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
鄙人早在上高中期間,就買了并讀了《呼蘭河傳》,清新、質(zhì)樸的文筆,凄美、哀婉的情調(diào),當時深深地撼動了我年輕的心!
她長相一般。留在世上最常見的照片,穿厚旗袍,麻花辮子,齊劉海。如果1931年的10月,她沒有遇見作家蕭軍,也許,她這生就和寫作無緣了。
可是,她遇見了他。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
她便是蕭紅,那個寫過《呼蘭河傳》,在當年文壇異常耀眼的女子。
1911年的端午節(jié),蕭紅出生于東北小城呼蘭鎮(zhèn)。呼蘭,在地圖上只不過是哈爾濱附近的一個小圓點,如果不是因為蕭紅的《呼蘭河傳》,可能人們無從知道它的存在。終日流淌的平靜的呼蘭河,作為松花江的一個支流,默默地依稀穿過小鎮(zhèn),見證著在這個平凡的東北小鎮(zhèn)生活著的人們的喜怒哀樂。
蕭紅誕生于一個富裕之家。祖父張維禎是讀書人,性情淡泊,無視名利,實際上,家庭的權(quán)力中心是過繼的兒子張選三,也就是蕭紅的父親。張選三畢業(yè)于黑龍江省立優(yōu)級師范學(xué)堂,曾任職小學(xué)校長,呼蘭縣教育局長,黑龍江教育廳秘書等職。官場上,他世故,圓通,卻給人謙謙君子的形象,對于家人卻十分的殘暴。有一次為房租的事,張選三把客房全套的馬趕了過來,客房找張維禎跪求,于是老人把兩匹馬解下來還給他們。為著這兩匹馬,張選三同父親爭吵一夜也不肯罷休。
年輕時的蕭紅
蕭紅這樣記述父親給她的印象:
“父親常常為了貪婪而失掉人性。他對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于無情。”
“過去的十年,我是和父親打斗著生活。在這期間我覺得人是殘酷的東西。”
九歲那年母親過世,蕭紅的父親更加變本加厲的殘暴,祖母也沒給過她什么笑臉,蕭紅唯一的家庭溫暖來自于祖父。蕭紅家的后園,是她和祖父最快樂的地方。蕭紅挨了祖母的罵,祖父就走過來淡淡說句,到后園去吧。蕭紅立即就高興了,后園真是小孩子的天堂:“這花園里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的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里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祖父是蕭紅早年生活里唯一給她愛和溫暖的人。在《呼蘭河傳》里蕭紅還記載過這樣一件小事:有一天他們的鴨子掉進井里了,祖父把鴨子撈上來,燉了給蕭紅吃。那時候即便是大戶人家也不常常奢侈地吃肉的,蕭紅狼吞虎咽地吃鴨肉,甚至也不撒鹽,也不蘸醬,祖父一開始看她吃得高興也開心,后來擔心她吃太多壞了腸胃,還一邊提醒,蘸點鹽巴啊,蘸點韭菜花啊……吃鴨肉給童年的蕭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孩子嘴饞,有一天祖父看到蕭紅把一群鴨子往井里趕,就問她在做什么,蕭紅說,掉井啊,吃鴨肉。祖父心疼了,抱起蕭紅說,不掉井也可以吃鴨肉,爺爺捉一只給你吃……
中間為蕭紅
蕭紅初中畢業(yè)后,祖父撒手歸西。這個時候,父親做主將蕭紅許配給呼蘭縣駐軍邦統(tǒng)王廷蘭之子汪恩甲。蕭紅不滿這門親事,和一位李姓青年結(jié)伴逃到北京,過起動蕩不安、朝不保夕的“北漂”生活。不久這位李姓青年失去家庭資助,蕭紅無法在北京繼續(xù)求學(xué),無奈只能返回家鄉(xiāng),卻不知,由于她的逆反行為,家人也被牽連,在家鄉(xiāng)丟盡了顏面。父親自然是饒不了她的,把她囚禁起來。
蕭紅再次逃出來是1932年的10月,從監(jiān)牢般的福昌號屯經(jīng)阿城逃到哈爾濱。在寒風(fēng)肆虐的哈爾濱大街上流浪,蕭紅連靴子也沒有了,穿的是夏天的涼鞋。冷和餓,那么殘忍刻骨地蹂躪著這個僅僅21歲的女孩。這種叛逆到底是為什么呢?明明出生富貴之家,如果順從地嫁人生子,日子也會過得平順富足的吧,也不會有后來顛沛流離,貧病交加的一生吧。然而蕭紅是叛逆的,她有著一顆先進于那個時代的自由的心靈,她不甘于心為形役的。她要自由,她認為讀書可以獲得自由。她此次出逃也是想要讀書的,可是卻連立足之本都沒有。
彼時,哈爾濱道外十六道街的東興順旅館里,蕭紅已走投無路。她身懷六甲,行動吃力,而且還有疾病。因為欠旅店六百多元食宿費,被旅店老板威脅,如果還不起錢就要把她賣到妓院。而在半年前,事情還不是這樣。那時,蕭紅逃婚出走,生活無以為計,被迫從北平回到哈爾濱,違心答應(yīng)與王恩甲同居。
王恩甲是個游手好閑的人。蕭紅并不愛他,并且因為逃婚,已被王家取消婚約,可是迫于生活只能妥協(xié),重新回到哈爾濱。走投無路間被王恩甲撞見。王答應(yīng)與她結(jié)婚,然后陪她去北平讀書。也許去北平讀書給蕭紅的誘惑太大了,蕭紅與他在東興順旅館內(nèi)開始同居生活。
蕭紅和蕭軍
因無經(jīng)濟供給,他們拖欠了旅店不少錢,店老板怕他們跑了,安排他們住在一間小窗上有鐵欄桿的小倉庫內(nèi)。日子一天天過去,欠的房錢越積越多,王恩甲還不上錢,對已懷孕的蕭紅也失去興趣,于是謊稱回家取錢,從此一去不返——仿佛一場報復(fù),她逃了他的婚,他逃了她的家。
王恩甲的逃跑,讓蕭紅身陷絕境,像被困在荒蕪又沒退路的孤島。就這樣等死嗎?可是肚子里的孩子又時時提醒著她,她現(xiàn)在已不是一個人。
絕境中,蕭紅向哈爾濱的《國際協(xié)報》求助。她沒有想到自己的求助信會有反響,而且編輯還會來探望她。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蕭軍。她看著他,眼內(nèi)滿是感激。
蕭軍當年已是小有名氣的作家,經(jīng)常在報刊上發(fā)些文章。見到蕭紅的第一面,他有點被嚇住了。眼前的女子如此落魄,除了年輕,毫無美感可言。病和憔悴讓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變成一個滄桑的婦人。
兩個人在旅店里說了會兒話,蕭紅開始對他傾訴自己的不幸遭遇。從小時一點點地說起,那個封建地主的家庭,嚴厲的父親,幼時喪母的痛楚,小學(xué)畢業(yè)即被父親逼婚,在抗拒一年后才得以繼續(xù)讀中學(xué)。為了尋求自由,她跑到北平闖天下。在北平她曾多希望留下呀,可是三餐不繼的生活,讓她淪落到?jīng)]有尊嚴,她只能從北平回到哈爾濱尋找出路??墒峭醵骷自俅伟咽捈t推到懸崖邊上。聽至此,蕭軍氣憤極了,真恨不得找到王恩甲,將他痛打一頓。
蕭軍的反應(yīng)蕭紅不是沒覺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還好,蕭軍此時看到桌上的幾頁紙,拿起看,是一些手繪畫和幾句詩文。淡淡的素描和幾句零落的小詩讓蕭軍眼前一亮,當?shù)弥鞘捈t所作時,蕭軍憑著對文學(xué)敏銳的直覺,認為蕭紅不是一般的落難女子,她該有個耀眼的前程。
蕭紅1940年在香港
這天之后,蕭軍常常來探望蕭紅。六百塊錢,對生活清貧的蕭軍來說,也是個大數(shù)字。他不能馬上將她解救出去,只能尋找時機。一邊對旅店老板警告不準打蕭紅的主意,一邊暗自發(fā)愁。
日子一天天過去,蕭紅心內(nèi)開始充滿希望。在希望的同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蕭軍有了感情。她開始期待他的到來,等待藍衫子像一襲蔚藍的天空將她放飛。他來了,也同樣欣喜。愛情這時光顧著兩個同樣寂寞又同樣富有激情的心靈??鞓肥嵌虝旱?,蕭軍離開旅店后,不免惆悵,不知什么時候能將蕭紅救出來。
機會終于來了。幾個月后,松花江堤決口,洪水滾滾而來,蕭紅所在的旅店一片混亂。蕭軍趕來,帶著蕭紅與逃生的人們四散而去。
不久,蕭紅在醫(yī)院產(chǎn)下孩子,因無法養(yǎng)育送人了。她與蕭軍的新生活也正式開始。從醫(yī)院出來后,他們搬到一家俄國人開的歐羅巴旅館。頂層的一間狹小房屋,空間逼仄。被貧困折磨的蕭紅,進到房間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桌子能吃嗎?這被褥能吃嗎?
蕭軍為了兩個人的生活,開始尋找新的工作。他打算找一個類似武術(shù)教員的工作,四處去貼求職信。這段時間蕭紅很難安心。一方面她的身體虛弱還沒得到良好的恢復(fù);另一方面她依然擔心會繼續(xù)面臨困窘的處境。就在他們終于也在歐羅巴旅店住不下去時,蕭軍在外面找到一份家教工作,擔任武術(shù)和語文教師,換取居住的地方。這樣,他們搬到中央大街西側(cè)的商市街25號,生活暫時安頓下來。這已是1932年的冬天。
蕭紅
這段日子很安靜。白天蕭軍外出工作,蕭紅在家給他抄稿,余下的時光看書讀報。在文藝雜志上看到蕭軍的文章會異常欣喜,一個人在家默默朗讀,晚上與蕭軍一起探討。那時,報紙上有很多征文消息,蕭軍就告訴蕭紅,讓她也試試。蕭紅在蕭軍的鼓勵下開始嘗試寫作。在蕭紅的短文一篇篇被發(fā)表后,她的創(chuàng)作熱情一發(fā)不可收。
有了微薄的稿酬,他們的日子依然艱難。感情上卻非常好。沒事的時候,蕭軍會拿著三角琴與蕭紅在街上邊走邊唱,她穿著學(xué)生的布裙,異??鞓贰H餐呐笥?,間或一起劃船。哈爾濱的中央大街,俄式花園,美麗的松花江畔都留下他們的身影,像是蜜月里最快樂的時光。
精神生活更為豐富,兩個人開始嘗試合作,一起完成名叫《跋涉》的文集。這本帶有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文字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特務(wù)機關(guān)的懷疑。為躲避迫害,他們逃離哈爾濱到達青島。
蕭軍在青島找到新的工作,在《青島晨報》任主編。蕭紅留在家里,繼續(xù)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一時期他們與魯迅先生也聯(lián)系上,得到支持與鼓勵。為蕭紅在文壇上奠定基礎(chǔ)的《生死場》就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
時局變得混亂,在青島也沒躲過。同伴的被捕讓蕭紅與蕭軍的處境有些危險。他們只好離開青島趕往上海。剛到上海,蕭軍就帶著蕭紅一起拜見了魯迅先生。這次的見面,為他們以后的文學(xué)鋪平了道路。魯迅答應(yīng)幫著推薦他們的作品,讓許廣平交給他們一些錢,帶回他們的書稿。這以后,蕭紅與蕭軍就成了魯迅家里的常客。
魯迅幫他們引薦了一些文壇上有名的大師。諸如茅盾、葉紫、胡風(fēng)等。不久,蕭紅的《生死場》出版,一舉成名。
不過四年之隔,蕭紅已由那個絕望的孕婦蛻變成名作家。這個呼蘭河的女子,在走出呼蘭河后,終于迎來她生命中更廣闊的天空。
蕭紅和蕭軍
蕭紅也知道,如果沒有蕭軍就沒有她的今天,她的夢想不會實現(xiàn)。她自己改變了,進步了,對蕭軍的感情卻更加之深。
上海燈紅酒綠,誘惑也多。生活的逐漸安穩(wěn),讓他們不再彼此依賴。蕭軍的朋友也多。有一段日子,他常和一個名叫陳涓的女子來往,這引起蕭紅的猜疑。蕭紅的猜疑讓每每晚歸的蕭軍很不耐煩,他說自己愛的是史湘云和尤三姐,而不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
有一回,他們吵得特別厲害,最后蕭軍竟控制不住自己打了蕭紅。蕭紅說他這不是變了心是什么,當初那個救她的熱血大漢哪去了。痛苦中她在詩里寫道:說什么愛情/說什么受難者共同走盡患難之路程/都成了昨夜的夢/昨夜的明燈。
當晚,蕭紅氣極,從家中奔跑出去。蕭軍氣消了出去找蕭紅,找到很晚,終于在一家畫院里找到蕭紅。蕭紅臉上有淚,十分不開心。蕭軍見她那樣,還是很心疼,對她道歉,又勸了很久才將蕭紅勸回。
那天之后,蕭紅情緒就一直低落。兩個人再去魯迅家總不同去,蕭紅也變得沉默。許廣平也勸解過蕭紅,終不得讓她開心。她覺得蕭軍變了,他們的愛情沒了。
那一度蕭紅日夜痛苦輾轉(zhuǎn),蕭軍也并不因為蕭紅的不開心而斷絕與別的女子來往。猜疑在蕭紅心內(nèi)遍布著巨大的陰影,與蕭軍的爭吵越來越多。蕭紅終于無力承受,打算暫時告別蕭軍,買了船票來到東京。
離開大上海的喧嘩,東京顯得寂靜。這種寂靜不指環(huán)境,而指內(nèi)心。有時一個人走在銀座喧嚷的街頭,蕭紅覺得心內(nèi)空蕩蕩的。沒了蕭軍的任何消息,她并不能讓自己快樂,相反更深的思念朝她日夜襲來。她忍不住給他寫信,還為他買了柔軟的被子和枕頭。這樣的想念,讓她希望能與蕭軍重新和好。
魯迅這時突然辭世。蕭紅得知消息后,從東京趕回上海,見到蕭軍痛不欲生。之后兩個人有短暫的和好,但在新的一輪矛盾到來時,他們無法再走下去。
這年是1938年2月,蕭紅與蕭軍在西安正式分手。正逢亂世,蕭紅懷著蕭軍的孩子與他告別。
蕭紅和端木蕻良
一個叫端木蕻良的東北作家,這時正式走入蕭紅的生活。蕭紅再次懷著身孕與別的男人完婚,像是命運的刻意捉弄。結(jié)婚那天,端木穿一身西裝,蕭紅穿著旗袍,兩人的婚姻卻并不為大多數(shù)人祝福。首先是端木的母親,認為蕭紅與兩個男人都有過孩子,是個不祥之人。蕭紅的朋友則表示她不該剛同蕭軍分手就結(jié)婚。對于這些,蕭紅與端木都不管,他們畢竟是真心相愛的。
蕭紅與端木結(jié)婚后,生活變得很平靜。再沒有家庭暴力出現(xiàn),也很少爭吵,兩個人在寫作上也可相互扶持。蕭紅最有名的一部長篇《呼蘭河傳》就是在這一時完成的。對一個作家而言,只有在平靜的心情下才可以進行創(chuàng)作,端木給了蕭紅這樣一個環(huán)境。但并不能說,他們的婚姻就比蕭紅與蕭軍的婚姻更完滿。日子長了,也出現(xiàn)過不少磨擦。端木是那種依賴性很強的男人,家里大小事情都要蕭紅來管,這也讓蕭紅厭煩。
靈山居士收藏的《呼蘭河傳》,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1982年購買,定價0.59元
1938年武漢大轟炸,只有一張船票,蕭紅讓端木先走,端木竟丟下大著肚子的蕭紅先去重慶。1941年太平洋爆發(fā)前,端木又一次拋下在香港醫(yī)院重病的蕭紅,先行離開。后來,蕭紅曾一度出院,最后終因病重,住進了香港瑪麗醫(yī)院。端木委托駱賓基照顧病重的蕭紅。在她生命最后的一段時間里,與駱賓基互吐由衷。蕭紅臨死之前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因為我是一個女人"。
盡管端木對這兩次不在蕭紅身邊都有著各種各樣的解釋,但對于局外人來看,怎么也是端木的不是。作為男人,怎么可以在妻子懷孕中,重病中丟下她呢?這些蕭紅雖然不說什么,但內(nèi)心多少會有些傷感吧!
蕭紅在香港醫(yī)院,病重彌留之際,心內(nèi)最惦記的人還是蕭軍。她依然幻想發(fā)個電報蕭軍能向在哈爾濱一樣,趕來救她。她說:“我愛他,今天還愛,他是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同志,又是一同在患難中掙扎過來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
蕭紅手跡
蕭紅在亂世中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辭世時不過31歲。蕭紅的一生,情路坎坷,無法與最愛的人相守。又因為心中存著那份最愛,終不能在一份常人的婚姻里找到幸福。這樣的不幸變成呼蘭河里最痛楚的憂傷,馬不停蹄并日夜洶涌。
蕭紅漂泊流離反抗的一生,以及她未竟的事業(yè),卓越的才華,都隨風(fēng)飄逝了,只有那顆不屈的心靈與那不朽的作品,還保留在人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