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妻子和弟妹的肚子,
先后鼓了起來,
弟弟歸期也將至,
生活又有了盼頭。
文/婉兮 圖/千圖網(wǎng)
前情回顧
得知丈夫要出遠門,徐秀秀哭出了聲。她坐在床前抽泣,卻又講不出挽留的話。
新婚燕爾的離別必然要被思念和眼淚浸泡,可對生活在困窘中的人們來說,這只是一場不得不面對的常規(guī)考驗。
向二低聲安慰,再三承諾會照顧好自己并馬不停蹄地返回家來,徐秀秀慢慢收住哭聲,給丈夫收拾了衣裳鞋襪,一家人依依惜別。
不久之后,清軍就以破竹之勢攻打過來,把義軍占領(lǐng)的地方一個接一個地收回。
緊接著,周云祥也被誘騙出城外抓捕,隨后押解昆明斬首示眾。據(jù)說他的頭被砍下來,在城門外掛了好幾天。
村里人傳得活靈活現(xiàn),向汝生卻充耳不聞,只購來些工具器械,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擺起了簡單的制作工坊——其實這也是向二的意思。
臨行前,向二拿到了朱家預付的一半定金,他把這筆錢分做兩半,一半給了徐秀秀,另一半則交給向汝生。
他說:“哥,如今世道亂了,我看做個手藝人靠一雙手吃飯比較實在,不如咱們也開個陶坊,哪怕做點瓦貨呢,好歹也是一門營生。”
向汝生聽了弟弟的話,用那筆錢置辦了做陶的一些必要工具就開始干了起來。
他對禍國殃民的鴉片深惡痛絕,于是只做些水缸和花盆一類的粗苯瓦貨。好在他常年習武身體底子不差,制陶悟性也足夠,所以大缸大盆拉起來毫不費勁,一家人。
向二走后沒多久,徐老爹舊疾發(fā)作,沒幾天便一命嗚呼,徐萬田跟著義軍殘部東躲西藏,根本尋不到蹤影。
無奈之下,向汝生只得幫著徐秀秀料理后事,把老人家送上了山。
此時徐秀秀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懷有身孕。
向汝生大喜過望,雙喜臨門簡直沖昏了頭。
陳先生遲遲未歸,逢春的學業(yè)也被中斷了。制陶缺乏人手,為了節(jié)約成本,向汝生不得不把兒子派上了用場。
先從提盤做起。
拉坯時,需要把泥團放在坯車上,通過坯車運轉(zhuǎn)來提供動力以達到塑形的效果。
動力怎么來呢?這就需要另一個人在旁邊踩動輪盤,通過簡單裝置把人力轉(zhuǎn)換為拉坯的動力。
所以拉坯師都需要搭配一個提盤的小伙計,像小六子這樣的小學徒,也都是從提盤開始做的。
你得把配合著師傅完成工作,把師傅伺候好了,才能得到學習機會。
眼下,逢春就跟著自己的親爹干起了這么苦差事。
向汝生不算暴躁,但也談不上溫和。
父子倆搭手也免不了磕磕碰碰,逢春總是三天兩頭被爹爹訓一場,但他總笑嘻嘻的,每天都樂樂呵呵地用還未長成的小手干活,還會不時跑過去跟母親或嬸嬸肚子里的弟弟妹妹說話。
對他來說,那是最好的時光。
父母都陪在身邊,也沒人逼著去讀書練功,提盤苦點累點,卻與他最熱愛的細陶息息相關(guān)。
何況父親又不會真的打罵他,不過嘴上說一兩句,過后仍對他和顏悅色。每當?shù)搅颂敉哓涍M城賣時,總不忘給他帶幾根香噴噴的油條或鹵蛋。
向汝生也覺得心情暢快,眼看著妻子和弟妹的肚子先后鼓了起來,弟弟歸期也將至,生活又有了盼頭,想想都要笑出聲來。
可意外總是比明天先來。
壞消息依然是萬世雄送來的,他在一個深夜悄悄來了。
當時楊氏剛剛生下他們的第二個兒子,徐秀秀也已經(jīng)大腹便便,家門口插了一面紅色的小三角旗,以此來表示暫不歡迎客人造訪。
但萬世雄并不是敲門而進的,他一躍身翻進圍墻,忽然出現(xiàn)在正準備睡覺的一家人面前。好在當時徐秀秀和兩個孩子都已經(jīng)睡下,只有向汝生夫妻倆還坐在堂屋里閑話家常。
忽然出現(xiàn)的萬世雄把夫妻倆嚇了一跳,向汝生右眼皮劇烈抖動起來,似乎已經(jīng)預感到了災難來臨。
果然,萬世雄直通通朝著向汝生跪下來連磕三個響頭。楊氏慌了神:“萬大哥,趕緊起來說話!”
可萬世雄抬起頭,夫妻倆看見的卻是他的滿臉淚。他揮起袖子擦了一把淚,這才哭著說:“向二出事了,我對不起你們……”
楊氏大驚失色:“二弟他怎么了?他沒跟你一起回來?”
向汝生卻一言不發(fā),只扶著椅子,不聲不響地癱坐下去,嘴唇和手都哆嗦起來,臉上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
楊氏見丈夫這樣,心里也升起一絲不詳?shù)念A感,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問:“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說話呀!”
“他,他死了……”
“怎么死的?”楊氏看了弟妹的房門一眼,聲音帶了哭腔,但還是控制著自己把音量放小了許多。
萬世雄又擦了一把眼淚:“我們一路上躲躲藏藏,走了四個多月才到廣州,路上已經(jīng)死了三個弟兄。在廣州又躲藏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才等來上船機會。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風聲,臨上船忽然有許多官兵追來。我們拼死保護老爺周全,不想二弟他中了清狗一槍,當場就,就……”
這七尺男兒再也說不下去,回想起當時的慘烈狀況,他不由又嚎啕大哭起來。這時,尖利的哭聲猛然想起,楊氏慌了神,正要進屋查看,卻見徐秀秀披頭散發(fā)地跑了出來。
她挺著七個月的大肚子,哭得傷心欲絕,卻不忘上前去揪著萬世雄的衣領(lǐng)叫罵:“你還我的丈夫!還我的丈夫!你們這些殺千刀的!”
萬世雄涕淚交加,定定站著任由徐秀秀踢打。向汝生卻像傻了似的一動不動,只有兩行清淚緩緩在臉上流。
楊氏也哭了起來,邊哭邊試圖拉開徐秀秀:“秀秀,你是有身子的人,激動不得,對孩子不好,快住手……”
吵鬧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兩個孩子,可大人似乎都顧不上他們。逢春爬起來將弟弟抱起,輕聲細語哄著他,又悄悄打開房門,只見場面一片混亂,四個大人哭作一團。
他隱隱約約地知道二叔不在了,心里難過卻不敢哭出聲來,只得死死咬住嘴唇,無力地看著這一場混戰(zhàn)。
忽然,他看到嬸嬸臉色一白,雙手猛地送開,隨即跌坐在地,眉毛擰到了一起:“大嫂,大嫂,我肚子好痛……”
楊氏急忙扶住她,用過來人的經(jīng)驗判斷:“哎呀,恐怕是動了胎氣了……”
她急得團團住,急忙喊丈夫:“弟妹不好了,你趕緊去把王阿婆叫來!”
可丈夫卻像沒聽見一樣,依然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默默垂淚。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萬世雄,萬世雄卻低著頭:“我是朝廷欽犯,恐怕久留不得。”
“娘,我去吧!”逢春飛快穿好衣服,邊說邊跑進了茫茫夜色。
“小心點!”楊氏的聲音遠遠傳來。
那可能是向家最慌亂的一個夜晚,王阿婆到來時,只見妯娌倆癱坐在地上,家里唯一的男人呆若木雞。
她拍著手怒罵:“受什么刺激了你們?一個產(chǎn)婦一個孕婦,深更半夜地又哭又鬧,干什么呢?不要命啦?還不快幫我把她扶到床上去!”
楊氏正待伸手,王阿婆卻怒喝:“你還在坐月子!”
逢春急忙上前去,用瘦小的身子扶住嬸嬸,協(xié)助著王阿婆把徐秀秀弄到了床上。王阿婆檢查一番后搖搖頭:“只怕是要生了!趕緊去燒開水!”
逢春聞言,又急忙跑進廚房,費力地把清水倒進大鍋,又手忙腳亂地燒起火來。
徐秀秀的哭喊聲不時傳過來,她滿臉是淚,口口聲聲都在喊著阿金。
王阿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不耐煩地勸說:“這種事你丈夫幫不了你,全都要靠自己??!聽我的,吸氣——呼氣——”
可情況似乎并不太妙。胎兒不足月,母體受到強烈刺激氣血虛弱,難產(chǎn)已成定局。王阿婆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
折騰到第二天清晨,徐秀秀已經(jīng)精疲力盡,臉上那層層疊疊的淚痕也干得差不多了。
“大嫂。”她氣若游絲,楊氏急忙上前去握住她的一雙手,眼淚大滴大滴掉下來。
“大嫂,我在這世上,已經(jīng)沒什么親人了。孩子我一定會把他生下來,這是阿金唯一的血脈,求你好好照顧他,幫我們把他撫養(yǎng)成人。”
“秀秀,你瞎說什么呢?”楊氏強顏歡笑,“你是他的親娘啊,你得看著他長大、成親生孩子呢!”
徐秀秀淡淡一笑,忽然豁出去一般使出渾身力氣——嬰兒的啼哭聲響起,楊氏一愣,再看向徐秀秀時,只見她緩緩閉上了眼睛,身下的褥子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
是個男孩,早產(chǎn)的,只有三斤四兩。王阿婆把他洗凈抱出來時,逢春乖巧地接了過去,把小堂弟抱到了父親面前。
“阿爸你看,他像不像二叔?”
向汝生依然呆坐著,直到孩子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啼哭,他才如夢初醒般接過去,隨即哭得起撕心裂肺。
這個一出生便沒了爹娘的孩子被取名向遇春,成了逢春的三弟。
家里一下子多了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尤其是小遇春體弱多病,三天兩頭地請大夫吃藥,向汝生不得不日以繼日地干活,也很少再提及讓大兒子上學考科舉的事情。
他在現(xiàn)實年前低了頭,徹徹底底成為碗窯村的普通漢子,一雙大手賺出了全家人的吃穿用度,但內(nèi)心始終覺得虧欠兒子。
誰料兩年后,朝廷又下了一道圣旨廢除科舉制,再想起王秀才的預言,向汝生只覺得滿心凄涼,對功名仕途漸漸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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