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章句序》是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中《大學章句》的序.

四書指的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的合稱. 《大學》《中庸》的注釋稱為 “章句”, 《論語》《孟子》的注釋稱為 “集注”.

朱熹認為《大學》出于曾子, 《中庸》出于子思; 曾子, 子思與孔孟合稱四子, 因此, 四書其實是《四子書》的簡稱.

在朱熹看來, 孔子的思想經由曾子, 子思傳給孟子, 形成了儒家的學統(tǒng). 而宋儒闡明《四書》是對這一學統(tǒng)的繼承.

馮友蘭說, 哲學有兩種講法, 一種是照著講, 一種是接著講. “照著講” 講的是哲學史, “接著講” 講的是哲學. 宋儒是 有意識的要接著講.

《大學章句序》作為《四書章句集注》的第一篇, 開宗明義的說了, 宋儒接著什么講, 接著講什么, 為什么要接著講.

政治的道德起源

大學之書, 古之大學教人之法.

《大學》這本書, 是古時候的 “大學” 用來教人的辦法.

其所謂 “古之大學” 是一種教育制度, 同時也是一種政治制度. 更確切的說, 這種教育制度是政治本身的目的.

政治的起源是為了讓人恢復人的本性, 而這也是教育的目的.

蓋自天生降民, 則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 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

“仁義禮智” 是人的天性, 但是因為人的稟賦不同, 所以天性的實現程度或實現的方式不同, 也人了人的品質上的差異.

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于其間, 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君師, 使之治而教之, 以復其性.

一旦有一個聰明睿智的人, 可以將他的天性完全實現出來, 則上天就會會讓他成所有人的 “君師”, 讓他統(tǒng)治和教化人們, 使所有的人都能實現自己的天性.

所謂 “君師”, 亦君亦師, 是政治與道德在教化是的合一:

• 人的天性是道德的;
• 人的差別是對于道德天性的實現程度和實現方式;
• 如果有一個道德超人出現, 那上天就會讓他成為 “君師”, 讓他統(tǒng)治和教化人們;

此伏羲, 神農, 黃帝, 堯, 舜, 所以繼天立極, 而司徒之職, 典樂之官所由設也.

這是上古三代時政治的 (帝師與官職) 產生原因.

這是政治的道德起源.

小學與大學

三代之隆, 其法浸備, 然后王宮, 國都以及閭巷, 莫不有學.

三代的時候, 學制已然完備, 因為政治與教育是一體的, 所以所有人 — “王宮, 國都以及閭巷” — 都在學制以內.

人生八歲, 則自王公以下, 至于庶人之子弟, 皆入小學, 而教之以撒掃, 應對, 進退之節(jié), 禮樂, 射御, 書數之文;

從八歲開始, 無論貴賤, 都進入小學, 學習禮儀 (“撒掃, 應對, 進退之節(jié)”) 和技能 (“禮樂, 射御, 書數之文”).

及十有五年, 則天子之元子, 眾子, 以至公, 卿, 大夫, 元子之適子, 與凡民之俊秀, 皆入大學, 而教之以窮理, 正心, 修己, 治人之道. 此又學校之教, 大小之節(jié)所以分也.

從十五歲開始, 貴族的子嗣與平民中優(yōu)秀的, 進入大學, 學習 “窮理, 正心, 修己, 治人之道”.

所以小學及大學的區(qū)別是小學學的是 “節(jié)” 和 “文”; 而大學學的是 “道”. 小學學的是形而下的器, 大學學的是形而上的道.

所以, 子曰: “君子不器.” 君子至少是要進入 “大學” 學習 “道” 的.

夫學校之設, 其廣如此, 教之之術, 其次遞節(jié)目之詳又如此. 而所以為教, 則又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余, 不待求之民生日用彝倫之外. 是以當世之人無不學， 其學焉者, 無有以知其性分之所應有, 職分之所當為, 而各俛焉以盡其力.

在三代之時, “當世之人無不學”, 是因為所教的內容, 是實踐的 (“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余”) 和日常的 (“不待求之民生日用彝倫之外”).

這保證了其所學的 “真性”: 是可以被直觀之真感知和驗證的, 是真正可以作用于實踐的.

這樣的 “學”, 最終的目的是 “知其性分之所應有, 職分之所當為, 而各俛焉以盡其力”: 了解人之本性和如何實現人之本性, 并且努力將它實現出來.

此古昔感時所以治隆于上, 俗美于下, 而非后世之所能及也.

所以三代之治, 是政治, 道德在教化中合一的結果.

大學成書的原因

及周之衰, 賢圣之君不作, 學校之政不修, 教化陵夷, 風俗頹敗.

到周朝, 政治開始衰敗. 其之衰敗是政治, 道德的分離: “賢圣之君不作”; 而其結果則是 “教化陵夷, 風俗頹敗”.

時則有若孔子之圣, 而不得以君師之位以行其政, 于是獨取先王之法, 誦而傳之以詔后世.

像孔子這樣的大圣人, 在政治衰敗的周朝, 因為政治與道德的分離, 已經不能 “以君師之位行其政”, 所以只能靠 “取先王之法, 誦而傳之以詔后世”: 通過傳誦 禮制中的意義 來繼續(xù)教化的功能.

若曲禮, 少儀, 內則, 弟子職諸篇, 固小學之支流余裔, 而此篇者, 則因小學之成功, 以著大學之明法, 外有以極其規(guī)模之大, 而內有以盡其節(jié)目之詳者也.

《禮記》 中的 《曲禮》, 《少儀》, 《內則》, 《弟子職》 等篇文章, 是以前小學的沿續(xù). 而本篇 (即是 《大學》) 是用來闡明大學的方法的.

三千之徒, 蓋莫不聞其說, 而曾氏之傳獨得其宗, 于是作傳義. 有孟子沒而其傳泯焉, 則其書雖存而知者鮮矣.

朱熹認為《大學》分為經一章, 傳十章. “經一章, 蓋孔子之言, 而曾子述之, 傳十章, 則曾之子意, 而門人記之也”.

而等到 “孟子沒, 則其書存而知者鮮矣.”

大學成書的過程, 是政治衰敗的結果:

• 政治與道德分離, 使得政治失去教化的作用;
• 而 “聰明睿智能盡其性” 的圣人, 無法通過 “君師這位行政” 來使民盡其性;
• 因此圣人只能通過 “取先王之法, 誦而傳之” 的方法來進行教化.

所以通過文字進行教化, 其實政治衰敗后退而求其次的方法.

教化的衰敗

自是以來, 俗儒記誦詞章之習, 其功倍于小學而無用; 異端虛無寂滅之教, 其高過于大學而無實; 其他權謀術數, 一切以就功名之說, 與夫百家眾技之流, 所以惑世誣民, 充塞仁義者, 又紛雜出乎其間.

從 “孟子沒” 以來, 與政治分離的教化也開始衰敗, 具體說來:

• '俗儒記誦詞章之習' 指的是漢儒的經學, '其功倍于小學而無用', 把功夫全下在 “節(jié)” 和 “文” 的小學上, 結果是無用;
• '異端虛無寂滅之教' 指的是道家和佛家, '其高過于大學而無實', 對于道的追求又過高而至于無法實用;
• 其他權謀術數, 一切以就功名之說, 其實的追求現實名利的學說, 如法, 墨, 名, 陰陽等等學術, 又只是教人規(guī)避自己的本性 ('充塞仁義') 讓世間更加離亂 ('惑世誣民') 而已.

道德是有本體論意義的: 道德是人實現上天賦于他的天性.

最初道德與政治在教化中合一, 所有政治制度都是為了 '治而教之, 以復其性'.

而后政治與道德分離, 教化只能獨自完成 '復其性' 的使命, 與是便有了《曲禮》, 《少儀》, 《內則》, 《弟子職》諸篇以及《大學》.

現在教化也于道德分離了, 無論是功倍于小學以至于無用的俗儒還是其高過于大學以至于無實的異端, 它們都遠離了道德的本體論意義: 復其性.

至于以就功名之說, 就更是南轅北轍了.

于是世道敗壞成:

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聞大道之要, 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澤, 晦盲否塞, 反覆沉痼, 以及五季之衰, 而壞亂極矣.

宋儒的使命

人是被拋入世間的. 當我們睜開眼時, 并沒有無知之幕, 而是被塞給了滿滿的存在的前提. 對文明也是如此.

湯因比在《歷史研究》是作了這樣一個比喻: 我們可以把原始社會比作一群昏睡在山坡一塊突出巖石上的人, 在那個地方的上面是峭壁, 下面是懸崖, 文明社會可以比作是這些昏睡人們的幾個旅伴, 他們剛剛站起來開始往上面的峭壁爬去.

每一個時代的學者, “睜天眼” 的時候, 就是看見自己的文明的峭壁的時候.

如果說孔子的峭壁是 “禮壞樂崩”, 那么宋儒的峭壁就是因道德與教化分離而 “壞亂極矣” 的世道.

每一個時代的學者, 決定帶自己的文明繼續(xù)在文明的峭壁上往上面爬去, 就是他們的 “天命”.

子曰: “天生德于予, 恒魋其如予何.” “如果我的天命是傳道與世, 恒魋又能何我何呢?”

而對于宋儒, 他們也有強烈的天命感.

首先是天運:

天運循環(huán), 無往不復. 宋德隆盛, 治教休明.

其實是學統(tǒng):

于是河南程氏兩子出, 而有以接乎孟氏之傳.

于是《大學》之書, 再次被發(fā)明出來:

實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 即為之次其簡編, 發(fā)其歸趣, 然后古者大學教人之法, 圣經賢傳之指, 粲然復明于世.

這就是朱熹作《大學章句》的緣由:

雖以熹之不敏, 亦幸私淑而與其有聞焉. 顧其為書猶頗放失, 是以忘其固陋, 采而輯之, 閑亦究附己意, 補其闕畧, 以俟君子, 極知僭踰, 無所逃罪, 然于國家化民成俗之意, 學者修己治人這方, 則未必無小補云.

《大學章句序》是寫朱熹作《大學章句》緣由的一篇序文.

在其中朱熹寫了他認為的《大學》一書成書 - 泯沒 - 重新發(fā)明的歷史. 我們可以看作是一部《大學》的小史.

在這部小史中, 《大學》一書的命運是和世道的衰敗相關聯的. 而世道衰敗的原因正是道德與政治, 道德與教化的分離.

而試圖重新讓政治和教化與 “復其性” 的道德合一, 正是以朱熹為代表的宋儒所自覺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