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機會放肆二十四小時,你身上會發(fā)生怎樣奇妙的故事?
游戲人生這件事,我自以為是專家,我所認識的人里面,大概沒有誰比我更擅長。安分守己,中規(guī)中矩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三十歲之前結(jié)婚,生孩子,忍受著柴米油鹽,這樣的生活跟我沒關(guān)系。我沒有固定的工作,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也沒有理想。我不能成為讓父母驕傲的孩子,他們也無法拿我去跟鄰居們炫耀。提起我,他們更多的是閉口不言。他們早已對我徹底失望。有的并沒有拿到“女朋友”的資格,也只是上過床而已,我統(tǒng)稱為“一炮之緣”。在床上,女孩在我身上聳動的時候,如果我閉上眼睛,我會一陣恍惚,分不清正在和我歡愉的這個女孩究竟是誰。但凡超過一個月,我就會把從我床上離開的女人完全忘記,再一次見面,可能我根本就認不出她來。我也不覺得我殘忍,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還覺得是我給了她們故事和幻想呢。不然她們的人生會像我一樣,乏善可陳,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算作是互相需要,互相成就。除了女人,我更喜歡在這個城市里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尋找一樣東西,這樣東西有著不同的形態(tài),不同的氣味,但是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刺激。我很難準確地定義“刺激”到底是什么,但我能感受到它們。我對“刺激”瘋狂地熱愛,我覺得我就是靠“刺激”活著。一旦生活歸于平靜和普通,我就寢食難安,不能呼吸,像是犯了毒癮一樣,身體里有一股力量慫恿我,跑出去瘋,去浪,去癲狂,直到找到能讓我興奮的下一個刺激。我想這也是“PLAY LIFE”把最新體驗名額給了我的原因之一。PLAY LIFE是個神秘的機構(gòu),據(jù)說背后有大財團的支持,擁有好幾個網(wǎng)站,以制作“巔峰人生體驗”的節(jié)目聞名。每個人都渴望被他們選中,這意味著,你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體驗你可能永遠也到達不了的人生巔峰。體驗完成之后,你還能得到一大筆獎金。PLAY LIFE聲稱自己選擇體驗幸運兒是根據(jù)大數(shù)據(jù),我不知道我在社交網(wǎng)絡(luò)里留下了什么痕跡,能讓他們注意到我,給我了這張寶貴的入場券。但去他媽的,如果“世界是平的,倒霉幾次,就能幸運幾次”這個定理成立的話,這可能是我應(yīng)該得到的幸運。PLAY LIFE的辦公室,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甚至還有點土氣,這和他們所傳遞出“未來感”的形象,多少有些不符。“李先生,我們這次體驗,全稱叫做“放肆二十四小時”。體驗中,在不給他人造成身體和精神損害的前提下,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們會在暗處觀察,拍攝,但絕不干預。體驗中,所產(chǎn)生的一切費用,都有PLAY LIFE承擔?!?/section>負責人遞給我一個文件,“這是免責協(xié)議,請李先生仔細閱讀,如果在體驗過程中,因為自身原因造成您的身體和精神損害,我們概不負責?!?/section>“李先生,如果沒有問題的話,請在這里簽字?!?/section>我簽了字,負責人收起文件,告訴我:“現(xiàn)在是晚上七點,李先生,您還有五個小時準備,午夜十二點,我們的‘放肆二十四小時’體驗會正式開始。您還有什么疑問嗎?”我搖搖頭,我恨不得立馬就開始,這五個小時有點難熬。這棟房子是我父母送給我的,幾乎花光了他們夫妻兩個一輩子的積蓄。原本是要做我的婚房,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也有機會過上那種平常普通的幸福日子。但就像人們常說的,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意外”,并不體面,即便是不要臉如我,我也是羞于跟別人提起的。父母歡天喜地,比他們自己結(jié)婚都要興奮,他們拿出一生的積蓄,付了全款,買下這棟80平米的房子。拍完了婚紗照,寄完了請?zhí)贾煤昧嘶榉?,訂好了結(jié)婚的酒店,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我自己留在家里玩游戲,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上線了,隊友肯定罵死我了。米璐是我很早之前認識的女孩,雖然沒有正式成為男女朋友,但一直曖昧,上過幾次床。后來我和胡悅談戀愛了,就和米璐坦白,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結(jié)束和她的關(guān)系。我不厭其煩,只能逃避,想著我高調(diào)結(jié)婚之后,她自然就沒辦法了。她突然就不哭了,盯著婚房的布置,墻上的喜字,看了半天,突然開口,行,都到這個份上了,我祝你幸福。我猝不及防,她瘋狂但又冷靜,聲音熱情又冰冷,分手炮你得給我。她在我身上癡纏的時候,我內(nèi)心深處竟然也有一絲舍不得,有了這個念頭之后,我換到了主動的位置。胡悅手里拎著的夜宵,跌落在地上,是我愛吃的關(guān)東煮,味道彌漫開來,我能聞到里面有咖喱魚蛋,牛肉丸,還有甜不辣和魚豆腐。我停止了動作,愣在關(guān)東煮的氣息里,但是米璐的動作沒有停,甚至更夸張地叫了起來。胡悅也沒有跟外人說起我們突然就不結(jié)婚的真實原因。我和父母的關(guān)系本來就算不上太好,尤其是和我爸,幾乎說兩句就會吵起來。加上我婚又沒結(jié)成,讓父母在親戚朋友面前,尊嚴盡喪。突然中斷的婚禮,把維系我和父母之間的最后一絲紐帶也拉斷了。從那以后,我像是失去了束縛,竟然也覺得無比自由,我得以更肆無忌憚地揮霍我注定失敗的人生。我沒有怪米璐,甚至在我最難熬的日子里,她還在我的婚房里,在我的床上,給我安慰的同事,也給我諷刺。既然是要諷刺我,那就諷刺到底吧,我配合著,自虐著。身邊永遠有不同的女人,我用盡各種方法討她們歡心,在哄上床之后,再用盡各種方法逼她們離開。此刻,我坐在我曾經(jīng)的婚房,如今的垃圾場里,努力驅(qū)趕著這些回憶,都已經(jīng)過去了,管它呢。四個多小時以后,我可是要體驗“放肆二十四小時”的人。也許,這也是上天給我的獎賞吧。時間過得很慢,我沒有事情做,隨手翻房子里好久沒打開過的柜子。柜子里,有我爸的一個雙反相機,德國的一個牌子,很多年了,老氣橫秋的味道。我爸當年花了好幾個月的工資,買下這部相機,每天拿著相機到處轉(zhuǎn)悠,恨不得把一切都拍下來。甚至還專門請假回到農(nóng)村老家,拍長滿了糧食的土地,拍遛彎兒的鄰居,拍屋梁上建巢的燕子,拍斷了尾巴的老牛,拍村頭被遺棄的石磨盤。也因為癡迷于拍照,而斷送了在機關(guān)里升職的機會。因為我要結(jié)婚了,我爸說,結(jié)婚以后,你就有自己的人生了。我爸把他視若珍寶的雙反相機送給我,甚至興師動眾地把婚房里的儲物間,改成了洗照片的暗房。他希望我能成為一個攝影師。對于光影,我倒是有一些天賦,但我偏偏不喜歡,覺得拍照太無聊,洗交卷又麻煩,想起來就拍兩張,更多的時間還是在忙自己的事情。還有一個翻蓋手機,早已經(jīng)開不了機了,手機上掛著一個手機鏈,來電話的時候會亮燈那種。翻蓋手機流行那會兒,我買了這個手機,當做生日禮物送給胡悅,她很喜歡,愛不釋手,下載了好多她愛聽的歌放在里面,沒事就聽個沒完,聽的時候,臉上總帶著微笑。莫名其妙地走進了廚房,此前,我?guī)缀跏菑膩聿贿M廚房的。翻翻看看,廚房的碗柜里,有一本泛黃的筆記本,打開,是我媽手繪的菜譜,如同武俠秘籍,圖文并茂,連附近菜市場的分布圖都有,哪里能買到新鮮的海鮮,哪里能買到便宜的蔬菜,都標記得一清二楚。胡悅曾經(jīng)發(fā)誓要做個好媳婦,作為好媳婦的第一要務(wù)就是,要系統(tǒng)地摸清楚我的口味,央求我媽把所有我愛吃的菜,都教會她。誰都要承認,在愛面前,女人實在太有創(chuàng)造力了。胡悅?cè)绔@至寶,買齊了鍋碗瓢盆,搞得好大陣仗,每天研究,試驗,我不得不每天都吃她失敗的黑暗料理,一個禮拜有三天跑肚拉稀。在她學會所有的菜之前,我們分開了,一切都戛然而止,從那以后,我很少進廚房。我不知道我算不算親手毀了自己的生活,但我已經(jīng)不會再自暴自棄了。我?guī)缀鯖]怎么計劃,但既然是放肆,那就應(yīng)該有個放肆的樣子。我租了一輛超跑,開到了白天鵝中心,那里住著幾個我相好的女孩。雖然我并不是她們唯一的客戶,但她們有本事讓你賓至如歸,覺得你就是她們所有人的唯一。她們稱呼你歐巴,老公,哥哥,一切你喜歡的親昵稱呼。我從不評判女孩對自己人生的選擇,因為有時候,人生就是讓你別無選擇。她們心和身體的G點都很低,很容易就被觸碰到。一旦觸碰到,她們就會展露出一種接近癲狂的魅力,這種魅力只屬于年輕女孩。一個女孩揮舞著手里的絲質(zhì)圍巾,好像要在夜空里,拉起一條彩虹。一個女孩隨著跑車里勁爆的舞曲,索性站起來,扭動著腰肢。遠處,一輛車的遠光燈刺眼,突然間,我一陣短促而劇烈的頭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于興奮,我耳朵里好像有了稀奇古怪的耳鳴聲。一會兒是短促連續(xù)的電子音,一會兒又是不知是什么動物的呼吸聲,一會兒又響起水滴滴落的聲音。我拼命搖頭,努力驅(qū)趕著那些古怪的耳鳴聲,我要享受這個夜晚,這個瘋狂之夜,是屬于我的,在這個夜里,我就是唯一的王者。讓那些鄙視我的人,都滾蛋吧。我和女孩們在路上奔襲,跑車停下來,我們就當街小便,在空白的墻壁上涂鴉,寫臟話,咒罵短暫的人生和糟糕的城市規(guī)劃。我們?nèi)チ艘沟?,開了一個大炮,玩過火的游戲,在躁動的音樂里跳舞,霓虹燈的光影里,人人都好看,你可以摸身邊任何一個女孩的屁股。我拿著話筒,摟著女孩的細腰,聲嘶力竭地唱爛俗的歌曲,另外兩個女孩給我伴舞,一邊跳,一邊把脫下來的衣服朝我扔過來。我越唱越大聲,嗓子都啞了,竭盡全力驅(qū)趕耳朵里的耳鳴。酒意上涌,我埋首在三個女孩的波濤洶涌里,我想要淹死自己。牛仔褲越來越緊,我氣急敗壞地要脫掉它,女孩體貼地過來幫忙,我突然就摸出了那個翻蓋手機,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把它帶在身上的,更奇怪是,手機鏈莫名其妙地亮了一下。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女孩們繼續(xù)狂歡,撕扯對方的內(nèi)衣,沒有理會我。夜風里,我扶著路燈,狂吐,幾乎把腸胃里所有的東西都吐光。我拿出那個翻蓋手機,摩挲著,打開,黑色屏幕里一片死寂,如同那段逝去的感情。手機鏈又亮了一下,像是一段能喚起什么的電波,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一連串古怪的、但又急不可耐的念頭。我跳上我的跑車,卻發(fā)動不起來,一看油表,沒油了。盡管我頭疼欲裂,但我腦子里的念頭,催促著我,我一刻也不能耽擱。我砸開手機維修的卷簾門,小哥睡眼惺忪,一定覺得我腦子有問題,我把翻蓋手機遞給他,幾乎是下命令,幫我充好電,修好。他愣了愣,接過手機來,嘲笑我,這玩意兒都絕跡了,修不了。我哆哆嗦嗦地掏出錢包,把里面幾乎所有的現(xiàn)金都丟給了他,一定要修好,求求你。他呆了,接過錢,愣了愣,答應(yīng)我,行吧,你下午來拿。我回了一趟婚房,風風火火地打了個背包,把我要帶的東西,一股腦都裝進去。我心潮彭拜,想要睡一會兒,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睡意,我心跳得厲害,耳鳴越來越嚴重。我回到了農(nóng)村老家,神奇地是,耳鳴雖然沒有消失,但心跳卻瞬間安靜下來,我覺得很平靜。鄰居們都彼此認識,誰家有了新媳婦,全村人都跟著高興。那時候,我渴望著離開那里,小地方,安靜但也無聊,一切都像是靜止的,我覺得這個地方困住了我,困住了我不羈的靈魂,我發(fā)誓要離開這里。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來過了,這次回來,發(fā)現(xiàn)村子仍舊像個守舊的老人一樣,沒有什么變化。房子還是那些房子,老舊,但堅固。連氣味都一樣,泥土的味道,誰家做飯的味道,土地里糧食長得歡騰的味道,一股腦撲過來,和童年一模一樣。要是閉上眼睛,會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長大。一切都沒有變,只有路兩邊的梧桐樹又粗了幾圈,那大概是時間流逝的唯一證據(jù)。我端起我爸的雙反相機,學著我爸夸張但確實有效的拍照姿勢,對著這個養(yǎng)大我爸和我的村子,開始拍照。我拍了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街道,拍了街道兩旁墻壁上“計劃生育”“鼓勵二胎”兩種新舊交替的標語,拍了街頭下棋的老頭,交頭接耳的鄰居,擔水澆地的大爺。我拍了家里的祖宅,拍了那口一直供養(yǎng)著整個村子的老井,拍了長相依稀認得,卻分不清究竟是誰家的孩子。我拍了長滿了糧食的土地,拍了屋梁上建巢的燕子,拍了斷了尾巴的老牛,拍了村頭被遺棄的石磨盤。拍照的時候,我感覺,我就是我老爸,我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鼻子聞,用他的身體感受。我爸常說,拍照的時候,你會覺得,你多了一雙眼睛,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但現(xiàn)在,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些我爸迷戀的風景。我很想告訴我爸,爸,我真的看到了。我開始有點理解你了。我沖到中關(guān)村,他們說,手機修好了,但有密碼。我搶過來,盯著像素低到眼睛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的屏幕,試了無數(shù)種組合,卻沒有打開。我急得團團轉(zhuǎn),拼命回憶我和胡悅的一切。終于,一串數(shù)字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1125,胡悅的生日。我朝圣一般輸入了這四個數(shù)字,它們像是一串通關(guān)密碼,雖然我不知道它們會帶我通向哪里,但手機解鎖了。糟糕到無法形容的畫質(zhì)里,是我和胡悅的點滴。我們在兩家公司的聯(lián)誼里相遇,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用力過猛地講笑話,拼命逗所有人笑,其實卻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我們在一家老夫妻開的羊肉面館里吃蘇州羊肉面,要白切羊肉的,加很多醋。我們一邊吃面,一邊看外面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品評路過女孩的裝束,幻想著他們擁有什么樣的人生。我們在租住的出租屋里,擁抱,親吻,點燃彼此身體里壓抑已久的熊熊烈焰。她咬破了我的肩膀,扯掉了我襯衣的扣子,我撕碎了她的絲襪,來不及脫下她纏滿了鞋帶兒的靴子。我們以一種近乎滑稽的姿勢,互相打探彼此的身心。我們在大雨天的被窩里赤裸相對,糾纏,交換體溫和人生意見。我們分享著彼此的前半生,幻想著未來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包括我們生下孩子的名字,臥室窗簾的顏色,結(jié)婚紀念日要如何與眾不同,我要給她買好看的項鏈,她要穿最狂野的情趣內(nèi)衣。我們在大雨中的國家地質(zhì)公園里閑逛,沖進雨霧混合的迷夢里,我們隔著雨水和霧氣高聲叫著彼此的名字。我們在山腳下一個隱蔽的山洞里,急不可耐,匆匆忙忙地親吻,我們心跳貼著心跳,她任由我橫沖直撞地進出她的身體和靈魂。我們有無數(shù)張合影,每一張合影,都是一個美好瞬間的定格。離開國家地質(zhì)公園,我買了這條手機鏈給她,我說,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它就能亮,它亮了,就代表著我的心也跟著亮了一下,那么你的心也會亮一下,我們就能交相輝映。直到那個“意外”,撕裂了一切,把這些被合影定格的美好瞬間都變成了惡意的提醒。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整夜整夜地不睡,渾身發(fā)抖地流眼淚,早上枕頭都是濕的。她半夜起來,把婚房墻上的喜字都撕掉,砸碎了廚房里所有帶著鴛鴦的碗。她無休止地要求和我做愛,咬破我的嘴唇,我的肩膀,攔住我的手,哭喊著,就在里面吧,給我一個孩子,這樣你就永遠都不會離開我了。她會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給我做精致的早飯,看著我吃完,像個賢妻一樣,提醒我下班回來要買什么菜。她會突然間情緒失控,上一秒還有說有笑,下一秒就歇斯底里地哭倒在地,殘忍地抽自己的耳光。那個晚上,她照著我媽的菜譜,做了一桌子我愛吃的菜,有些發(fā)揮得很好,有些依然失敗。我拼命地咀嚼,好像要把一切不如意都吃掉,然后鬧一陣肚子,我把壞事都沖進馬桶里,就什么都好起來了。我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覺得我要瘋了,我猛地站起來,連外套都沒有穿,就沖出去。等我天亮回家的時候,家里整潔萬分,她帶走了自己的一切痕跡。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讓那條手機鏈亮起來了,我再也不能讓我的心和她的心一起交相輝映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我心里似乎要做一個什么決定,但是又不知道那具體是什么。我腳下一崴,摔倒在地上 ,我媽手繪的菜譜滑落出來,風吹開了幾頁,即便是最簡單的圓珠筆畫出來的粗糙圖形,我依然能聞到飯菜的香味。那些家常菜,都經(jīng)過我媽改良的,改良到最適合我的口味。這本菜譜本來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秘密儀式,某種關(guān)于傳承的儀式。通過我的口味,就能對我的內(nèi)心世界了如指掌。胡悅走后,我再也沒有做過飯,我想有些東西,可能永久失傳了。隨即一頭扎進我爸給我設(shè)計好,我卻從來沒有正經(jīng)用過的暗房。我不知道那些沖洗的藥劑有沒有過期,也不知道照片有沒有過曝。在一片紅光里,我膽戰(zhàn)心驚地沖洗著我在農(nóng)村老家拍的照片。照片都不錯,光線都很好,它們甚至超越了我的正常水平。家里,亂成一鍋粥,我突然再也看不下去,好像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家里亂成這樣似的。我無師自通地明白,原來收拾屋子,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兒。幾乎每一次收拾,都能發(fā)現(xiàn)一些被你遺忘的物件兒,有的是你半夜里不小心丟到床底下的,有的是朋友來做客時遺留的,有的甚至你已經(jīng)不知道它們來自何方。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個接著一個的秘密。這些秘密讓收拾屋子這件小事,有了一種哲學況味。怪不得哲學家總想著拿一顆紐扣窺探人生的整個真相。洗衣液的香味在陽光的鼓舞下飄散到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我拿起翻蓋手機,翻箱倒柜找到合適的卡槽,鼓足了勇氣,用舊手機上糟糕的拼音輸入法,給我爸,我媽,胡悅,各自發(fā)了一條短信:發(fā)完,我不敢就這樣等待,我必須要忙碌起來。我沖進廚房,圍上圍裙,按照我媽詳細的菜譜,擇菜,切肉,準備調(diào)料,開始做飯。土豆是我的宰相,西紅柿是太監(jiān)總管,芹菜是我的御林軍,五花肉是我的弄臣,娃娃菜是我的文武百官。我在廚房里,了悟人生似的,發(fā)現(xiàn)了原本只有我媽,只有胡悅,才能發(fā)現(xiàn)的美。我想像個忠臣良將一樣,和蔬菜們一起,跪倒在她們面前,高喊著,Long may she reign.我把舊手機連上音響,播放著胡悅當初收集了好久的歌兒,年代感撲面而來。我緊張極了,不停地看墻上的鐘表,來來回回調(diào)整著座椅和飯菜的位置,吹毛求疵地檢視著家里的擺設(shè),我想讓我爸一眼就能看到我拍的那些照片。一切終于妥當了,我也再也沒有可以消磨時間的法子了。我有些害怕,我看了看手機,他們都沒有回復拒絕的消息。我想了很多,我想怎么跟我老爸道歉,我要告訴我爸,我懂你了,我想做個攝影師了。我會善待你的雙反相機。我一定拍的像你一樣好。我想跟我媽解釋我這么多年來的荒誕不經(jīng),并且保證以后要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我還要讓我媽知道,媽,你這本菜譜就是絕世的秘籍,廚房里就是你的江湖,你的國家,你僅僅是在廚房里,就能輕易完成一段傳奇的史詩。我想告訴胡悅,對不起啊,我當時太傻了,我傷害了你,我失去了你,這已經(jīng)是我最慘痛的代價了,我可能要用整個后半生才能好起來。我后悔沒能和你繼續(xù)接下來的人生,我后悔沒有跟你吃完那頓分手飯,我后悔沒能像個孩子一樣抱著你的腿,嚎啕大哭地不讓你走,求你留下來。我后悔遇見你,我要是不遇見你,你就不會被我如此殘忍地傷害到體無完膚。但我認了,我接受我接下來的人生,我不揮霍了,不游戲了,我會好好活著,像熱愛你一樣熱愛我的生活。我也祝你幸福,祝你有一雙兒女,祝你愛著的人也同樣愛著你。我以前也很容易入睡,但要么就是因為酩酊大醉,要么就是累到了生理極限,我甚至覺得睡覺對我來說,就是浪費時間,沒有什么幸福感可言。我盡可能地晚睡,基本上沒有做過什么好夢,我生活中也從來沒有過上午。但這一次,我睡得很香,我想,這就是床墊廣告里說的,嬰兒般的睡眠了吧。我夢見那天,我讓米璐明白,我此生唯一的真愛就是胡悅,我送她離開,她沖我揮手,我和胡悅?cè)缙谂e行了婚禮。晚上,胡悅和我媽,在廚房里做飯,我媽講解著每一道菜的火候。我和胡悅送爸媽回家,然后回到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幸福小窩。直到,我被已經(jīng)循環(huán)到播放列表第一首的音樂叫醒。我迷迷糊糊,抬頭看表,已經(jīng)是午夜11:55了。我能理解,我都能理解,這是我應(yīng)得的,稱之為報應(yīng)也好,活該也好,我接受,我都接受。人總要為自己犯過的錯誤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但我還是很難過,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處理這一桌子的菜,我不知道我該怎么面對如此整潔的房子,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才能鼓起勇氣來,迎接接下來的生活。我想,等過了十二點,這個操蛋的“放肆二十四小時”結(jié)束,我就應(yīng)該回到以前游戲人生又麻木不仁的生活里去,我任由我自己揮霍,腐朽,只有這樣,我才能繼續(xù)活下去。但奇怪的是,除了耳鳴聲,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只能無聲地流眼淚,我整個人像是被按了靜音鍵。我哭著站起來,打算把飯菜都倒掉,接受我接下來的宿命。我以為我聽錯了,我呆住,豎起耳朵仔細聽,耳鳴聲卻又響起來,我有些痛苦,但屏住呼吸努力地聽著,我擔心這是我的幻覺。我聽見我媽叫我的小名,我聽見胡悅悅耳的笑聲,我聽見我爸因抽煙而總是帶著的咳嗽聲。我手忙腳亂地放下飯菜,沖出去開門,因為太激動,差點被凳子絆倒。我踉蹌著搶到了門口,右手放在門把手上,因為緊張而渾身顫抖,耳鳴聲更強烈,我用左手扶住了右手,慢慢地打開了門。一團耀眼的光芒,如擁抱一般把我圍了起來,吞沒了我,折磨了我一整天的耳鳴聲,一下子就消失了。我看著眼前,光芒里,我爸,我媽,還有胡悅,都笑著看我。一個年邁的老頭,身上插滿了管子,點滴正在滴落,周圍都是跳躍著、響動著的儀器。病床上,攤開著一本相冊,照片上,都是農(nóng)村老家的平凡風景。一本手繪的菜譜翻開著,安放在床頭。一個帶著手機鏈的翻蓋手機,被老人緊緊握在手里。床邊,坐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正在讀著一本名叫“PLAY LIFE”的小說,老太太的聲音溫潤如玉:他們就這樣,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合上書,儀器上短促響動的電子音也消失了,心電圖上,那條波折起伏的曲線,終于變成了一條坦途。除了陰天和雨天,從來都不遲到的陽光從病房的窗戶里斜射過來,明亮,溫暖。一個護士迎上,遞給老太太一份文件,您好,這是死亡證明,請親屬簽一下字。老太太接過文件,頓了頓,說,他沒有兒女,也沒有親屬,這個字,我來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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