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說：“書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則直率而無化境矣?！? 《畫禪室隨筆·論用筆》)他所謂的巧妙，在于用筆和用墨。其言曰： “字之巧處在于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語此竅也。”(同上)他以為用筆的千古不傳之秘在于筆能提得起而不偃臥。他說：“作書須提得筆起，不可信筆，蓋信筆則其波畫皆無力。提得筆起，則一轉(zhuǎn)一束處皆有主宰。轉(zhuǎn)、束二字，書家妙訣也。今人只是筆作主，未嘗運筆。”(同上)他所謂提得筆起，就是指下筆之后保持中鋒運筆，故在運筆的過程中有一種向上提起的筆勢，這樣就要求人的通身之力形諸筆端，他以為古人中只有褚遂良、虞世南的行書能深得此秘，而不滿蘇軾之書有偃筆之病。他指責(zé)時人的信筆作書曰：“余嘗題永師《千文》后曰： ‘作書須提得筆起，自為起，自為結(jié)，不可信筆。后代人作書皆信筆耳?！殴P二字，最當玩味。吾所云須懸腕、須正鋒者，皆為破信筆之病也。東坡書筆俱重落，米襄陽謂之畫字，此言有信筆處耳?！?同上)他不滿信筆作書，即主張懸腕、中鋒運筆等規(guī)律，因懸腕中鋒所作之書最富有力度，能運用自如，可臻“巧妙”境界。他又說： “今人作書，亦信筆為波畫耳。結(jié)構(gòu)縱有古法，未嘗真用筆也。善用筆者清勁，不善用筆者秾濁。不獨連篇各有分別，一字中亦有此兩種，不可不知也?！? 《容臺別集》)卷三 《書品》)可見他極重用筆，尤其強調(diào)轉(zhuǎn)束的提筆，這樣能令作品具有圓潤秀逸的效果。董其昌說： “作書最要泯沒棱痕，不使筆筆在紙素成板刻樣?！? 《畫禪室隨筆·論用筆》)采用提筆，就可以避免棱痕，令書法無矯揉造作之感。因而轉(zhuǎn)束處不用頓筆而用提筆，董氏以為是運筆的秘訣。
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董氏之其高深之見解吧：
董其昌書法
1、 至于用墨，董氏說：“用墨須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秾肥，肥則大惡道矣?！?/p>
董氏用墨忌濃、忌枯，主張秀潤，這與他擅長水墨畫有關(guān)，故董氏往往能在墨色上超越前人，他的一些淡墨書風(fēng)流蕭散，于不經(jīng)意中求韻味真趣，因而董氏以為用墨也是令書法“巧妙”的一條重要途徑。
董其昌書法2
2、他從力求 “巧妙”的觀念出發(fā)，遂提出了 “以奇為正”的結(jié)字原則，以為王羲之的字最能達到“跡似奇而反正”的境界。
他說：“書家好觀《閣帖》,此正是病。蓋王著輩絕不識晉、唐人筆意，專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須奇宕瀟灑，時出新致，以奇為正，不主故常。此趙吳興所未嘗夢見者，惟米癡能會其趣耳。今當以王僧虔、王微之、陶隱居、大令帖幾種為宗，余俱不必學(xué)?！?同上)又說：“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此趙吳興所以不入晉、唐門室也?！短m亭》非不正，其縱宕用筆處，無跡可尋。若形模相似，轉(zhuǎn)去轉(zhuǎn)遠。柳公權(quán)云 ‘筆正’,須善學(xué)柳下惠者參之。余學(xué)書三十年，見此意耳?！?同上)這種不滿正局，提倡以奇為正的主張顯然與元代以來崇尚規(guī)矩體態(tài)的書法觀念不同，因而他欲推倒明代前中期普遍被視為書家圭臬的趙孟頫，以為趙氏未能入晉人之室，故轉(zhuǎn)而取法米芾，上追南朝及晉人風(fēng)韻，這種對奇正的看法顯然與前述的項穆之論抵牾，體現(xiàn)了董氏書論中反傳統(tǒng)的意識，他以奇宕新變而求書之巧妙，故于結(jié)體中力避呆板平正。他說：“作書所最忌者位置等勻，且如一字中，須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處。王大令之書，從無左右并頭者。右軍鳳翥鸞翔，似奇反正。米元章謂大年《千文》,觀其偏側(cè)之勢，出二王外。此皆言布置不當平勻，當長短錯綜，疏密相間也?！倍弦庠谧非蠼Y(jié)字的錯綜變化，疏密相間，忌平整均勻，他舉出二王法書的的例子，證明晉人于結(jié)字中力求變化，故董氏于學(xué)前人書中極重其結(jié)字之法： “須結(jié)字得勢，海岳自謂集古字，蓋于結(jié)字最留意?！?同上) 又說： “晉、唐人結(jié)字，須一一錄出，時常參取，此最關(guān)要?！? 《畫禪室隨筆 ·評書法》)董氏自己的書法也呈現(xiàn)出結(jié)體多變，風(fēng)神獨秀的特點，故后來康熙皇帝《跋董其昌墨跡后》說：“嘗觀其結(jié)構(gòu)字體，皆源于晉人?！?/p>
蘭亭序
3、至于章法，董其昌重視映帶照應(yīng)，追求章法布局上的巧妙。
他說： “古人論書，以章法為一大事，蓋所謂行間茂密是也。余見米癡小楷，作《西園雅集圖記》,是紈扇，其直如弦，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右軍《蘭亭敘》,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笨梢娫谡路ㄉ弦惨蟠笮″e落的變化，不滿一成不變，然這種變化不是刻意造作的，而是由平日積習(xí)所臻，及至臨池之時，隨手而出，卻無一背離法度。他在結(jié)體章法上又提出了九宮之說，《跋率更千文》中說：“書家以分行布白謂之九宮，元人作《書經(jīng)》云：《黃庭》有六分九宮，《曹娥》有四分九宮，今觀信本 《千文》,真有完字具于胸中，若構(gòu)凌云后，一一皆衡劑而成者。米南宮評其真書到內(nèi)史，信矣。此本傳為信本真跡，勒其全文，欲學(xué)書先定間架，然后縱橫跌宕，惟變所適也”。(《畫禪室隨筆·評舊帖》)他所謂的九宮，其實已包含后來包世臣所謂的大九宮(指章法)和小九宮(指結(jié)字)兩個方面，即既指分行布白等章法的問題，也指字體間架結(jié)構(gòu)的問題。因而董氏要求書家應(yīng)胸有成竹，在下筆之前即對位置布局宜有全盤的考慮，如此始能令所作之書巧妙變化而不失繩墨。董氏自己的書也以疏密錯落、氣韻生動見長，表現(xiàn)出結(jié)字章法上的深厚功力。
蘭亭序2
4、董氏以巧妙為書法要訣，故力求奇變生新，他甚至標榜險絕，曾說： “書家以險絕為奇，此竅惟魯公，楊少師得之，趙吳興弗能解也。
今人眼目為吳興所遮障，予得楊公《游仙詩》,日益習(xí)之。”(《畫禪室隨筆·評書法》)又說： “楊景度書自顏尚書、懷素得筆，而溢為奇怪，無五代衰?之氣，宋蘇、黃、米皆宗之， 《書譜》曰： ‘既得平正，須近險絕?！岸戎^也?！? 《容臺別集》卷三 《書品》)楊凝式之書最能于不平衡中求平衡，于不協(xié)調(diào)中求協(xié)調(diào)，脫略前人樊籬而追求自然天成的風(fēng)韻，最合董氏巧妙的論書宗旨。董氏正是要以此種奇詭變化之風(fēng)格破除俗書之姿媚呆板。他說：“山谷老人得筆于《瘞鶴銘》,又參以楊凝式骨力，其欹側(cè)之勢，正欲破俗書姿媚，昔人云：右軍如鳳翥鸞翔，跡似奇而反正，黃書宗旨近之?！?《容臺別集》卷三《書品》)又評許子敬《蘭亭帖》曰： “此卷用筆蕭散，而字形與筆法，一正一偏，所謂右軍書如鳳翥鸞翔，跡似奇而反正。邇來學(xué) 《黃庭經(jīng)》、《圣教序》者，不得其解，遂成一種俗書。彼倚藉古人，自謂合轍，雜毒人心，如油入面，帶累前代諸公不少，余故為拈出，使知書家自有正法眼藏也?！?《畫禪室隨筆·評舊帖》)可見他之所以反復(fù)標舉王羲之書的似奇反正，就在于力矯俗書，不無針砭時風(fēng)的用意。
黃庭經(jīng)
董其昌論書還提倡生新，他曾比較書畫的不同特征說： “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畫不可不熟。字須熟后生，畫須熟外熟。”(《畫禪室隨筆 ·畫源》)所謂生就是要有變態(tài)，避免熟套，能于前人筆墨蹊徑之外翻出新意，同時令書法避免甜俗姿媚之病。董氏曾說自己的字之所以超過趙孟頫，就在于“生”: “吾于書似可直接趙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潤之氣?！?《畫禪室隨筆·評書法》)故董氏力求于生新中求氣韻，以此避俗。然他所謂的生，是熟后之生，故董氏不廢學(xué)力。
圣教序
5、董氏主張遍臨前代法書，然欲以貌取神，不落于前人窠臼，他說：“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而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莊子所謂目擊而道存者也?！?/p>
(《畫禪室隨筆·評書法》)又說：“唐人書無不出于二王，但能脫去臨仿之跡，故稱名家?！廊说珜W(xué)《蘭亭》面，誰得其皮與其骨。’幾臨書者不可不知此語?！?《畫禪室隨筆·跋自書》)還說：“余嘗謂右軍父子之書，至齊梁而風(fēng)流頓盡，自唐初虞、褚輩變其法，乃不合而合，右軍父子殆似復(fù)生。此言大可意會，蓋臨摹最易，神氣難傳故也?！?《畫禪室隨筆·畫源》)可見董氏臨習(xí)古人之書的原則是求其精神，而不斷斷于面貌形態(tài)的肖似，故他自己的臨仿前人也都采取此法，他說： “余書《蘭亭》,皆以意背臨，未嘗對古刻，一似撫無弦琴者?！?《臨禊帖跋后》)“余以意仿楊少師書，書山陽此論，雖不盡似，略得其破方為圓，削繁就簡之意?！?《臨楊少師書后》)可見他的臨習(xí)古帖純以“意”行，欲以己意而通古人之神，故他特別揭出李邕“似我者俗，學(xué)我者死”與張融“不恨己無二王法，但恨二王無己法”的說法，主張學(xué)古能變，自出新意，以此便能達到 “巧妙”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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