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的新書《瓦貓》包含三段故事，其中“西南篇”也是同名小說《瓦貓》寫了發(fā)生在上世紀西南聯(lián)大時期云南龍泉鎮(zhèn)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在葛亮的演繹下，這只踞守在屋頂?shù)耐哓埲绾问赝肆只找颉⒔鹪懒?、梁思成、聞一多等人的命運起伏。在那個動蕩的時日里，瓦貓是祈愿、是祝福，是支撐生活的信物。今天我們給大家講講一只“貓”與一群人的前世今生，因緣際會。
人類對貓貓的喜愛由來已久，從陸游筆下的“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到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與貓相知，一輩子跟貓共處，或者夏目簌石以貓的慧眼看人。
“一旦開始撫摸貓背，人類就無權停止?！?/span>
而在云南的昆明、曲靖、大理、麗江等地，貓貓們除了捕鼠、看家、賣萌，它們還有著更為莊重深刻的文化民俗意義：鎮(zhèn)宅辟邪。
——這就是瓦貓。
云南民間認為貓即是虎，虎即是貓，“貓食田鼠，虎食田彘”，貓貓們能夠有效保護糧食，這也許是它們進入人類社會的初衷，因此人們對貓貓們也多了“看家護宅”的厚望。
而華夏對貓、虎圖騰的信仰，來源則更早一些，可以追溯到伏羲的傳說。至今彝族、白族等仍以虎為圖騰：“虎者，陽物，百獸之長，能執(zhí)博挫銳，噬食鬼魅?！保ā讹L俗通義·祀典》）云南的瓦貓則繼承了華夏虎圖騰的文化內(nèi)涵：吞噬鬼魅，鎮(zhèn)宅辟邪。瓦貓一般由石頭或泥土制作而成，不同地區(qū)的瓦貓細節(jié)略有差別：它們有些是石頭鑿刻，有些是泥土燒制，有的張牙舞爪甚是兇猛，有些則憨頭憨腦表情呆萌，有上了釉锃光瓦亮的，也有不上釉粗獷古樸的……因用料、工藝的不同，風格多樣，各有千秋。——像貓又像虎，圓圓的臉，大大的嘴，坐在筒瓦之上，有些配有牛角，有些則懷抱著八卦圖。它們的身上都刻著疏密有致的線條裝飾。滇區(qū)童謠中有云，“大闊嘴，旗桿尾。/鐘馗臉，棉花腸。大肚能容乾坤會，梁上驅邪嚇退鬼。”瓦貓的身子空心，放在屋脊上，有風吹過則發(fā)出“嗚嗚”的鳴聲——一方面，風鳴聲能嚇退百鬼，另一方面，空心的身子能夠招財進寶。瓦貓需要手塑成型，因此每一只瓦貓都承載著制作匠人的生命氣息。手藝人用手認識萬物，以物描摹世界，一團瓦泥經(jīng)由陶藝人的手變成一只只活潑生動威嚴霸氣的神獸，它身負人們安土重遷、開門立戶時的美好心愿，也帶著匠人們生命歷程中一鱗一焰的追求與堅守，端坐于屋脊之上時也悄然見證了近代百十年來的歷史風云。作者葛亮最初為瓦貓或怒或嗔的奇特外表所吸引，直到他為了詳盡考察這項有趣的民間工藝時，偶然翻開了梁思成手繪的龍泉古鎮(zhèn)地圖。圖為 梁思成 1940年代手繪龍泉鎮(zhèn)龍頭街平面圖如果你去過昆明龍泉，當你走到公路兩旁零星的村落，看著已經(jīng)歷經(jīng)了一百多年歷史的龍泉鎮(zhèn)街道，在那些良好保持了土木結構的建筑里。一一瀏覽過每一扇落了鎖鑰的院落，然后順著那些曲折蜿蜒的小巷，拐進聞一多與朱自清合住共談《楚辭》的小院，走進梁思成、林徽因“不得不為爭取每一塊木板、每一塊磚，乃至每一根釘子而奮斗”的親手搭建的小屋。——看一看馮友蘭一家人擠擠挨挨僅掛著一些遮擋的簾子的那間老屋，你仿佛看到他們在燈下一字一句的書寫與奮斗，看到他們局促困乏下的不屈不撓，看到他們艱苦歲月中的勉勵掙扎……你會看到他們的曾經(jīng)壯烈存在過但如今其實已經(jīng)無可循證的，只能屬于蓬勃的生命卻無法歸于沉寂的歷史的生活細節(jié)——你會感到自己與近代百年來的歷史微微碰了碰頭——只是這一瞬，然后擦肩而過，再也無跡可尋。林徽因和女兒梁再冰（小名寶寶）在其昆明居所前做家務1940年，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教授在云南大普吉鎮(zhèn)合影。故物儲存著歷史的細節(jié)，如今斯人已逝，默默守望了一切的瓦貓卻不改當年面貌。龍泉鎮(zhèn)世代傳承瓦貓制作工藝，在聯(lián)大師生進入這片區(qū)域時，想必他們和我們一樣，只要稍稍抬高打量的視線，便能看到那些據(jù)守屋頂張著大嘴圓頭圓腦的瓦貓們。不知在動蕩頻頻的戰(zhàn)爭年代里，聯(lián)大師生一路南遷而來，歷經(jīng)炮火磨難之后看見邊陲古鎮(zhèn)這一尊小小的瓦泥制成卻能守護一方平安、意味著安家鎮(zhèn)宅的器物時，他們的心中應有多少感懷。梁思成繪下龍泉的地圖時，他一定歷數(shù)過此間的瓦貓；林徽因造屋建舍，她的屋頂也許蹲守過瓦貓；聞一多、朱自清每周兩天到城里的聯(lián)大上課，來回步行30余公里，他們路上所見的民居，是否每一間都盤踞著一只瓦貓？
在日軍的西南大轟炸里，有多少人喪生，又有多少瓦貓伴隨著房屋毀損？是否也有人對著這一只小小的神獸孜孜祈禱過戰(zhàn)爭結束、國泰民安？而這一切都被作家葛亮寫進了他最新的小說《瓦貓》中。小說主線為西南聯(lián)大青年學生寧懷遠與瓦貓手藝人榮瑞紅之間一段感人至深的情感故事。在難以分辨情與理之時，是瓦貓帶榮瑞紅走出黑暗的屋子;在困苦的歲月里，瓦貓又是撐起家庭的生活之本。瓦貓是生活的物證，至情至真之物，自重者人恒重之。憂患彌?人世自有貞信，西南聯(lián)大的短暫歲月與瓦貓的漫長歷史在龍泉鎮(zhèn)短暫地相遇中，當一段感人至深的民族記憶，與一種傳承數(shù)百年的制作工藝，在時間與空間上重合，人與物、歷史與技藝微妙聯(lián)結起來，也許我們能夠找到一種更為深刻的獨屬于中國人的理解。“人之所以造物，是對過往時間的體認?！?/span>小說家化身瓦貓，修復時間，重新體認過往的人與事物，將蘊藏在歷史肌理之下的枝節(jié)精心修剪成型，呈與世人。那些消散于歷史煙云中的故事因此有了別樣的敘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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