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與外甥女、爺爺合影
爺爺離開我們整整二十六個年頭了。
一想起爺爺,我就想起了那個陰雨綿綿的春天……
小雨已經(jīng)連著下了兩三天,一點兒也沒有想要停下來的跡象。 早飯后,我從給大姐看孩子的電廠出發(fā),想回家去看看已經(jīng)一周沒有見到的爺爺。我買了菜,準備回去和爺爺一起做午飯。在家里通常都是爺爺炒菜,我負責壓面條,兩個人分工合作,一邊干活,一邊還可以聽爺爺講從前的事兒。
我騎著自行車,冒雨前行。到了軹城火神廟的時候,赫然發(fā)現(xiàn)古軹城墻原來的斜坡竟被推平了,滿地都是淤泥,寬寬的車轍印足有一尺多深。怎么回去啊,望著腳上大姐剛給買的淺口皮鞋,我猶豫不決。一位路過的老大爺用力跺著腳,甩了甩腿上的泥,對我說:“閨女啊,別去淌泥路了,自行車根本沒法兒過?!庇谑俏彝丝s了,想著:“天晴了再回家吧,也不差這一天。”便心安理得地沿著來時的路又回去了。第二天早上九點多,住在一個村子的小舅到電廠來了。他說:“爺爺不舒服,讓我來叫你們回家看看?!钡任覀冓s到家里,爺爺已然到了彌留之際。隔壁的嬸嬸說:“快叫爺爺啊!別看他閉著眼,你們叫他,他一定能聽見。”我和小弟拉著爺爺?shù)氖?,一個勁兒地喊著:“爺爺,爺爺,不要嚇我們啊。爺爺……”聲聲呼喚也沒能留住疼愛我們的爺爺。上午十點鐘左右,爺爺離開了他辛苦養(yǎng)大的孫兒們,走了。爺爺是突發(fā)腦溢血,病發(fā)時意識就混沌不清了,他沒有給我們留下只言片語。愛干凈的爺爺把要穿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頭,卻沒有料到自己等不到第二天升起的太陽。每每想起這些,我的心痛就無法自抑。家里幫忙的親戚說:“爺爺留著一口氣,就是在等你們啊。 ”
爺爺?shù)脑岫Y期間,有一天,過來幫廚的鄰居找我,讓我問問大人,家里的食用油放在哪里。我悶著頭跑到了屋子里,對著一群大人,脫口而出:“爺爺,人家讓我們把炒菜用的油拿出來!”話音未落,自己已經(jīng)感覺到不對勁兒了,在大人們悲憫的神色里,眼淚再也止不住,我跑到樓上堆放爺爺遺物的地方,大哭起來。從鄭州奔喪回來的二姐,遠遠看到家門口圍了好多人,就雙腿發(fā)軟。她撲倒在地,痛哭失聲,差點兒把六個月大的小外甥也給摔到地上。
爺爺去世時,小弟只有十幾歲。他在家里是老小,又是唯一的男丁,爺爺寵著他,疼著他,他最依戀爺爺了。如今,每到春節(jié)那一天,他都會到爺爺?shù)膲烆^點上一支煙,在裊裊青煙里,和爺爺絮絮叨叨,說上好一會兒話……小弟現(xiàn)在的車牌號就是他和爺爺?shù)某錾攴萘砑恿艘粋€數(shù)字組成的。他以此來紀念爺爺。
幾時才能放下念想?世界上最最疼愛我們的那個人啊,再也回不來了……
繼兩個姐姐之后,媽媽又生了我這個三丫頭。聽人講,我一落地,媽媽就嚎啕大哭:“怎么又是個閨女???”當時,計劃生育政策已經(jīng)有了風聲,媽媽既擔心丟飯碗,又因為沒生到兒子而不甘,在大舅媽的極力慫恿下,就想把我送給大舅媽的一個不會生育的閨蜜。奶奶知道了,偷偷地告訴了爺爺,爺爺惱了:“丫頭怎么了,你們就多嫌了?你們不要我要!放心,哪怕我不吃不喝,省下我那一口,也要把三丫頭養(yǎng)大!”從此,我就成了爺爺?shù)暮⒆印?/span>
媽媽當時是民辦教師,爸爸是工人,而且他遠在省城,一年里只在農(nóng)忙季節(jié)回來兩次。他們根本顧不到家里,顧不到我們姐弟四個,從小我們就跟著爺爺奶奶。小弟還沒有滿月,奶奶就過世了,那一年我五歲,而爺爺已年過花甲。媽媽住在學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撲在教學上。一天里爺爺要抱著小弟往返學校好幾趟,給小弟喂奶。爺爺一個人又當?shù)之攱?,盡心盡力地操持著這個家,辛苦拉扯著我們姐弟幾個。家里的日子并不寬裕。民辦教師只有少得可憐的微薄的薪水,一個月先給十塊錢,其余的折合成工分兒,年終的時候才能兌現(xiàn);爸爸的工資呢,還要供正在讀書的小叔的吃穿用度。家里常常捉襟見肘,很多時候需要找鄰居借錢才能解燃眉之急。當然,一有寬余就趕緊還給人家,爺爺常說:“好借好還,再借才不難啊?!?/p>
那些年,在農(nóng)村上學一天要分好幾個時段。早上六點起床去跑步,完了早讀,之后上一節(jié)課,八點半左右放學。這個時候回家,基本上沒見過爺爺,他已經(jīng)下地忙活去了,但是灶上總是煨著爺爺做好的飯。小時候,村子里經(jīng)常放電影。我最喜歡下夜自習后去那里找爺爺,兩手作喇叭狀,大聲喊:“爺爺!爺爺!” 爺爺總會在某個角落連聲答應(yīng)著。電影完了之后,我們高高興興地去吃熱氣騰騰的肉丸子。冬夜里,晚自習回家,爺爺會為我們沖上一碗加了糖的紅薯淀粉,甜絲絲, 熱乎乎,喝上一碗,暖暖的,別提多舒服了。而爺爺呢?永遠坐在一個圓圓的大笸籮旁邊,一邊掰著玉米棒,一邊等著我們。這個影像一直定格在我的記憶里,從來不曾消逝。
上世紀七十年代,物資嚴重匱乏,全村只有一個公家食堂。每逢我們幾個孩子過生日,爺爺都要從食堂買來一瓦罐肉絲湯,加工成美味的炸醬面,讓我們解饞。 爺爺想盡辦法,改善我們的伙食。大姐、二姐上高中時,爺爺每到周三都要去給她們送一些自己做的烙餅,爺爺烙的酥到掉渣兒的小火燒和鍋盔讓大家贊不絕口。
印象中,不記得怎么吃過玉米面。我經(jīng)常偷偷拿著爺爺做的焦酥的烙餅去和小伙伴換玉米面饃饃,拿家里的炒面換人家的玉米面糊糊,老是覺得那個才夠味兒。后來和孩子他爸聊起來,他挺羨慕地說:“你們家是‘小地主’,我們小時候只要能吃上摻了一半兒白面的饅頭就知足了?!泵糠赀^年,媽媽都要帶著小弟到省城去和爸爸團聚。我們留下的幾個一點兒都不羨慕弟弟,因為爺爺不但會變著花樣給我們做幾個菜 ,而且還拿出香蕉酒讓我們喝呢。爺孫幾個圍坐在一起,吃吃喝喝,開心得不得了。 到了集會的時候,爺爺還會給我們一些零花錢,不花光我是絕對不會回家的。這個“優(yōu)良傳統(tǒng)” 被我“光榮”地言傳身教給了兒子。孩子他爸一副酸葡萄心理調(diào)侃道:“怪不得你們家老借錢,就因為吃零食太多了,不知道節(jié)制?!?nbsp;
童年雖然缺失了父愛,因為有了爺爺?shù)呐惆椋覀冞€是感到快樂無邊。長大之后,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出嫁的時候一定要帶著爺爺,好好孝敬爺爺,讓爺爺也享享清福。我甚至想過,沒人答應(yīng)這個條件,我一輩子都不嫁,就這么一直陪著爺爺??墒牵瑺敔斀K究沒有等到這一天。
勤勞能干的爺爺一直到七十多歲都還在為我們?nèi)曳?wù)。夏收時節(jié),爺爺挑著扁擔,晃晃悠悠地到地里去送飯,一頭是解渴的稀粥,一頭是香噴噴的烙餅和利口的黃瓜菜。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濕透的上衣緊緊地貼在后背上。其實,爺爺和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爺爺唯一的孩子,我們后來稱為“大伯”的那個人,和媽媽婚后兩個月就因病去世了,年僅二十四歲,他沒留下一男半女。善良的媽媽沒有拋下兩個孤苦伶仃的老人,毅然決然地留了下來,和爸爸組建了新的家庭??蓩寢屖潜┢猓职钟稚傺怨颜Z,他們和爺爺很少交流,我覺得爺爺很孤獨。閑暇的時候,爺爺經(jīng)常坐在那兒,兩只手交握放在腦后,靜靜地望著一個地方發(fā)呆。爺爺在想早逝的大伯嗎?還是在想拋下他去陪大伯的奶奶?幸好有我們這些小蘿卜頭天天跟著爺爺,嘰嘰喳喳地煩著爺爺,也算是一些慰藉吧。唉,只能這么想了。
爺爺不光帶大我們姐弟四個,后來大姐家里的大姑娘,我的外甥女在我們家上了兩年學,爺爺經(jīng)常去接她。小姑娘嬌氣得很,不愿走路,爺爺就一趟趟背她回家,甘之如飴,樂此不疲。爺爺走的那一年,她八歲了?,F(xiàn)在每次提起老外爺,她還是會潸然淚下。她說:“不能想,不能想啊?!?/p>
爺爺是一九九二年四月十日,農(nóng)歷三月初八離世的。每年到了爺爺?shù)募廊眨灰肫鹉莻€雨天,想起自己可惡的“知難而退”,想起爺爺最需要的時候沒在他身邊,想起爺爺沒有享受孫輩們的一點兒福氣,我就無法原諒自己。二姐說:“爺爺也算是善始善終了,一輩子得到我們幾個的愛戴,臨了也沒受什么罪,你就別再內(nèi)疚了?!笨墒?,那種心痛的滋味兒,無法言說,無處排解,早已深入骨髓,永遠不能忘卻。
春雨濛濛,云煙繚繞。暮色里,我仿佛看到爺爺從遠方緩緩地向我們走來。爺爺肩上扛著一根粗粗的甘蔗,上面挑著一個小包裹,包裹里有他從集會上給我們捎回來的好吃的……
作者簡介
秋,河南省濟源市人,幼兒教師。
大河文學,為您每日推薦值得深度思考的文章!
本期主編:商林溪
本期編輯:長 城
本期圖片: 秋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