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時候,你要說唱片業(yè)這東西快不行了,音樂發(fā)燒友們會逮住你噴。
我當時也會噴。
那一年,《無間道》把香港電影拽出了泥潭,劉偉強順便還拉了香港唱片業(yè)一把。
在電影中,劉偉強安排劉德華去買音響,梁朝偉賣音響,然后,兩人還坐在一起聽了一段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
末了,梁朝偉評價道:“高音甜,中音準,低音沉,總之一句話,就是通透!”
那時在香港聽音樂不僅是常態(tài),而且還要用專業(yè)的設(shè)備聽。
記得當時內(nèi)陸的唱片業(yè)也很興盛,大街小巷的音像店、書店、飯店、理發(fā)店,放的都是《2002年的第一場雪》、《老鼠愛大米》、《兩只蝴蝶》之類的歌曲,音響、功放成為了尋常家用電器,人手一個隨聲聽是標配。
放當時,誰信唱片業(yè)要不行了呢?
《被遺忘的時光》中,蔡琴深情地唱道:“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記憶中那歡樂的情景,慢慢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那緩緩飄落的小雨,不停地打在我窗,只有那沉默無語的我,不時地回想過去......”
想不到,被遺忘的不僅有時光,還有我們的唱片業(yè)。
香港九龍旺角彌敦道580號,信和中心。
大批的客人會逗留在一層和二層,因為這兩層主要賣的是明星周邊、動漫產(chǎn)品、運動鞋包、雜貨精品等,深受年輕人歡迎。
極少的客人會乘扶手電梯來到地庫,因為下面主要賣的都是唱片。
電梯口是一家名叫Echo CD Centre的小店,老板David聽見有人來,他頭也不抬,自顧自地擺弄著手機。
“老板,今天人好像挺少呀!”
聽見有顧客詢問,David抬起了頭,雙手十字交叉:“能一樣嗎?以前是人排隊等碟,現(xiàn)在是碟排隊等人!”
“我看你這很多都是很多過氣歌手的舊碟呀!”
David一臉嚴肅地說:“每張碟都有它存在的價值,你們年輕人未必真的想買,等到哪天我們不賣時,恐怕你們想買都買不到,就像稀有動物一樣,不懂珍惜,它們就會消失?!?/p>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信和中心可謂香港樂壇的風向標。證明一個歌手的實力,不僅要看他獲得了多少獎項,而且還要看他的“信和指數(shù)”是多少——即該歌手的唱片在信和中心的銷量有多少。
那時的這家小店,老板要請七八個工人,打包、調(diào)貨、收銀、幫挑、售后......David每天早上還沒開門,門口的隊伍已經(jīng)排到了步梯之上了,打烊時更是需要趕。
看見我挑了張國榮、葛劍青等幾張舊碟,David似乎很高興:“像你這個年齡的,大都挑的是陳百強、梅艷芳、譚詠麟、Beyond、中森明菜和工藤靜香,這些都不愁賣,它們總是會遇到知音?!?/p>
然后David向我悄悄地說:“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冒失鬼,他不懂音樂!”
看見老板對我比較有好感,于是我就斗膽地向他問起小店的經(jīng)營情況來。
David侃侃而談:“我10歲時跟著叔叔,1980年把店開在這。叔叔過世后,把整個店就交給了我,讓我守住。開始的時候是為了糊口,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干這個,不知不覺已經(jīng)守了40年。期間經(jīng)歷過金融危機、沙士風暴,到今年的肺炎......我快扛不住了!”
“那么你堅持的動力是什么呢?”
“喜歡、興趣,對音樂的信仰,你看看我,從青絲到白頭,在這個地方整整待了40年,沒興趣,沒有對音樂的信仰,是根本堅持不住的。八九十年代這里還有年輕的店主,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這一批70后了——現(xiàn)在的人們不喜歡來信和逛街了,沒一定歲數(shù)的人是守不住的?!盌avid一臉落寞地說道。
“當然了,外部的幫助也不能忽視,比如業(yè)主為我們減租,唱片公司和發(fā)行商為我們降低成本,我們自己也要學習線上模式等等。守不住也要守啊,音樂人不印唱片了,哪里還有音樂?”
盡管最終我只買了4張碟,但是老板還是認真地幫忙裝盒、打包,并送了一幅張國榮“熱情演唱會”的海報,同時他一再叮嚀:“只要你們喜歡聽,唱片就不會死;只要你們還會聽,我們就還會守下去!”
走到樓梯口,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問道:“老板,近兩年誰的新碟賣的好一些?”
David頭也不抬,不假思索地回道:“陳奕迅!”
“然后呢?”
“沒有了!”
在香港想要去找黑膠唱片的專門收藏店,旺角百利商業(yè)中心的“老友記”是個好去處。
我們?nèi)r店主黃國恩正在跟一個人交談,看見我們進來,他微笑點點頭:“隨便看看!”
一百多平方尺的店鋪顯得非常擁擠而又雜亂,兩邊的貨架上擺滿了香港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黑膠唱片。從《煙雨濛濛》、《啼笑因緣》的劇集唱片,到羅文、關(guān)正杰、汪明荃、關(guān)菊英、葉麗儀等人的早期唱片,再到鄭少秋、譚詠麟、陳百強等人的巔峰之作,這里應有盡有。
老板和那人聊完,回過頭跟我們說:“換塊地毯,那塊用七八年了!”
近年來,人們都喜歡用手機串流程式聽歌,音樂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深入發(fā)展,樂壇新人想要冒頭,只能采用免費模式;成熟歌手的黑膠唱片,由于門檻高,價格昂貴,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香港大型唱片HMV黯然退出歷史舞臺,就是因為無法抵住時代的洪流,像“老友記”這樣能夠挺住的非常罕見。
我們一邊挑,一邊跟老板閑聊,得知其是一個黑膠發(fā)燒友,先后做過搬運工、快餐店員,賣過磁帶和CD,后來專注于黑膠收藏售賣這一塊,如今入行也接近40年了。
看見我們挑不好,老板霍然從貨架上抽出一張譚詠麟的84年演唱會唱片:“83年,Alan為埃塞俄比亞賑災籌款特別專集,稀缺品!”
同伴有譚詠麟的粉絲,當即花了一千余元將其購下,然后很納悶地問老板:“很奇怪,你這店到底是收藏店還是專賣店呢?”
老板痛苦地說道:“原本是收藏店,最多時我曾收藏了40000張黑膠唱片,主要供我和喜歡黑膠的朋友們聆聽交流。后來扛不住了,交租金的時候我就要賣一批,吃不上飯的時候我就要賣一張?,F(xiàn)在你們看到的這些,還剩8000張,也不知道能扛到什么時候。音樂不能糊口,黑膠可以,賣你們一張我不就又能吃上幾餐了!”
同伴表示不信,老板淡淡地說道:“你們進來這么久,看見過其他客人了嗎?
這時我看到他的小桌子上堆著一套書,拿一起一本隨便翻幾頁,便被作者的才華和見識所折服,他竟然把粵語流行樂的發(fā)展和電視劇的發(fā)展脈絡并行結(jié)合起來捋。
看見我有興趣,他笑著說:“我寫的,喜歡就免費送你一本?!?/p>
書收好,唱片拿好,我們跟老板告辭。
走出門口不久,同伴一拍大腿:“一千多塊丟水里去了,買回家我沒機器聽呀!”
今年59歲的鄭漢深,是卡帶式唱片的骨灰級愛好者。
早在1987年,鄭漢深就拿出家里的1500張卡帶,在商場里開店。
到了九十年代,他又把店搬到崇光百貨;2015年,他又在銅鑼灣商廈成立了全球首家私人唱片博物館。
想采訪他,可真的不容易。
一邊他要忙著經(jīng)營店鋪,一邊他還要獨自打點自己的私人唱片博物館,一邊他還要兼任香港演藝學院的客座教授,一邊他還要搞音樂研究......總之,除了吃飯睡覺,根本就沒有空的時間。
我們坐著升降梯去他博物館的時候,他正在聽Michael Jackson《Billie Jean》,看見助理帶著我們進來,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一起聽!”
結(jié)果我們在接下來的幾十分鐘內(nèi),聽了《Billie Jean》的公司母帶、八軌磁帶、日版卡帶、日版黑膠、歐美卡帶、歐美黑膠等等多個版本。
聽完之后,我們傻了。
然后他又放了三個版本的鄧麗君:The Beatles、Pink Floyd、日版專輯。
聽完之后,他問我們:“哪個版本是真正的Michael Jackson,哪個版本又是真正的鄧麗君?”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云里霧里,不明所以。
鄭漢深老師見我們答不上來,他笑道:“第一次聽不出來很正常,我日復一日聽了兩年才找到其中的區(qū)別。人們總是以為卡帶便宜便沒有價值,恰恰相反,它吸收的原音要比黑膠更多。試聽一兩首肯定不夠,音樂是很主觀的事,要聽的基數(shù)足夠大,才有公信力?!?/p>
他的這個理論正是其2018年發(fā)表的論文《音樂成色圖表》,當時他的這個研究成果震驚了整個音樂圈。
但這些高深的樂理知識,我們都不懂,于是便錯開話題問起他的唱片店來。
鄭漢深老師聞言,意興蕭索,淡淡地說:“唱片業(yè)沒落是不爭的事實,誰也無法阻擋。早年間賣賣粵語唱片、日韓唱片,還能勉強為生,近年來,我每年要至少投入200萬才能維持下去!”
“請問支撐你堅持下去的動力是什么呢?”
“我喜歡音樂,唱片是音樂最好的載體,它怎么能死呢?它是人類的檔案,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責任傳承下去!”
臨走,我們請求它放一首卡帶版的《被遺忘的時光》給我們聽,那個沒蓋Studer A710真的擔得起“高音甜、中音準、低音沉——通透?!?/p>
是誰在敲打我窗
是誰在撩動琴弦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寫到這里,扒姐不由得想起了《無間道》中的兩句經(jīng)典臺詞:
“往往是事情改變?nèi)?,人卻改變不了事情?!?/p>
“有些事情終究還是要去做的?!?/p>
(完)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