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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廚

一

       我的第一本隨筆集《點(diǎn)滴撇捺》出版了，我送了一本給是高級知識分子的我的老岳父。事隔半月后，我攜妻回她娘家，自然是我進(jìn)廚房做飯炒菜，打我和妻結(jié)婚，回到妻的娘家，洗菜、切菜、配菜、炒菜，就成了我的專利，既是我到她娘家，老岳母在洗菜切菜，準(zhǔn)備炒菜，老岳父看我來了也會叫岳母把手上的活放下，叫著我的小名要我去炒菜。平常嘛，我也就默默地系上圍裙徑自去廚房，偶爾也有煩了的時候地：“憑什么要我炒菜？”他老人家回答的干脆地：“你炒的菜好吃?！蔽也环獾兀骸皯{什么別人炒的菜就不好吃？”老岳父可不會跟我爭論，他撂下話來就走開了，懶得搭理我了，反正這炒菜的事情歸我去掌勺。我也不可能因?yàn)闊┒芙^進(jìn)廚房，省得惹的一家人不高興，得，冤枉說一些話，自己系好圍裙徑自進(jìn)廚房……
     《點(diǎn)滴撇捺》里有一篇《瓊液》，專門講的是如何識茶、辨茶、泡茶、喝茶的故事，也許他老人家瀏覽了這一篇，可老岳父平生不喝茶，他老人家對茶根本就不感興趣?；蛟S飲茶的文筆勾起了他老人家對美食的興趣，他見我一個人在廚房里忙乎著，就走進(jìn)廚房叫著我的小名地：“你還可以寫一本書……”我納悶地望著老人家，心想：怎么對我關(guān)心起來了？平日里何時關(guān)心過我的工作、生活??？他繼續(xù)道：“專門寫一本如何炒菜的書，把你的廚藝寫出來，肯定好看。”我與妻結(jié)婚都二十七八年了，平日里我與老岳父就沒話說，幾乎沒有什么語言溝通。他老人家看了我出的書講喝茶，似乎勾起了美食的饞蟲，還要我再寫炒菜美食的書。我的情緒頗為抵觸，心想：這么多年來，我在我們的家是我炒菜，我回我父母家還是歸我掌勺，我去我姐姐家難逃炒菜的事，我好不容易來岳父母家做客依然是我進(jìn)廚房。若要是出了炒菜美食的書的話，我還能灑脫的遠(yuǎn)離廚房了嗎？

    我默默地注視著老岳父，心里悶哼著：哼，還沒寫這方面的書，就已經(jīng)躲不過走哪都要進(jìn)廚房里干活了，若要是真出了這方面的書，那我的名聲隨著我的文字傳播，走到哪都將逃不脫進(jìn)廚房干活，理由是誰讓你那么會炒菜？沒聽過老話說的：智者多憂，能者多勞嗎？那好，賓朋滿坐，嘻笑聊侃，我嘛只有獨(dú)自在廚房撅著屁股揀菜、洗菜，再操刀切菜、配菜、炒菜了。老岳父看我傻傻地注視著他不吱聲，知道他的倡儀沒有引起我的共鳴，也就乏味地走開了。我卻繼續(xù)著午餐的烹飪與制作。

       人的惰性，誰愿意多干活？特別是干家務(wù)活，干得再多，也不顯山露水，何況還不是自己的小家里的做飯炒菜的煩瑣之事呢？我深知“每個人經(jīng)歷，都是個人的財(cái)富，當(dāng)把個人的經(jīng)歷變成文字，就成了人類的財(cái)富?！碧热簦野堰@幾十年的廚房經(jīng)歷寫出來，會不會也變成人類的財(cái)富呢？ 

二

   據(jù)說，上個世紀(jì)共和國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里餓死了很多人，既是沒有餓死的人也被餓怕了，那會兒的人們餓得逮啥吃啥，為了裹腹，只要不是巨毒物，都可以拿來口中嚼，諸如野草、樹葉，甚至觀音土，全然不顧后果地拿來充饑，所食物能否消化已經(jīng)不是食者該考慮的問題，只要能吃個肚兒圓，彌補(bǔ)一下饑餓難耐就行，使得許多吃觀音土的人活活被撐死。在那個歲月里，能按時進(jìn)餐，進(jìn)餐時能吃飽，似乎就是一種奢侈的事情。于是乎，從那個歲月過來的人，不論是男女老少，親戚朋友，街坊鄰居，還是同事同學(xué)，彼此相遇連打招呼的問候語都變了，不再是原來的彼此問候：你好。而是彼此關(guān)心地：你吃了沒？這種招呼語在社會上沿用了很多很多年，就是在物質(zhì)非常豐富的今天，還能遇見六十歲以上的老者用“你吃了沒？”打招呼或問候。足以證明：饑餓給人們帶來了一生的陰影。
        我出生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里的一九六一年春，我長大后聽媽媽說，老太太生我的時候，有二天沒吃任何食物，生下我后的數(shù)小時，我爸爸步行十六公里，給我媽送來了費(fèi)好大的力才弄到的八兩餅干，到了醫(yī)院病房，我爸忍著餓耐著累，看著我媽一口氣把餅干吃完，我爸微笑地給我媽倒來一杯溫開水，我媽吃完餅干接過我爸手上的杯子，似乎想起來了地問：“你吃了嗎？”我爸爸仁厚地笑笑，算是做了回答。我媽急了，連忙撿起擱在床頭柜上的裝餅干的紙袋，里面哪還有餅干渣？我媽歉意地望著我爸，我爸滿臉笑意地：“你給我們老顏家生了一個接戶口的，勞苦功高呀。只要你們母子平安，我?guī)撞惋垱]吃，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能吃飽就會有奶，有奶就可以喂伢，熟輕熟重，總有個輕緩重急吧？”
       我打記事就沒有嘗試過餓的滋味，我們家兄弟三，每餐吃起飯來，一個二個如狼似虎的特別能吃，憑國家供應(yīng)的一個月二十四斤大米，肯定不夠吃，我爸爸就想辦法到當(dāng)?shù)厝嗣窆缛フ胰速I稻谷，每年總要買上一二次，每次都是買一百斤，每百斤稻谷能出凈米六七十斤，剩下的三十多斤糠麩也不會扔掉，買一些面粉回來兌上糠麩做成糠粑，一樣是糧食能充饑。孩提時代的我們，有得吃就算不錯了，能混個肚兒圓吃飽飯就是幸福。按說，中國的飲食極講個味，可那個歲月的物質(zhì)極度匱乏，幾乎所有的生活物質(zhì)，都是國家按各家人數(shù)定量供應(yīng)，買米要糧票，買肉要肉票，買油要油票，就是買豆腐還要豆腐票，當(dāng)然也要支付人民幣才能購買回所需生活物質(zhì)，也就是說有票沒錢買不回所需生活物質(zhì)，沒票給再多的錢，商家也不會賣你生活物質(zhì)，連溫飽都難以辦妥，誰又會去追求食物菜肴的味道呢？

三

   我爸爸少年時從大山里走出來當(dāng)兵，一直在部隊(duì)吃著炊事班里的大鍋飯，后來的職務(wù)升遷不吃炊事班里的飯了，也還是在食堂里吃飯，根本不懂廚房里的流程，他在廚房里就會燒開水，除此之外不會操作廚房里的任何事情。我爸和我媽結(jié)婚后，所有的家務(wù)都可以或會做，就是縫補(bǔ)漿洗，我爸也是干得非常嫻熟，唯獨(dú)不進(jìn)廚房。我媽呢，是一個寧愿出門掃天下，也不愿在家掃庭院的粗獷女性，也是一個地掃不干凈，臥床收拾不清楚的馬虎女性。我們小的時候，我爸是不進(jìn)廚房的，廚房的活自然是歸我媽去干。就我媽的脾性，干什么都是馬馬虎虎，只能說是把飯菜弄熟了，有許多時候，我們吃我媽炒的蔬菜（諸如波菜、小白菜）吃的砂硌牙，可想，我媽的做事馬虎的菜都洗不干凈，馬虎的人，廚藝也不可能好，還能奢談什么味道？正如我爸的總結(jié)：你媽炒菜就是水煮鹽拌。

        我外婆是湖南長沙一大戶人家的小姐，其女紅活怎么樣，我不知道。我三歲就被我爸媽送到了外婆家，讓我享受到了我外婆精湛的廚藝給我們烹飪的美食。盡管那個時候，我還朦朧著不記事，可我享受了四年的一日三餐美食，身在福中不覺得，我七歲那年又回到爸媽身邊上學(xué)，當(dāng)端起我媽做的飯菜，那個難吃就沒法下咽。就如同吃慣了精雕細(xì)作的山珍海味，猛不丁地去吃粗制亂作的豬食，那就不是天壤之別的概念。我吃著我媽媽做的飯菜，比較著我媽媽的媽媽所做的飯菜，人生第一次讓我懂得了比較，知道了：同樣的食材、同樣的灶具、同樣的油鹽、同樣的程序，不同的人所烹炒的菜肴，其口味大相徑庭，甚至完全不同。我媽做得飯菜再難吃，我也得吃呀，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餓得慌，何況我不是來做客，飯菜不好吃可以走人，我畢竟是回了家呀。
        我姐大我三歲，我記得我念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我媽經(jīng)常因工作忙而延遲了下班的時間，廚房里的活就輪到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姐姐干了，姐姐的廚藝到底是我媽的基因遺傳，蔬菜的水煮鹽拌就不說了，光是姐姐煮出來的米飯就讓人受不了的難吃，也許是剛剛學(xué)做飯的雛兒，毫無經(jīng)驗(yàn)不說，又沒有人教她，她做出來的飯，不是硬得似豆子難以咀嚼，就是煮出飯說是干飯?zhí)≌f是稀飯?zhí)?。算于總結(jié)的人，應(yīng)該根據(jù)米飯的軟硬度調(diào)整煮飯時擱水的多少，做飯的次數(shù)多了，自然就能煮出可口的米飯來。我姐就不是一個善于總結(jié)的孩子，她做了兩年的飯，時硬時稀，讓我們端碗吃飯有著一種精神折磨的欲罷不能的感覺：吃，難吃；不吃，餓。姐姐炒菜的咸淡，似乎隨著鹽價(jià)的波動而咸淡，我們家的鹽經(jīng)常象不要錢買一樣，可想菜有多么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