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著名吝嗇鬼王戎
以前讀《世說新語》，讀到王戎的吝嗇，難免疑惑：竹林七賢之首嵇康阮籍二人，皆是人中龍鳳，怎么能允許王戎這種小器鬼得以廁身其中呢？后來我想，也許是因為王戎對于自己的吝嗇并不加以掩飾，吝嗇得率真吧，畢竟率真也是魏晉風度的核心因素。上個月給學生講試卷，文言一題考的恰好是《王戎傳》。講完之后，這個疑惑似乎有了答案。
《晉書》也記錄了王戎的吝嗇，還有貪婪。一處寫他為人好興財利，園田水碓周遍天下，積貨物，聚錢財，不計其數(shù)，常自執(zhí)算籌，晝夜計算，常嫌不足。又很吝嗇，自己舍不得吃穿，天下人都說這是他的不治之癥。一處說，他女兒出嫁給裴頠時，向他借錢數(shù)萬，很久沒有歸還。女兒回娘家時他很不高興，女兒趕緊把錢還給他，這才高興起來。一處又說一個侄兒要結婚，王戎送給他一件單衣，結婚后又把這件單衣要回來。還有一處，說他家里有好品種的李樹，常賣李果，怕別人得到種子，賣時總在果核上鉆個孔。一般人知道這幾件事，難免要覺得他有資格和葛朗臺好好ＰＫ了。然而《晉書》作者房玄齡自有其史家筆法，大家莫急，看看老房還記錄了王戎的哪些事情？
即便沒有讀過多少魏晉史料，劉禹錫一句“舊時王謝堂前燕”就已經(jīng)告訴你，王、謝兩家在舊時也就是魏晉之時是世家大族，而王戎的父親王渾又是封疆大吏涼州刺史，家中想來是不缺錢的，再加上在伐吳之役中王戎功勞不小，吳平以后，晉爵安豐縣侯，增食邑六千戶，賜絹六千匹。這讓我們不禁給王戎的貪吝打了個問號。而葛朗臺則不同，他畢竟曾經(jīng)只是個箍桶匠，曾經(jīng)很缺錢的，所以有錢之后愈發(fā)貪吝。
《王戎傳》對王戎的貪著墨不多，但對其不貪也有兩次記錄。一是王渾死于涼州時，故吏捐贈數(shù)百萬錢助喪，王戎沒有接受，從此出名。二是南郡太守劉肇送給他五十端名叫筒中的細布以行賄，他沒有接受。有人說他是因為知道對方是賄賂才沒有接受，但那不是賄賂的數(shù)百萬錢他不也是沒有接受嗎？為此，又打上個問號。
《王戎傳》記載，王戎晚年，正值西晉末年，天下動蕩，在危難中他曾親自與亂軍交 鋒，冒白刃之險，然而談笑自若，未嘗有懼色。一個冒白刃之險而能未嘗有懼色的人，我們很難想象他會是一個貪吝之人。再打個問號。
《王戎傳》中又言， 王戎時不時地召集親故賓友，歡娛終日。何以歡娛終日呢？于我而言，吃飯，喝酒，斯諾克，卡拉OK，沒有一樣不需要花錢。對王戎而言，起碼吃飯與喝酒少不了，而且王家是大族，他的親故賓友必然人數(shù)不少，所花之錢毫無疑問也不少。這就不是那幾件事中的王戎了。打最后一個問號。
因而有理由判斷，王戎之貪吝，不是真的。
西晉王朝是個短命王朝，五十年間，政治斗爭激烈異常，尤以孫秀之亂和八王之亂最為殘酷慘烈。在八王之亂中，齊王司馬颙曾經(jīng)問計于王戎，王戎勸他向河間王和成都王認慫，好保全全家性命，結果齊王的謀臣建議將王戎處死，王戎假裝藥性發(fā)作，掉進糞坑，才逃過了一死。《論語》說：“亂邦不居?！笨赏跞钟帜芴拥侥睦锶ツ兀凯h(huán)境對王戎而言，正如《莊子》中楚狂接輿所唱的歌詞：“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因此，平時以貪吝之面目示人，故意讓人覺得自己成不了大器，這是全身之道，與阮籍經(jīng)常爛醉如泥性質是一樣的。阮籍難受得窮途哭返，徒喚奈何，不知道王戎一個人喝醉后有木有偷灑淚過。
不過光憑不貪吝和戰(zhàn)場上的英勇，還不足以得到阮籍的青眼，王戎身上還必須有名士范兒。
第一是從小就與眾不同，超凡脫俗。能視日而目不眩，裴楷評價他：“戎眼爛爛，如巖下電。”六七歲時，在宣武場看戲，猛獸在檻籠中怒吼震地，眾人都奔走退避，王戎卻站著不動，神色如常。魏明帝對她稱贊有加。與群兒在道旁游玩，見李樹上有很多果實，群兒爭著去摘取，王戎卻不去，有人問他為何不去，王戎說：“樹在道旁而多果實，果實必定是苦的?！比硪粐L，果然是苦的。
第二是善于清談，這正是魏晉名士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王濟說王戎談子房、季札之類的事，超然玄虛。還有，王戎比阮籍小二十歲，而阮籍每次到王渾那里去，與王渾見一面就離去，找王戎交 談，很久才出來，還對王渾說：“你兒子清虛可賞，不是像您這樣的人，與您談話，不如與阿戎談話?！睘榇送跞峙c阮籍相處甚歡。在竹林游玩，有一次王戎來晚了。阮籍說：“俗物又來敗人興致?！蓖跞中χf：“你們的興致看來很容易敗了?！?/p>
第三是善于品藻人物，這也是當時名士最好之事之一。王戎認為山濤如璞玉渾金，人人都羨慕其為寶，但不知可以做成何器；王衍神姿高遠，如瑤林玉樹，自然是塵世以外的人物；裴頠拙于用其長，荀勖善于用其短，陳道寧如長竿磢磢高挺。這些評論，都令被評者與時人服膺。
第四是善知人。鐘會將伐蜀，問計于王戎。王戎說：“道家有句話叫‘為而不恃’，成功并不難，保持成果就難了?！奔扮姇粴?，議者以為是知人之言。東安公司馬繇專斷刑賞，威震內外。王戎告誡司馬繇說：“大事件之后，考慮問題要深遠些?！彼抉R繇不聽，果然遭禍。族弟王敦有高名，王戎討厭他，王敦每次去看望王戎，王戎總是假托有病不見他。王敦后來果然成了亂臣賊子，而王戎則因先見之明而未受其累。孫秀為瑯琊郡吏，要求同鄉(xiāng)名士對他進行品評稱譽。王戎的從弟王衍不愿評，王戎勸王衍還是評了好。及孫秀得志，朝士中與他有宿怨的都被殺，而王戎、王衍獲免。
第五是死孝，這倒不知是不是效仿阮籍了。母喪離職，孝心至誠，但不拘禮制，守喪期間飲酒吃肉，或看下棋，而容貌憔悴，持杖才能行路。當時和嶠也為父守喪，守正常禮法，量米而食，而哀痛毀身不及王戎。武帝對劉毅說：“和嶠守喪損身，超出禮制，使人憂慮?！眲⒁阏f：“和嶠雖臥草苫而食米粥，那是惜生之孝，至于王戎，是所謂死孝，陛下當先為王戎憂慮?！蓖跞窒惹坝袊I吐病，居喪期間病情加重。武帝派醫(yī)生為他治療，并賜給藥物，又使他斷絕賓客。
第六是王戎和他老婆“生”出了一個浪漫的成語。王戎之妻常以“卿”稱呼王戎（按禮，婦人應以“君”稱其夫，“卿”乃是夫對妻的稱呼）。王戎說：“女人稱夫為卿，于禮法來說是為不敬的，以后不要這樣了?！逼淦拚f：“親卿愛卿， 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意思是親近你疼愛你，因此用卿來稱呼你，我不用卿稱呼你，誰才該用卿稱呼你呢？王戎也無可奈何，但卿卿我我這個成語就這樣流傳千古了。
有此六點，王戎站在名士領袖阮籍身邊，似乎也并不太遜色——當然還差一點文學創(chuàng)作。
最后，我們可以說，王戎的貪吝是出于無奈，是想使自己免于刑戮；而他一身的名士范兒，也使他位列七賢而無人非議。有細心的朋友可能會問：開頭不是提到了嵇康嗎？為什么不說說嵇康是怎么看王戎的呢？ 第一，我還沒有讀到嵇康和王戎交往的記載，第二，我的觀點，不要說王戎，即便是阮籍，也比不上龍性難馴的嵇康。叔夜者，未可輕易言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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