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對父親的身世充滿了好奇。杭州的姑媽曾經講過一些，斷斷續(xù)續(xù)，有些環(huán)節(jié)連接不上來。比如，十八歲的父親，是怎么跑到江西農場？
一個版本是，有人通風報信，村支書帶了一幫人準備來捉拿我的父親，父親連夜涉水逃走。另一個版本是，是家里窮的揭不開鍋，不走，只能活活餓死。
這謎底一直困擾著我。昨天回家，正好陪父親閑聊，聽他講講過去的那些事。父親遠走江西，迫于饑餓。至于為什么逃，因為戶口管理特別嚴格，沒有合法的手續(xù)，根本走不了。
十八歲之前，父親曾經跟在二姑后面逃過荒，要過飯；后來，也曾帶著他的三妹四妹外出乞討過。那時，他的父親已經渾身浮腫，最后依舊是餓死的。
丟下了七個孩子，還有后來一直寡居的我的奶奶。奶奶那時僅有45歲，父親在家排行老二，生性聰慧，能說會道，記憶力極好。出去或許能夠尋條活路。
三年的農場生活，父親不僅日漸成熟，而且收獲了愛情。對方的父親是一個南下的干部，當時任農場的場長。女孩最初是個護士，扎著粗壯的大辮子。
倆人都愛看書，那個年代，書是奢侈品，女孩能夠搞到。
愛看書的父親，就這樣慢慢走進了女孩的心里。門不當戶不對，父親一直知道不現(xiàn)實，女孩追了他三年，父親都沒有牽過她的手。
奶奶奔赴江西哭訴，在老家備受鄉(xiāng)鄰的欺凌。尤其年輕貌美的大姑，在別人的攛掇下，為了尋求愛情，上了周圍鄰居幾個別有用心的老女人的套。以致情路頗為坎坷。
奶奶央求父親回老家迎娶隔壁的女孩，也好延續(xù)香火。
大伯曾經婚配過，大伯母據(jù)說底細不清爽，用興化話說就是狐臭。奶奶逼著大伯趕走了女人，用情至深的大伯，自此再未婚娶過。
父親權衡再三，請了一個月的婚假，回老家和鄰家女孩成婚。鄰家女孩后來成為我的母親，陪著父親一生經歷了226場的批斗，不離不棄，演繹了他們的愛情佳話。
命運的改變，便是父親迎娶了我的母親。母親年輕時，能歌善舞。有一次我在茅山聽到號子，覺得耳熟，后來想起，母親在年輕時，插秧的時候，唱過茅山的號子。
母親的娘家是開米行的。所以，母親從小讀過書，在家又是最小的一個，深得家人寵愛。上門求親的人絡繹不絕。誰也沒想到，這百家求的好姑娘，竟然被一個富農子女娶走了。
村支書糾集了手下兩個最得力的干將，一個姓丁，一個姓唐，連夜寫了一封信寄到父親的單位，揭發(fā)檢舉我的父親出生不好，編造我的父親的祖輩是被鎮(zhèn)壓的壞人。
父親說，爺爺死于饑餓，爺爺?shù)母赣H死于絕癥。與還鄉(xiāng)團無關，爺爺還曾經是新四軍時期第一任鄉(xiāng)長。我們與村支書結下的世仇，是支書的二哥，被爺爺動員參軍，死于戰(zhàn)場。
雖然真相大白，但那個年代，父親說爺爺死于饑餓，被定性為對社會主義的極大不滿。正好趕上所謂的“四清運動”，新婚的父親，血氣方剛就成了被解聘，趕回原籍的無業(yè)人員。
爺爺有個兄弟在國民黨軍隊，任高級將領。解放前夕的多少戰(zhàn)爭，了解許多內幕，尤其在敵我力量特別懸殊的時候，就動員爺爺不要奔赴戰(zhàn)場，以免有去無回。
彼時，爺爺是作為有文化的干部，一直被組織培養(yǎng)。一起被動員去山東戰(zhàn)場的有三個干部。那時父親已經出生，奶奶個子小，又是地主家的大小姐，無力獨自一人撐家。
生性懦弱的爺爺，因為拒絕去戰(zhàn)場，被關押了七天，只要遇到大會小會，都必須趕過去學習學習。讀讀檢討書。命運弄人，被選拔的三個干部，后來沒有去山東。
渡過長江之后，一個成了浙江某大學的教授，一個在南京做了新中國的高級干部，還有一個頂著爺爺?shù)拿~去的，后來也在南京謀到高職。
我疑心爺爺四十多歲就歿了，應該死于抑郁。悔不當初，做了這樣的選擇。那些學問沒他高的人，都有了非常好的安排，偏偏最有學問的爺爺最后死于一場大水之后的饑荒。
爺爺?shù)倪x擇，直接導致了父親一生命運的坎坷。回到老家，遇到變態(tài)村支書，各種折磨，你很難想到，父親最好的年華，被耽擱在最荒誕的年代。
從1966到1972年，這六七年，父親是怎么熬過來的，只有那個時代的人明白。1972年的9月30日，父親清楚記得江西那邊來人親自到興化給父親平反。
支書尋找各種借口，壓著材料，就是不肯給父親除去壞成分的帽子。直到80年代初，鄧小平時代，所有人的帽子都被摘除了，父親終于有了出頭之日。
但最好的十多年，就這樣被折磨殆盡。父親說，要不是一直被村支書壓著，當?shù)厥赘唬睦镙喌侥切┢坡鋺簟?/span>70年代末年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開始發(fā)展，父親三個月就給村里賺了兩萬。
鄉(xiāng)鎮(zhèn)領導那時求賢若渴，父親被推薦進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支書不放人，各種刁難，就這樣，還被村支書逼迫為村部賺了兩萬，父親才得以在廠里大展手腳。
失去的年華，家族的重建，被壓抑的憤怒，父親和母親憋著一股勁，一定要生個男丁。農村人，大抵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我的父親母親自然不甘心。
又是一個十年，富有才華的父親原本應該在廠部努力掙錢，因為違反計劃生育國策，又耽擱了幾年。父親的前半生，非常辛苦。
經歷了少年喪父之痛，背井離鄉(xiāng)之苦，批斗226場的歷練，好在晚景不錯。年老體弱時，不能下地勞作，正好趕上政府征地，父母都有失地保險。
我問父親，一輩子最遺憾的事是什么。父親不語。他不說，其實我也知道。一是最美好的愛情，曾經最愛過的那個女孩，分別之后，就再也沒有了消息。
還有一件事，就是想要羅小弟生個二胎。父母年老，年輕人有自己的打算，父親的愿望可能會落空。每一次回家，都會為生二胎的事情，鬧得不歡而散。
這件事，我們幫不了忙。母親說我是心理師，達微讓我給羅小弟催眠，眾姐妹也都希望我能夠說服羅小弟。我理解生活的壓力，更理解羅小弟的選擇。
達微和外公視頻的時候，父親許諾，只要努力，就給達微1000元紅包。達微說，等著包給他的孫子。父親立即就覺得難堪。我罵達微觸了外公的痛楚。
父親有些難過的說，算了，我也不能勉強他們。反正我有兒子，他們有沒有是他們自己的事。母親在一邊，則有些憤憤然。拾荒的討飯的，都敢生二胎。
弟妹問我，誰能保證二胎就一定是男丁。是的，誰也不能保證。父親嘴上說，只要是二胎，不問男女，但我們都知道那是大忽悠。
在這件事上，真的愛莫能助。每一年過年，我都只能祝福父母心想事成。說得最多的就是，騙他們把身體搞搞好，說不定真有一天，奇跡會發(fā)生。
生男生女都一樣，但是這種只有男丁才能繼承香火的執(zhí)念，卻是根深蒂固。這不是哪一個老人的錯；生不生二胎，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做的決定。
真實的生活壓力，超乎你想象！我希望，彼此都能夠做到真正的互相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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