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個擺設挺好的
文/趙炎
載《北京晨報》7月3日C06版,責編:蔡輝
做個平凡的擺設,隨遇而安,沒什么不好,平凡未必就等于平庸。
讀《漢書》,時常感覺小宇宙不夠用。比如漢昭帝的皇后上官氏,是霍光的外孫女,宣帝即位后,冊封太皇太后,輩分還將就;可是沒多久,孝宣又娶了上官氏的姨媽霍成君,這就費思量了,——她們該如何敘倫常?
我們?yōu)楣湃瞬傩?,古人絲毫不鬧心,因為上官氏從入宮到過世,凡四十七年,一直就像聾子的耳朵,純屬擺設,沒人在意她。
公元前83年,上官氏六歲,尚離不開玩具,卻成了父祖輩攫取政治資本的玩偶,何其不幸也!其時,漢昭帝十一歲,遠未到大婚年齡,其監(jiān)護人鄂邑長公主已然開始張羅,內定周陽氏女為配偶。上官氏的父親上官安探知消息,先是求岳父霍光,霍光認為孩子太小,不許,上官安隨即走了長公主姘頭丁外人的門子。枕邊風果然無敵,上官氏順利入宮做婕妤,一個月后立為皇后。
女童皇后,固然不知皇后為何物,而其父系卻深知皇后名位的巨大影響力,上官安因此飛黃騰達,“封桑樂侯,食邑千五百戶,遷車騎將軍,日以驕淫”。正如他吹噓的那樣,“與我婿飲,大樂!”做了皇帝的老丈人,他是有本錢胡作非為的,“醉則裸行內,與后母及父諸良人、侍御皆亂”,不用翻譯成白話了吧,反正他父親知道了也不敢把他怎么的。丁外人幫了忙,上官安投桃報李,為他求侯,“數(shù)守大將軍光”,也即多次找霍光,而且不像過去那樣求肯,而是蹲守耍無賴,他確乎膽兒肥了。這也正是上官家族罹禍的導火索。
當年漢武帝立子殺母,并用遺詔托孤于霍光,上官桀、桑弘羊、金日磾?shù)热斯餐o佐,如意算盤看起來撥得不錯,但他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一條,那就是權力的制衡?;实勰暧?,若有太后監(jiān)護,調處大局,朝臣們還有幾分忌憚,如今鄂邑長公主忝任內朝之主,本就是霍光等人所委派,名不正則言不順,焉有抗衡之力?“政由光出”,遂成定局,其他幾位顧命大臣自然心有不甘。
金日磾死得早,就不表了,上官桀的事兒卻不能不表,此君正是被兒子戴了一大堆綠帽子的那位。他的最大愛好倒還不是女人,而是金錢,他不缺錢,撈錢只是樂子。《漢書》云:“桀欲妄官祿外人”,說白了就是賣官鬻爵,丁外人很榮幸地做了他的掮客??墒枪賳T任免,乃國之大柄,霍光豈能同流合污?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駁回,兒女親家也就變成了夙世冤家。
在上官桀父子的運作下,鄂邑長公主、丁外人、桑弘羊、燕王劉旦等人結成同盟,意欲謀殺霍光,“廢帝而立桀”,一說是擁立劉旦。元鳳元年(前80年)九月,事敗,公主、燕王自殺,余者全被族誅,“皇后以年少不與謀,亦光外孫,故得不廢?!本艢q的孩子,目睹父系族滅,該是怎樣?史書沒說,我也不好妄加臆測,想必表面上是平靜的,若有半句怨懟,大概其活不成,權力斗爭哪會講什么人情親情?六年后,昭帝駕崩,昌邑王劉賀立,上官氏晉皇太后。廢劉賀時,《資治通鑒》記錄了一句話,值得琢磨,曰:“止!為人臣子,當悖亂如是邪!”尚書令讀奏章,她居然插嘴了,憤怒之狀溢于言表,說明隨著年齡增長,她的立身處世之原則逐漸清晰起來,——基于原點,甘于平凡。
漢宣帝即位,十五歲的上官氏晉升太皇太后,女人一輩子夢寐以求的所有榮耀與光環(huán),她都擁有。饒是如此,在禮法的捆綁下,她連鄂邑長公主都不如,長公主還能找個合法情夫,而她卻只能遠離紫陌紅塵,自我放逐青春夢想,沒有人關注她在想什么,是否幸福,她徹頭徹尾就是個似空非空的玻璃瓶兒。
公元前68年,霍光去世,次年霍家因謀反被族誅。
霍家是上官氏的母系家族。父系被族誅時,她九歲,說她不懂事沒反應,也還罷了;可是霍家被族誅時,她已二十四歲,為何史書仍然不名一言?僅以“凡立四十七年,年五十二,建昭二年崩,合葬平陵”草為交代。當世間再無任何親人,孑然一身地活著,還有啥意味?上官氏卻能安之若素地又活了28年,得以壽終正寢,單就這份定力,人所不及。
我突然領悟,當個擺設也挺好的!這并非消極。因為世間有作為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所以成了勵志經(jīng)典,做個平凡的擺設,隨遇而安,沒什么不好,平凡未必就等于平庸嘛。上官氏的故事,其意義大概就在于:它精準地打擊了人之上進的虛榮。能誠實地面對現(xiàn)實、智梗和欲念,才可能求仁得仁;反之,那就是“求砍得砍”了,書包倒過來念,包輸。(趙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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