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 故 園
郭宏旺
母親上年紀了，真的是上了年紀，八十四了，一直衰敗不堪的身體明顯又不如了前兩年。一動就喘，坐下一會兒膝蓋就疼得起不了身?？蓸酚^剛強的母親還在老院兒里努力著忙乎著，慢悠悠地，一心思忙乎拾掇她的那一方變得好陳舊的天地。父親已遠去了八年，母親就一直一個人守著那片舊院子。那院子真的是舊院子，舊得十分破敗，多年的風雨，有的地方垮塌得盡是豁口子，高低不平，像極父親晚年零落的牙齒。簡直就是有點狼狽。春夏時墻邊的花草和周圍的樹冠濃葉會遮一些丑，秋冬季節(jié)，花落草枯枝疏葉落，老院子則原形畢露。正如：破落田園但有蒿，摧殘竹樹皆無主?；蛉纾簤嬋~如花欲滿溝，破籬荒井一蟬幽。
院子雖破卻并不小，四面又不大收風，母親一人住在這片雜亂中，簡直就如一張破舊的大網(wǎng)上懸的一枚蜘蛛，風雨飄搖讓人難以放心。兒女們時常勸說母親離開去住兒女們家，母親毅然拒絕。唉，媽跟你們說哇，孩子們，金窩銀窩不如自個兒的土窩，我到誰家哇能有在這個土窩窩方便，能有這兒好呆？孩子們，人老了，吃喝拉撒咳嗽吐痰不干不凈的，早上四五點你們全睡覺的了，媽就起來了，叨擾的，時間長了誰家也不行。你們就算不嫌棄，媽自個兒也過意不去。哪一天，媽真的老得起不來動不了，再說哇。
兄弟姐妹們常來搭照母親，我在小縣城上班居住，離老家不遠，十幾里地，隔三差五回來看望老母親。捎帶個柴米油鹽日用，各種藥片，和孤單寂寞老母親呱嗒上一陣子。母親便開心到極致。
我的家園，我依然零星走進的家園。我的家鄉(xiāng)，我依然頻頻擁抱的家鄉(xiāng)。這就是我的老家，我依然偶有宿眠的老院子?，F(xiàn)在我仍然可以把它稱作是家園而不是故園，仍可以稱這里為家鄉(xiāng)，而不至于叫故鄉(xiāng)，我已覺幸運。我也祈禱這種幸運延續(xù)的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能夠繼續(xù)維系這些個稱謂的，似乎只有我的老母親了，我的八十四歲的母親，我的那個走一步要歇三緩的老母親。而我也深知并一直害怕著，我的家園一步步向故園靠近，所以我誓必珍惜我還有眼前的一片家園可以留連，雖然它最終勢必成為故園。其實大家都一樣，我們在這個稱謂轉變的漫長過程中那些平常的、瑣碎的、重復的、鮮留痕跡的發(fā)生和演繹，就是我們真真實實的全部人生。
朋友說，家鄉(xiāng)與故鄉(xiāng)差不多吧，只不過是實指與虛指的問題，沒啥大的差異，家鄉(xiāng)是常在常留的地方，故鄉(xiāng)更在于情感上的思戀懷念。我說，這不結了嗎？還是大不一樣吶。
家園變成故園，家鄉(xiāng)變成故鄉(xiāng)的時候，也許父母高堂的壽歲已被劃上了永久的句號，歲月也在我們的額上刻下深深的厚厚的年輪。父母遠去，家園何在？只剩故園。原來呀，父親母親是我們一生中最大恐慌的一面擋箭牌。父親母親倒下，我們無處可逃。
讀過好多關于鄉(xiāng)村的文章。不少是描寫鄉(xiāng)村的淳樸古拙，與世無爭，安寧靜美，也有一些是描述鄉(xiāng)村前后幾十年的巨變，當然有迅猛的發(fā)展也有極速的衰落。有發(fā)自內心的抒情贊美也有令人唏噓的慨嘆。回憶流連之間不乏遺憾。
鄉(xiāng)村之美無可否認，不論南北。清新的空氣，薄霧朦朧的晨曦，帶著一只土狗荷鋤走向田野的農(nóng)人；青磚黛瓦上的煙雨，午間池塘上空或穿梭或滯空的蜻蜓；落日的余暉映照著晚歸的牛羊哞咩，雞犬相聞，和諧共生，天人合一。而這一切美好畫面的背后還存在真實的什么？更多的應該是鄉(xiāng)人農(nóng)人們年復一年無休止的勞作奔波，卻并不見得多么豐厚的收入回報，上有老下有小各項花費并不少，日子還要正常地過，于是農(nóng)閑之時還要頻頻尋找外出打工的機會。
我時常憶起童年時，父母年輕，身強力壯，護佑著我們的天真爛漫無憂無慮。雖然吃得不一定很好，可粗茶淡飯也不乏幸福和快樂。兒時的我們還沒力氣下田勞動，并不能夠真正體味父母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勞。當我們十幾歲讀初中的時候，肯定是要幫助大人做些活兒的，至少春播時能點個土豆籽，夏鋤時也能鋤兩壟豆苗，秋收時搬個谷捆子，冬日里幫父親切個草喂個牛羊。
畢竟古時連失落隱歸的文人雅士也會務一些農(nóng)活兒。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詩中的陶公歸隱之后的“種豆”，早出晚歸，似乎已夠辛苦，而陶公在打理這些草和苗的時候，是否更在意心境上的一種解脫抑或超脫？
真正的田間勞動后我才明白，詩文中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也許多了一份逃避中的慨然吟哦，少了一份硬朗。比不上：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確，現(xiàn)實之中，黃土飛揚，赤日炎炎，麥芒沾身，寒風徹骨下父親母親的四季只有辛苦難熬和咬牙死抗，哪里去找詩文里那么多的超脫甚至詩意？他們沒有解脫超脫，只有一天天的躲不脫。草盛也罷，豆盛也罷，晨興的露水和帶月的荷鋤都不是愜意，而是酸困的不適與疲憊。文學終歸只是文學，農(nóng)人的勞作斷然沒有一絲半點兒的抒情。如果說非要有一點，那就是望著打理得齊刷刷的莊稼迎風搖曳時，眉梢與心頭的那一份滿足，僅此。
母親絕不放棄對這個舊院子的收拾打理，無論春秋冬夏。理由，一則她真的閑不住，再則，那是母親一直呆了六十多年的院子，那院子如同她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長大的孩子離開了，母親就真的把院子當成她的孩子們了。她要繼續(xù)為他們梳洗打扮，穿衣喂飯，不論她已經(jīng)多么的力不從心。
春暖了，母親終于等到了自己盼望已久的季節(jié)。母親慢騰騰地開始了她的一系列操作。
西墻邊種下了一圃金菊和一圃格?；ǎ玳L高了，金菊開花了，格?；ㄊ㈤_了，金燦燦，濃艷艷，紅烈烈，點燃了院子的半邊。小滿前后，點瓜種豆。母親泡好了種子，執(zhí)一小水瓢，在南墻邊點種了倭瓜和葫蘆，葫蘆倭瓜開花了，母親就有事可做了，每天都要記著給它們“套花”，不久滿地就是墨綠油光的嫩葫蘆蛋子。葫蘆蛋子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成熟變老。輕輕撫摸著一個個的皮子，母親欣慰地笑了。
東邊是片小菜園，這兒曾經(jīng)是父親母親兩人共同勞作經(jīng)營的一處所在，如今只有母親一人照管了。母親用耙子耬好了地，在這里撒了蘿卜籽，小蔥籽，芹菜籽，生菜籽，還萸了黃瓜秧子，苤藍秧子，西紅柿秧子。我只能幫上一個忙，母親也只允許我?guī)退@一個忙。我把十幾個鐵桶和塑料桶都灌了水，把它們提到菜園兒里，前后左右中間全都擺開。母親說這樣她就不愁了，母親不用愁地干時她著急得抓五撓六可澆不了水，也就不愁這里的所有生命都會茁壯旺盛。
有了這些花花草草，瓜果菜苗，母親就不愁打發(fā)她那些孤獨無聊的長長時間了。有了這些花紅柳綠，老院子就添了生機，來串門兒的人們就會一邊看一邊夸：這老人兒厲害了，把個舊院院弄這么火色。有了這些生機和火色，說不定從天國回來想看上一看的父親，就一下子找到了家的位置……
唉，孩子們，從日頭升到日頭落，長盼盼的一天，媽做上個啥去了？手里頭總得有點兒圪捯的了哇，母親常說。
唉，孩子們，媽一到天暖和就不愁它了，院里院外可多的營生能做哩。媽就怕過那冬天哩，天寒日短夜就長呀，那夜長得哇，咋熬也亮不了，媽躺在炕上不想睡了，早就想起來，可人家天就是不見亮。母親老說。
母親的冬天最難熬。難熬，不是沒吃沒喝沒穿的，也不是沒柴沒炭沒燒的，而是長長的黑夜熬不亮，白天又沒事做。實在憋不住了，母親就穿戴好，出大門外面溜達溜達，順手撿幾根干樹枝回來。
格?；ń鹁栈ㄊ㈤_的時候，母親念叨著我們回來給花兒們拍照。蘿卜瓜菜成熟的時候，母親念叨著我們回來帶走。母親種下了那些花，并不是她自己想看花，她是不想讓這個舊的院子灰頭土臉，她是想見到能給花兒拍照的人們。母親種出那些瓜菜，不是為了自己吃，她是不想讓那一片菜園從此荒蕪失色，她是想讓孩子們吃上點土生土長的好瓜菜，她是想常?？吹侥芑貋砣」夏貌说娜藘簜?。
母親常年吃藥，吃各種藥，止痛的，止咳的，降壓的，活血的，消炎下火的，吃藥是母親一天中很重要的部分。有了這些藥片，母親似乎就有了自信。如今的母親，其實是各種藥片支撐下來的。門前閑坐朝南邊瞭望的母親，隱約聽見了馬達的聲音，瞭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一步步走近，母親喃喃自語：回來了，回來給我送藥了，唉，他一天到晚忙的，叼空兒哩，叼空兒哩。母親嘴上唉著，臉上卻是滿盤的笑容，母親高興，見到她的孩子了呀。
每次回老家看母親，回來后就有好幾天的情緒低沉，喜歡悶著。父親早已遠去，母親也風燭殘年。雖說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人人都一樣，可終究老是惴惴不安，不敢想象前方遠處的某一天。一間茅屋何所值，父母之鄉(xiāng)去不得。
家園在老去，家鄉(xiāng)在老去，無比樂觀豁達的母親在老去，我們也在加速地老去。我們常常說道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深情也沉重，可父親母親的鄉(xiāng)愁儼然已到盡頭。我們心中時常放不下老去的父親母親，而衰老的父親母親們已經(jīng)喪失了放不下他們父親母親的那股力量，身體上的，精神上的。
父母之殤，家園之殤，終成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