐當家(喲)
臘肉片片(嘛)當南瓜
……
我坐在院子里,就著香茗和雪茄,開始構(gòu)思關(guān)于泥土的文章。面對院門的田野里,一望無垠的翠綠和冒著濕氣的霧嵐。
稻田層層疊疊地擠壓著,涌動著,不時便有一片片稻浪在歡歌笑語中轟然倒下,那是父親在收獲勞動果實。父親貓著腰,右手緊握鐮刀,左手擰著稻谷,像一個老練的芭蕾舞演員,摟著嬌柔女子的腰身,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身后是一片整齊排列的金黃稻谷和廣袤的田野……這個時刻,我才看見那潔白稿箋上面,父親揮動鐮刀的動作力透紙背。
城市的月亮,不是田野的月亮,城里的燈紅酒綠,不是田間的鶯歌燕舞。要想馳騁在稻浪接天的曠野里,只有祈求父親的在天之靈。
也許,那曠野深處的大門,原本只為父親而開。
《青石板路》
通往村里的路,是一條泥巴鋪就的土路,曲曲彎彎,迂回盤旋,于巒崗丘壑間纏繞。
路的盡頭,連接小村的縱深處,卻有一段筆直的石板路。全是青綿石條砌成的,被村人稱為青石板路。那是讓村人引為驕傲的一段“官道”。
我的最初記憶,便是從青石板路開始的。那個時候,祖父已垂垂老矣,而我也到了應該自立行走,開始人生起步的年紀。長長的青石板路,便成了我們祖孫倆一老一少習步的場所。
祖父把我領(lǐng)到石板路上,便開始顧自吧嗒起煙袋。我在那條路上不知摔了幾百上千個跟斗,最終摔掉了兩顆皎美的門牙,才學會了獨立行走。
我忘不了青石板路的記憶,是因為我11歲那年,面對一個女人提出的問題。那個女人,是明叔家的大兒媳婦,一個有些瘋癲的女人。
“青石板路為啥只鋪在村子最里邊,不通向村外?”那個女人問我這些話時,神情很古怪。我記得她的兩耳披肩長發(fā)散亂,柔順地耷拉在肩上。當我要看清她的面容時,她已飛快地扭過腦袋,甩動著長發(fā),急急地遁入村子里。跳動在我面前的只是嗡嗡胡亂飛舞的蝴蝶,以及它振動翅膀時傳出的氣息。
當我收回追逐的目光,注目那翩翩起舞的蝴蝶時,幾乎被那閃動的翅膀驚呆了。那個女人質(zhì)問的話題,竟刀砍斧削般嵌在那蝴蝶扇動著的翅膀里,冷冷凝固成一幅如琥如珀的畫卷。
我呆呆地站立著,根本無法承受那破空而出的雷霆之問。那飛翔著的蝴蝶的翅膀,雖然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響,卻從此烙在了我記憶里。那些烙印般的情節(jié),多少年后仍清晰透明,冷漠卻頑固地活在我的腦海……
把我從呆頭呆腦中拉回現(xiàn)實的是我的祖父。祖父是怎樣出現(xiàn)的,我不知曉,只知道他一雙溫暖的大手緊緊地擰著我冷冰的額頭。不要胡思亂想了,回家去吧。祖父慈祥的聲音引領(lǐng)著我,神不守舍地離開那段青石板路。
可記憶執(zhí)拗地告訴我,那個向我提問的女人,活生生地存在著,那幕場景,也并非祖父的一句當頭棒喝可以驅(qū)散的。
《韭菜園》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奔竟?jié)在祖母的念叨聲中說變暖就變暖了。
一夜之間,春天的氣息壓過北風的撕咬,緩緩地梳遍板板橋的山山水水。這個時候,我喜歡到諾水河畔去摩挲那些破綻欲放的花苞。
大地像沉疴多年的病人,開始涌現(xiàn)出絲絲縷縷的生機,小雞小鴨們也不甘示弱,拱動酥軟的嘴殼,吮吸著大自然滋生的靈氣。路上的行人早已開始敞胸露懷了。
在這滿眼青翠的日子,我最關(guān)注的還是那塊祖母當作命根子的韭菜園。祖母手持一把小巧的毛鋤,將一畦畦黑土翻得軟軟的,酥酥的。她翻地時仔細而認真,就像母親為孩子清掃身上的污垢。祖母做活兒時的心情是極其虔誠的。她用欣賞的目光將那些急急破土的雜草輕輕拔去。陽光映照下,我看見祖母那滿頭銀絲在春光中散發(fā)出亮亮的光彩。
撒滿陽春氣息的播種,讓祖母興奮不已。從入春第一枝花蕾的綻開,到最后一朵花蕊的凋零,野茶灞被此伏彼起的花香草露濃濃覆蓋著。那些破土而生的韭菜,讓我感覺到全身溢滿濃郁的韭菜清香。
“韭菜很賤,但命旺?!弊婺敢贿厼榫虏藵菜贿厡ξ艺f。頭天下午剛剛被攔腰掐斷,第二天清晨,又奇跡般亭亭生長起來。我驚異于韭菜頑強的生命力了。
在游離故土,漂泊異鄉(xiāng)的日子,我終于明白,韭菜的頑強恰似浪跡天涯的游子。只要有土壤,便有生命的成長。只要有生命,便會有希望的存在。
我在對韭菜的一遍又一遍懷想中,向往并追逐著自己的詩意人生。
《野百合山谷》
我和父親一同站在山谷里。松風浩蕩,云霧繚繞,山谷空曠曠的。
這就是野百合山谷,父親說這句話時,聲音里激蕩著一種淡淡傷感的情愫。
我自幼對父親滿懷崇敬之情。父親雖然很少敲打過我,我卻時常感覺到來自他的威嚴與自信。直到我真正長大了,心底涌起對父親兄弟般的情感,也不敢在他面前隨意嬉笑人生。
一個人生活在愛的環(huán)境中,他的情感必然豐富而干凈。否則,他的情感世界必然缺少某根琴弦。恰如火辣辣的映山紅燃燒般怒放,潔白的山茶花純凈般飄搖。在野百合山谷,就始終呈現(xiàn)著蓬勃的生命律動。
父親站在春天的山谷,指著遠處一根盤根錯節(jié)的松樹讓我看。我看見了樹枝上那些喜歡放聲歌唱的蟬,以及那笨拙地挪動腳步的蝸牛。
山谷的霧氣在太陽光的驅(qū)趕下,逐漸散去,因花朵競放而折射的光輝,輝映著整個山谷。這時候,我看見父親臉上一閃即逝的笑容了。
父親呆呆地望著斷腸崖不言不語,我知道父親的心事與我不同。我看見一枝艷艷的山里紅便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氣息,而父親體會的是,那枝山里紅與人的命運一樣,繁花似錦后,最終將化作泥土。
“人是個輕賤的東西,得到的不稀罕,稀罕的得不到?!备赣H終于說話了,他還說,我們生活在這個神秘的世界中,連自己的事情都鬧得烏煙瘴氣,又有啥資格來審視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呢。若干年后,我開始追憶父親說的那些話。也許他壓根就沒有說什么,或無法說出些什么,他表達的原本只是發(fā)自心內(nèi)的喃喃夢囈。
對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的不理解,就像人類連自己的身體也無法透徹認識一樣可笑。一只鳥的輪回與一個人的生死一樣??扇说耐纯嗵嗵嗔?,鳥的痛苦相比要少得多。相對一個人幾十年的生命過程,鳥已輪回過好多茬了。
我再次來到山谷時,父親的生命已經(jīng)凋謝了。那其間的鳥語花香已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次輪回。
過去的早已經(jīng)過去了。
(圖片來自于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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