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梅圖軸 總策劃:詹剛 薛峰 執(zhí)行策劃:謝強 梁振華 曹勤良 何建平 撰稿:首席記者 李婷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是個普遍規(guī)律,500年前的蘇州閶門內(nèi),還要再加一句,地靈人杰。那時的閶門一帶不僅是蘇州城的CBD,吸引到萬商云集、店鋪林立,還是吳門才子交流、唱和的首選之地,因為那里住著唐伯虎、文徵明、張靈、都穆等一批青年才俊。 同齡不同運的一對好友 明成化六年(1470年)二月初四,唐伯虎生于閶門內(nèi)皋橋南堍吳趨里,即今吳趨坊。那一年的十二月初六,文徵明出生。文氏故居似乎應(yīng)與唐伯虎家非常近,因為唐伯虎在《送文溫州序》中說道:“衡山文璧與寅齒相儔,又同井共軒。”文溫州者,即文徵明的父親文林,他人生的最后一個官職是溫州知府,因此稱為“文溫州”。 天才早慧的唐伯虎與幼年駑鈍的文徵明簡直就是上天特意安排下的一對“比較體”,家境小康但門第不高的唐伯虎才華橫溢,吟詩繪畫一學(xué)就會,書香傳家世代為官的文徵明在學(xué)習(xí)上具有極好的條件,卻一直很不給力。比如,父親文林為兒子請來了當(dāng)時的大學(xué)者吳寬傳授古文,在繪畫上則請大畫家沈周教文徵明繪畫??墒?,結(jié)果卻是文徵明一共參加了9次鄉(xiāng)試,屢敗屢試,他后來對兒子文嘉感慨道:“我從小就學(xué)習(xí)科舉之文,你爺爺和我當(dāng)然都期望能有點收獲的,唉,啥人曉得,卻是一次也沒有考中??!”比唐伯虎更勵志、更想謀求科舉成功的文徵明還因此把自己事實上也具有相當(dāng)天賦的繪畫,視為“畫是生平業(yè)障”;當(dāng)他20歲那年終于想跟隨沈周學(xué)習(xí)繪畫時,對文家父子知根知底的沈周剛開始還不太愿意教他,其原因就是“不欲徵明以藝事妨舉業(yè)”———藝事事小,仕途事大,不能耽誤了文家的這個好孩子。再來看看20歲的唐伯虎,已經(jīng)在4年前考取蘇州童子試的第一名,在3年前畫下了第一張標(biāo)志著進入蘇州畫壇的《貞壽堂圖》。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愛惜人才的文林是少年唐伯虎的第一位伯樂。文林不僅親自給予唐伯虎在詩文、科舉方面的學(xué)習(xí)指導(dǎo),還把唐伯虎推薦給他的好友沈周、吳寬,盡力幫助唐伯虎融入上流社會。但聰明與頑皮與生俱來,坊間鄰里有些不學(xué)好的小赤佬們經(jīng)常找唐伯虎,文林一聽說唐伯虎與此輩為伍,就會對他痛加訓(xùn)斥,一點都不客氣的,直到唐伯虎老老實實地每天坐在家中讀書。 也正因如此,文林對自己的兒子和唐伯虎作出了極其準(zhǔn)確的預(yù)言和判斷。當(dāng)唐伯虎考得應(yīng)天府鄉(xiāng)試頭名解元時,文林給文徵明寫了一封信,安慰兒子說道:“子畏(即唐伯虎)之才宜發(fā)解,然其人輕浮,恐終無成。吾兒他日遠(yuǎn)到,非所及也?!逼鋵?,性格“慢熱”的文徵明一點也不擔(dān)心自己比不過聰明小子唐伯虎。 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在很多方面顯示出區(qū)別。有一次,唐伯虎和祝允明商量好了要戲弄一下文徵明,三人一同前往竹堂寺游玩。途中要經(jīng)過一家妓院,唐伯虎已事先關(guān)照好了一個青樓女子:“這次跟我一起來的文先生,在青樓中向來被稱為豪俠。不過他的性格不那么容易接近,你們要好好服侍他喲!”當(dāng)三人行至妓院時,唐伯虎使了個眼色,那青樓女子單單攔住文徵明,而且抓住就不放手,文徵明當(dāng)然曉得是被兩人“陷害”,只好大笑而別,這故事還有個版本則演繹成事發(fā)于去山塘游玩的畫舫上,被妓女們圍住的文徵明最后要“跳船落水”以保清白,唐伯虎只好放他逃生而去。 因為科場案而終生與仕途絕緣的唐伯虎回到蘇州后,縱情于酒色之間,這與文徵明的志向可是南轅北轍了,兩人的關(guān)系由此惡化。想想看吧,9次失敗都打不倒的文徵明看見科舉路上一帆風(fēng)順的唐伯虎第一遭“吃癟”,就對自己沒了要求,難免會對唐伯虎的挫折教育大搖其頭。在人生的殘酷與真實面前,兩個總角之交的好友漸行漸遠(yuǎn)。 1523年,唐伯虎去世前一年,文徵明終于在蘇州府的推薦下,到北京翰林院任職,三年后,飽受排擠的文徵明辭官返鄉(xiāng),好友唐伯虎已經(jīng)謝世兩年了。從那時開始,這位注定要在中國藝術(shù)史上大放異彩的大器晚成者,開始了他真正的輝煌。文徵明89歲時去世,長壽的事實導(dǎo)致他成為“吳門畫派”的真正盟主,而且與唐寅身后衣缽無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吳門畫派”自他始進入了文氏時代,文氏家族及其畫作見于著錄的就有三十多人,綿延傳承了數(shù)百年,成為人類藝術(shù)史的一個罕見例證。 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張靈 如果說性格完全不同的唐伯虎與文徵明能成為好友,是父輩們的撮合,那么同樣與唐伯虎為鄰的張靈,則是唐伯虎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一個“影子朋友”。關(guān)于張靈的歷史記載非常稀少,連生卒年都是個“不詳”,原因就在于張靈出身寒門,而且他本人早亡,后人估計其生于成化年間,卒于正德年間,不過40歲左右。 從文人筆記中記下的唐伯虎與張靈的很多小故事,可以看出這兩人到底有多么氣味相投。10多歲時,唐伯虎與張靈會赤身裸體站在水池中,互相潑水打水仗?!退闶窃谡Q生了《金瓶梅》的明朝,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身體玩水,也是件駭人聽聞的異事。 張靈是祝允明的弟子,三人中,祝也最年長,可是祝、唐、張三人玩樂起來倒是不拘師生之禮。這三個人曾經(jīng)在某個落雪之天裝扮成乞丐,敲著竹板唱丐幫幫歌《蓮花落》,討得一些銅板后立刻買上酒,跑到野外破敗的寺廟里圍火痛飲,還要發(fā)大感嘆:“唉呀,今天的這種快活,就是可惜李太白這位大酒仙不知道了!” 張靈愛喝酒,與賣酒的唐家算是有緣的。大喝大醉后張靈就放言:“皮日休這樣的小子,也敢稱醉士,我為啥不可以?”有一天,唐寅跑進張家對著他大喊:“太陽高到曬屁股哉,你怎么還在睡呀!”張靈不高興了:“今天沒酒喝,俺心里不快活。剛才睡著,你又來把人叫醒了!”唐伯虎大笑:“就是找你來喝酒的!”張靈開心地披上衣服就和唐伯虎開懷暢飲。 與祝允明、唐伯虎、文徵明齊名為“吳中四才子”的徐禎卿非常賞識張靈,徐曾經(jīng)為張靈作了個小傳,介紹張靈雖然家境貧寒,但天資甚高,且不與世俗為伍,祝允明很喜歡他,教授他學(xué)問;只是他生性放達,科舉之路很不順利,在懷才不遇的郁悶中早早地結(jié)束了生命。 然而,張靈短暫的一生卻幸運地?fù)碛刑撇⑦@樣的知心朋友。在目前收藏于北京、臺北、上海等機構(gòu)的張靈畫作中,研究者們發(fā)現(xiàn),他的畫風(fēng)與唐伯虎如出一轍,山水、人物皆精。由此可見,張靈與唐伯虎對于繪畫擁有相類的審美口味與實踐結(jié)果,張靈的《秋林高士圖》與唐伯虎的《秋林獨步圖》基本上就是“同題作文”。畫中兩位人物的形體姿態(tài)、服飾幾乎相同,這也可以說明兩個好友不僅是生活中的“發(fā)小”,還是藝術(shù)實踐上的“知音”。清朝太倉人陸時化在其《吳越所見書畫錄》中這樣寫道:“夢晉(即張靈)與唐六如、祝希哲同時友善,畫更高于六如,死亦更早。”陸時化認(rèn)為張靈的畫藝比唐伯虎還要好。 “羨慕忌妒恨”讓他告發(fā)了唐伯虎? 前文說過,唐伯虎的一生是先甜后苦,文徵明的一生是先苦后甜。而改變了唐伯虎一生命運的1499年科場案,有一個舉報、告發(fā)了唐伯虎的重要人物,從唐伯虎寫的《與文徵明書》和祝允明寫的《唐伯虎墓志銘》中,可以看出兩人都沒有寫下告發(fā)者的真名實姓,但是此后的大部分觀點都認(rèn)為,是同時赴考的蘇州生員都穆扮演了告發(fā)者這個不光彩的角色。 但是,都穆在此之前,卻是唐伯虎在文學(xué)詩詞上亦師亦友的一位同道。都穆比唐伯虎年長12歲,本來家住相城,與沈周是同鄉(xiāng),后來搬到閶門外南濠,人稱“南濠先生”。都穆是早負(fù)才名的一位詩學(xué)大家,是文徵明學(xué)詩的老師;他的《南濠詩話》后來也被時人公認(rèn)為識見極高的一本代表吳地文學(xué)理論的重要著作。 但是他在科場案中因“羨慕忌妒恨”而暗下中傷唐伯虎一事,500年來已成共識。而且后來的《歷朝詩案》中明確記載:“都穆年輕時和唐伯虎算是莫逆之交,唐伯虎因為科場案被抓起來吃牢飯,正是這個都穆去告發(fā)的。后唐伯虎發(fā)誓一輩子不愿再看他一眼,而且蘇州一地的不少文人士大夫們也都特別看不起他了?!痹诹硪槐尽队问o(jì)事》中,作者還記錄下了唐伯虎聽說都穆同赴一個朋友家吃酒,情急之下,竟然冒險從二樓的窗戶中縱身躍下返回家里,就是不能違背自己“終身不與都穆相見”之誓。 事實果真如此嗎? 在目前可見的唐伯虎傳世真跡中,有三張作品上出現(xiàn)了都穆的題記。一是收藏于北京故宮的《風(fēng)木圖》,這張畫有明確紀(jì)年,作于唐伯虎33歲,正是科場案后唐伯虎游歷名山大川的年頭。唐伯虎的題詩如下:“西風(fēng)吹葉滿庭寒,孽子無言鼻自酸。心在九泉燈在壁,一襟清血淚闌干。“畫中一位在西風(fēng)中以袖掩半面的書生,也許正是畫家本人心境自況的一種表達。然而正是這張畫的后紙首段就有都穆的題跋。難道也是聰明人的都穆看不出畫中之境與畫上之詩的意味嗎? 其二也是一張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的《觀梅圖軸》,畫未置年款,但從畫法上比較接近唐伯虎40歲之前的特點。在這張畫上,唐寅“為梅谷徐先生寫”的右邊,是都穆的一首題畫詩。 最后一張是唐寅畫作中相當(dāng)重要的《雙鑒行窩圖冊》,這是唐伯虎51歲時畫風(fēng)轉(zhuǎn)型成熟的代表作,后頁不僅有都穆題記,還有其他文人的題記,而且重要的是在都穆之后,又有唐伯虎親筆再題。 研究者認(rèn)為,這三張保存于北京故宮的唐伯虎真跡,首先都是科場案之后的作品,也就是大家認(rèn)為唐伯虎與都穆老死不相往來的時間段。但是都穆仍然在唐伯虎的畫作上題記,這至少說明取得唐畫者還是很看得起都穆,故而請他題寫,即使唐伯虎不知情,但得畫者認(rèn)為“唐畫都題”是可行的。而最后一張《雙鑒行窩圖冊》上,唐伯虎不可能沒看見都穆在其畫作后的題記,照常理,唐伯虎應(yīng)該拍案而起,掀翻筆墨紙硯,“撕掉,撕掉,我寧可再畫一張送汪先生,也不要這廝在我的畫上拆爛污,”———可是這一幕沒有出現(xiàn),“誓不相見”的唐伯虎與都穆還是在作“筆談”呀。 來源:姑蘇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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