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藝人:他早晚在福州北峰的山中漆園髹漆勞作,潛心研究漆器中的金屬胎漆藝。將“大器至極,則簡”的極簡美學理念,融入傳統(tǒng)髹漆技法,創(chuàng)作出更符合當代審美及使用習慣的大漆實用器物,以大漆之美,令日常更具質感。
采訪陳如山之前,東家創(chuàng)始人朱見山告訴我,你要好好看看他的手。
漆藝師:陳如山
我們去到山中漆園的時候,他正伏在一個大漆案前繪制幾件新品漆器的設計草圖。這是一雙設計師的手,頎長、靈活。但同時又布滿干繭、漆痕,手掌因推光而被磨礪得異常厚實。時光是一件很神奇的東西,將這些年他與大漆的相守,一一記錄在掌心,再一一髹磨進每一件作品中。
“我現在基本就是一個粗人?!彼﹃p手,笑著把我們引進他的菜園子茶室。茶室外,一畦碧綠的菜地。
這是一座原建于兩百多年前的老宅,在福州北峰的山中,久無人居、墻倒瓦殘。從規(guī)劃設計、原料采買、鋪路搭橋、老宅修復、通水通電,前后花了一年多的時間。保留了原有的梁、柱、檁等木結構,通透的玻璃門窗一落到地,院子鋪上老條石,青的瓦、金黃的老土墻……
修復后的漆園,溯溪而建,山林靜謐,極簡之中透著古意,起名“汐山蘭若”,意思是清靜無為的所在。
此刻茶爐上,咕嘟著一大壺老白茶,溫醇的茶香氤氳著整間茶室。古舊的木制梁棟、斑駁的黃泥老墻、一壁的落地玻璃、復古的鐵質吊燈,整間茶室的設計很自由、不拘泥,但同時空間線條、色彩、光影卻都控制得內斂而克制。
一間看似極簡的茶室,卻帶給人很豐富的質感。
“這種感覺很像大漆呈現給人的感覺??此坪啠瑢崬榉?。就像髹漆的黑?!?/strong>一說到大漆,他的神色中就很自然地生出一種特別的專注。
“大漆的黑,可能是有魔性的?,F在我們形容黑,常常會說黑漆漆的、漆黑一片。黑與漆之間,存在著某種超越其他物質的特殊聯(lián)結。你注意看大漆的黑,無論是啞還是亮,它都黑得很純粹,它的黑不是浮于表面的,它的內里似乎蘊蓄著無盡的幽。這種幽,是天然大漆所獨具的,是其他任何的合成涂層、化學涂層都無法比擬的,這就是大漆所獨具的審美價值?!?/p>
他拿起茶案前的一個小花瓶,下意識地開始摩挲它,小小的漆器在他的撫觸下,嫻靜似水、溫潤如玉。素黑為地,僅在瓶頸出開色了一小塊行云流水般的斑斕肌理。襯得瓶中的那朵白茶花,愈發(fā)得嬌艷欲滴,明明是素凈的白,因了大漆的黑,竟生出分外的明艷之感。
“看上去是黑,但又黑得很豐富。這種層次,是通過反復的髹磨形成的。髹磨大漆之美的過程,就是一個繁的過程。玉不琢,不成器。大漆也是如此。這個創(chuàng)作過程,非??季渴炙?。一件大漆作品的背后,是工的繁,同時在它的內質里,也藏著無盡的繁。當我們這樣去欣賞它時,大漆所帶給我們的,就不再僅是一種物質的存在,同時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愉悅?!?/p>
一談到創(chuàng)作,他就很興奮。
在創(chuàng)作上,陳如山一直是不拘泥于常。脫胎花器的殘片,會被他擺弄成一個別致的小香插。一段龍眼木,在尋常人眼里可能就僅是一段好看的木頭,但經了他的手,就成了一個顏值更高、更具保存價值的大漆案。當下的漆器多為木胎,為改良木胎的不良性,他又開始了對金屬胎漆藝的探索和實踐……
“日日為常即為傳統(tǒng),尤其是實用器,那是人們在日常使用過程中所形成的實用與審美經驗的總結。中國有長達數千年的漆工藝,為什么會出現斷代,今天的我們該如何去傳承?”
午后的院子,起了風,傳來淡淡的植物香氣。老白茶入口柔軟醇和。在北峰山上這間安靜的茶室里,我們交談著關于天然植物大漆的種種,專注、癡迷、淡然、凝重。這個充滿植物氣息的春日,美好得讓人想起海子那首膾炙人口的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漆藝人
來之前雖然做了一些大漆的功課,但談話開始之后,我仍發(fā)現自己幾乎問不出太多問題。對于大漆,這個在人類文明史上存續(xù)了八千年的神奇物質,集美貌與長壽于一身的美物,我們同國內的大多數人一樣,幾乎對它是一無所知。
幾千年的大漆文明里,到底藏著怎樣的魔力密碼,會引得漆藝家們如此的欲罷不能呢。
“當年在大學里學漆畫,剛開始的時候,也同現在的你們一樣,完全不懂大漆。那時做學生哪里舍得用大漆,多貴啊。但后來一接觸下去,就不行了,漆藝的世界實在太美,太龐大了。作為一種天然的創(chuàng)作媒材,大漆有著自己特殊的語言,它所能表達的那種美,非常獨特。太迷人?!?/p>
當時漆畫作為裝飾畫在市場上已漸漸紅火。大學后期的陳如山,已經開始在為福州當地的一些高級賓館酒店創(chuàng)作大型漆畫。畢業(yè)后轉行做了設計,再后來有了自己的設計公司。雖然沒有繼續(xù)從事大漆的創(chuàng)作,但心底里對大漆的熱愛一直都在,平時只要和朋友談到大漆,“就很舒服,很享受。”
他談論大漆時的樣子,讓我想起另一位漆藝家唐明修老師和他的大碗的故事。那也是一個充滿魔性的故事。
唐老師的工作室也在北峰山上,他在一間小屋子里做了一個巨大的漆碗。那個碗大到什么程度呢,就是除非你把那房子拆了,否則那個碗根本就搬不出屋。只要有空,唐老師就會進到小屋里去髹碗,日復一日地髹磨,好像永遠不會有停止的一天。很多朋友好奇,跑到山上去看,法國駐中國大使也去了。
在這場看似人與大漆的行為藝術里,我讀到的是一位漆藝家“為了漆,愿囚一世”的熱愛,像是人與大漆之間一直在進行的一個默契而莊重的儀式。
“在我看來,唐老師的行為在客觀上引發(fā)了觀者的一個思考,關于漆與器、器與人、髹與修的思考。髹,是發(fā)刷在胎骨上的髹涂動作,”他修長的手指憑空捏起一把想象中的發(fā)刷,手腕嫻熟輕盈地翻轉著,仿若樂師在撥弄自己心愛的琴弦。
發(fā)刷在胎骨上千百次地刷過,每刷一下,都像是對漆藝人內在的一種梳理。整個制作的過程很慢,周期很長,每髹一道,都要等,等著它自然陰干,等著它慢慢地結成一個完美的膜。大漆的結膜方式很特殊,溫度、濕度、技法,每一個細小的因素都會影響到結膜的效果。不像別的手工,大漆沒法趕活,只有等。
刺客聶隱娘
我在想啊,那種等待,是不是就像侯孝賢導演拍《刺客聶隱娘》。等風來,等云到,等黃昏來臨時某一刻的光線,等到自然的風將幔帳、裙袂輕輕地吹起,定格為一幀一幀的最美那一刻的畫面。
這個慢慢的過程,仿佛是大自然給人強行規(guī)制出的一個停頓,又像是大自然與人以大漆為媒所展開的一場對話。我在想,那種等待,是不是就像印第安人的那個諺語,別走得太快,等一等靈魂。
在海峽衛(wèi)視對陳如山的一個專題采訪里,漆藝家沈克龍老師介紹說,“器物本來就有一個很好的美學傳統(tǒng),無論是宋文化還是明清,從器物中都能看到每個時代的審美的影子,這些器物其實也是每個時代當中的文化駐足點,好的文化也是從自然中脫胎而出的。他在山水之間,又把漆的情懷帶入,安靜的在那里去發(fā)現,去創(chuàng)造,我覺得這對我們漆未來的發(fā)展是有一定啟示性的。”
茶過三巡,新?lián)Q上了一泡牛肉。第一泡茶湯,被主人倒進了一個公道杯。從第二泡開飲。
“唔,”他用老茶客的方式很享受地飲下一口茶,“從這個意義上說,髹漆,確實像是漆藝人的一場修行?!?/p>
現在看來,畢業(yè)后從事設計的這十幾年,莫非是老天刻意為陳如山安排下的一場等待,是為了讓他能更好地去赴一場大漆之約么。
“搬到山上后什么改變了?”我問他。
“收入少了,心變靜了。”
要想完成一件好的大漆作品,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到山上來是跟大漆很有關。福州城是中國最重要的漆藝重鎮(zhèn),而北峰又是福州城的綠肺。材料、工藝、環(huán)境、人文,這里有著國內漆藝人最為向往的大漆創(chuàng)作條件與氛圍。大漆跟以前所做的東西完全不一樣。它靠濕度、溫度和你的技法,它是很調皮的一個東西,你沒有用正確和規(guī)序的方法,它就給你出各種狀況。它很復雜,但當你一旦掌握這些技巧以后,它就特別乖順,你想要怎么表達,它就會給你超出你想象的唯美的東西?!?/p>
2012年陳如山在福州創(chuàng)立了極簡大漆品牌,將“大器至極,則簡”的極簡美學理念,融入傳統(tǒng)髹漆技法,創(chuàng)作出更符合當代審美及使用習慣的大漆實用器物,以大漆之美,令日常更具質感。
凡大器者,必晚成。
大器,磨髹的不只是時間,而是漆藝人的心性。
凡大器者,必至極。
極致完美。細節(jié)至上。
凡大器者,必為簡。
簡而不凡,大象無形,大音希聲。
在外界的眼中,陳如山是一位極富創(chuàng)造力與實踐性的設計師。十余年的設計經歷,令他的漆藝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打上了極簡美學的烙印,為傳統(tǒng)漆藝帶來了一股清流。
他喜歡宋代極簡美學。極簡最初的產品規(guī)劃里,是一整套的極簡美學家居系統(tǒng),包括與設計、生活、美學相關的實用器物。不單是大漆,而是以竹、石、木、漆等天然媒材為創(chuàng)作元素,尋求茶道、花道、香道三項生活藝術在一方茶席空間中的融和體現。
每一件器物,都是有生命的。事物,唯有處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才能呈現出其美感。
“但大漆項目一啟動,就發(fā)現忙不開了。尤其是在前期,大漆需要投入相當大的專注。需要不斷地學習。所以,前幾年極簡的主要產品都是大漆,接下來,其他的產品線也會陸續(xù)運作起來?!?/p>
木 / 拙拙凡草木,清韻獨言奇。
石 / 一片瑟瑟石,悠悠自在心。
竹 / 案前一分竹,拂袖兩清風。
漆 / 朱漆尚幽懷,不知他物好。
2014年底,山上的漆園開始動工。2015年秋,大漆園“汐山蘭若”開始一點點有了他想要的模樣。
“就這樣上了山。聽說我要做大漆,周圍的人幾乎全都反對。”朋友們眼中,陳如山是可以憑一己之力,在廢墟上重建出一個園子的人。“他們說,你去做什么都比做大漆賺錢。大漆,太小眾。太苦,太慢,不值。 ”
“但幾年下來,正是這些反對的人,用各自不同的方式,給予了我最大的支持?!?/p>
髹漆,是一門古老的行當,有著相當高的手藝門檻。在陳如山看來,這個門檻,就是市場給予極簡大漆的成長空間與機會?!扒笳妫想m貴不敢減物力。求精,工雖繁不敢省時力?!边@段話取自同仁堂的堂訓。不敢,就是敬,是虔誠。
農耕文明時期,手藝人多是靠天吃飯。他必須對自然保持一種高度的敏感,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發(fā)現并發(fā)揮材料的習性。所以手藝人本能地對原材料,含有一種敬畏之心,像是在對待一個個不同個性的生命。
三伏天進山割漆,百里千刀一斤漆
“那種對材料的尊重和豐富性的認識,那種對物品個性的強調,以及那種為做好一件事而做好它的精神”,是手藝的魂。(摘自維舟評論)
“對大漆了解得越多,對大漆的敬意也就會越深?!标惾缟綄Υ笃嶂谱鞯拿恳坏拦ば蚨际蔷媲缶??!氨仨毊斎绱?,否則何必做大漆。”
現世僅存一本的漆工專著-《髹飾錄》
磨顯填漆推光漆藝,須經灰胎(制胎、裱麻、批灰、生漆)、面漆(髹、研磨、揩清、推光)等數十道工序,反復髹、磨、陰干,需要長達數月的勞作、忍耐與靜待,方能髹漆成器。
“現在人家做底胎都不用大漆的,你卻這樣費料費事!”剛開始的時候師傅們并不理解他的要求。
“底胎,最考驗制作人的良心。盡管從外面看不出來,但時間久了,次品終究會露出破綻。極簡的漆器,從底到面,必須百分百大漆制作。無論大長案還是小杯托,選料、調漆、批灰、裱麻、生漆打磨、下涂、研磨、中涂、上涂、揩清、推光,每一個細節(jié)必須工足料精做到位。任何一個細節(jié)的差池,都有可能影響到大漆的品相,絕不可掉以輕心。”這是陳如山的執(zhí)拗。
大漆彰髹疊云斑木胎花器《大美》
傳統(tǒng)的朱、黑二色,綴以藍金,去其繁復,取其精華,線條、色彩、肌理、形制,都經過精巧的設計。其中的分寸拿捏,極是不易,需要經過長期的美學訓練。
“大漆是有脾氣的。”漆層厚度,結膜硬度,打磨深度,憑的不僅是經驗,更是對耐心的考驗折磨。
正因為大漆有脾氣,才令它完全不同于市面上的普通漆器。有些工廠將生漆改成普通灰,推光漆改為腰果漆、樹脂漆,簡化制作工序,這樣制成的漆器,它也能滿足一部分的市場需求,但不能被稱作大漆。
陳如山請的灰胎師傅,是福州城里已為數不多的灰胎匠人,家傳的手藝,已經做了二十多年。我們在現場看師傅批灰裱麻,每一個動作精細到位,那種技藝所呈現出的美感,會帶給人極大的享受?!盀槭裁匆ǜ邇r請他,因為大漆的價值,大漆值得并且應該被這樣去對待?!?/p>
“每一道工序的設立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除非你能找出更好的替代方式,否則,就必須要因循古法。”
做大漆要懂得看老天的臉色。什么溫度濕度髹什么樣的大漆,全是講究。有時天氣驟變,漆會起皺,或者漆不會干,就得磨掉重來。幾十道工序,每一道都得打磨,不足一毫的漆層,稍不小心就會磨穿,也得返工重來。
大漆很美,做起來很麻煩,材料的操控難度極大,周期又長。
“髹漆,其實整個過程全無美感可言,很辛苦。不純粹是創(chuàng)作,還得拼體力。推光推到最后,就沒力氣了,往床上一躺就著?!鄙钪械乃臼羌毙宰?,但在髹漆時卻有著超乎常人的耐心。
在漆園就餐
“就是貪戀最后完成時的那種煥發(fā)之美吧。大漆的那種幽,太美。迷上了,就逃不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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