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光榮大地 中書匯書法學(xué)苑
顏真卿在書法人的心中，就是個大書法家。
顏真卿除了書法很厲害，這輩子還辦了很多大事，安史之亂中首舉義旗，宣慰叛軍李希烈終至被害，等等，堪稱李唐王朝一代名臣！
今天我給大家講述的是顏真卿在辦這些大事過程中的細(xì)節(jié)，我挑選了最令我動容和深思的三個場景，我認(rèn)為，這三個場景，非常有助于理解顏真卿書法的特質(zhì)，我估摸學(xué)顏的人中，知道的只有千分之一。但我希望中書匯的同學(xué)，百分百都知道。
1， 斬段子光，舔盧奕血
這段故事發(fā)生在安史之亂期間。755年冬，安祿山范陽起兵，鐵騎南下，幾日之內(nèi)便渡黃河，陷洛陽，逼長安。正當(dāng)玄宗撫嘆“河北二十四郡竟無一位忠臣”，早有準(zhǔn)備的顏真卿首舉義旗！
當(dāng)時安祿山所控制的區(qū)域以及叛軍動態(tài)，可見上圖。顏真卿任平原郡太守，他哥哥顏杲卿任常山郡太守，都受安祿山統(tǒng)轄。安祿山造反，就意味著黃河以西，整個河北（黃河以北）陷落，情勢當(dāng)然萬分危急，李唐王朝命懸一線。
安祿山將攻克洛陽的“戰(zhàn)利品”——盧奕等三位高官的人頭，派一個叫段子光的部將，宣諭河北諸郡，每到一處，就警示說，誰敢不服就是這個下場。沒想到至平原郡，竟被顏真卿截下。顏真卿說，這些人，我都認(rèn)識，人頭是假的，你這是謊報！該當(dāng)何罪！于是命人當(dāng)即擒拿并腰斬了段子光。軍心趨穩(wěn)以后，顏真卿對部下說明了真相，祭哭三日。
下葬之時，顏真卿見盧奕臉上有血跡，不忍心用手擦拭，就恭恭敬敬用舌頭舔干凈。
歷史沒有在這個場景停留下來，我卻記住了。
顏氏兄弟的起義，相當(dāng)于安祿山叛軍后院起火，確實惹了大麻煩。隨后，河北多個郡守紛紛反正，起義諸郡推顏真卿為20萬義軍盟主，共抗賊軍。安祿山后院起火，被迫分兵北上奪土門（今石家莊南），圍常山（今石家莊）。由于太原尹王承業(yè)擁兵不救，顏杲卿彈盡糧絕，城破以后，全家三十多口被殺，這其中，就包括在常山、平原之間聯(lián)絡(luò)的顏杲卿之子顏季明，也就是顏真卿《祭侄稿》中的“侄”。
現(xiàn)在我們回頭看這個場景。
顏真卿曾做過執(zhí)禮的官。我們不知道古人是否有這樣的禮節(jié)，對所尊重的死者，下葬時要以舌頭舔凈其血跡。這一個沉重的動作，讓我們看到了顏真卿對英烈的無比尊重，對血腥、對死亡的蔑視，面對危難時的勇氣和果敢。這種氣度，我們稱之為“殺伐氣”，它與“書卷氣”并不對立，但一個書齋中的人，卻很難有“殺伐氣”。這個舔凈死者首級血跡的人，已經(jīng)是一個浴血的將軍。
2， 左遷蒲州，上書極言。
顏真卿平原起義得到朝廷重用，遷憲部尚書，兼御使大夫，但肅宗還朝長安以后，由于他知無不言，為宰相所忌，被貶外任同州，次年轉(zhuǎn)蒲州刺史。
蒲州，治所在今天的山西永濟(jì)，長安東北，洛陽以北，曾是帝舜京都蒲坂所在。顏真卿在《蒲州刺史謝上表》說:“此州之地，堯舜所都，表里山河，古稱天險，余兇未殄（tian，三聲，消滅），防御是先，況扼秦、晉之喉，撫幽、并之背，既號股肱之郡，實資心膂（心與脊骨，喻親信得力之人或重要的部門職任）之賢?！?/p>
這句話的大意是，蒲州這個地方自古就是險要之地，現(xiàn)在那些叛軍余孽還未掃清，必須做好防御。這里扼秦、晉之喉，撫幽、并之背，這么重要的地方托付給我，實在是皇上把我當(dāng)做心腹之臣來重用我啊。
明明是被降級使用，卻偏偏認(rèn)為這是朝廷重用自己，這個人是不是傻?。?/p>
是傻！所以大家是不是有種感覺，顏真卿的字，有點兒傻。
選自顏真卿書《大唐中興頌》。此摩崖石刻在今湖南永州祁陽縣浯溪碑林中。文后有黃庭堅讀后感：“安知忠臣痛至骨，世間但賞瓊琚詞”句。
這種傻，就是儒家以天下為己任的擔(dān)當(dāng)，就是范仲淹總結(jié)的那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是進(jìn)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
忠君是不是愚忠？我認(rèn)為，這個“君”更應(yīng)該理解為國與民，而不是皇上，只是由于時代的局限性，忠于祖國與忠于朝廷忠于皇上被混淆為一件事。在這一點上，不能苛求顏真卿。
為什么對這件事我看的比較重呢？因為我想起了書圣王羲之的事情，他為什么告誓先祖，辭官隱退。
不好意思啊，好像有點揭短的意思。
五十二歲，王羲之受不了王述的羞辱（由此看出其性格中的敏感脆弱一面），在父母墓前發(fā)誓不再當(dāng)官。
王述（303年－368年），字懷祖，太原晉陽（今山西太原市）人，東海太守王承之子。
謝安稱贊王述：“去了皮都是真率”。簡文皇帝司馬昱評論王述：“他的才干既不出眾，對于名利又不淡薄，但只憑一點真率便足以勝過他人許多?！?/p>
王述因丁憂辭去會稽內(nèi)史職，由王羲之接任(同時加右軍將軍銜)。但王羲之內(nèi)心深處著實瞧不上這個他認(rèn)為庸俗愚笨的家伙，很不成熟地在吊唁過程中把王述戲弄了一番。細(xì)節(jié)就不說了。
三年后，傳來王述任揚州刺史的噩耗，因為會稽轄屬揚州，王述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惹不起躲得起”，王羲之既不想辭官，也不想申請調(diào)動(他愛上了蘭亭)，于是便異想天開一廂情愿地上書朝廷，請求將會稽劃屬越州治下?？上У氖沁@事被他派去活動的人給辦砸了，使羲之“大為時賢所笑”。呵呵，不僅時賢笑，你是不是也笑了？
后來王述查到了王羲之在會稽郡種種不法行為，掌握了真憑實據(jù)，然后叫他自己看怎么辦？應(yīng)該說，王述還是給了王羲之面子，給了臺階下，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王羲之于是告誓先祖辭官隱退。
故事講完了，你自己做評判吧。
3， 眾勸不止，孤膽犯敵。
安史之亂后，各地節(jié)度使多為安、史舊部，他們有強(qiáng)烈的地方割據(jù)情結(jié)。這也是李唐朝廷最為頭疼的一件事。朝廷派李希烈討伐李維岳等敢和朝廷叫板的逆臣，結(jié)果李希烈反而與叛軍勾結(jié)，準(zhǔn)備獨霸一方，直接威脅到洛陽。
下文直接引用《資治通鑒》第229卷。
上問計于盧杞，對曰：“希烈年少驍將，恃功驕慢，將佐莫敢諫止。誠得儒雅重臣，奉宣圣澤，為陳逆順禍福，希烈必革心悔過，可不勞軍旅而服。顏真卿三朝舊臣，忠直剛決，名重海內(nèi)，人所信服，真其人也！”上以為然。甲午，命真卿詣許州宣慰希烈。詔下，舉朝失色。
真卿乘驛至東都，鄭叔則曰：“往必不免，宜少留，須后命?！闭媲湓唬骸?君命也， 將焉避之！”遂行。李勉表言：“失一元老，為國家羞，請留之。”又使人邀真卿于道，不及。真卿與其子書，但敕以“奉家廟，撫諸孤”而已。
后來的情況大家都知道，受盡各種威逼利誘，顏真卿不動如山，最終被叛軍絞死在蔡州龍興寺，享年77歲。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中，給我們民族留下的寶貴記憶。我想起了荊軻，想起了田光，想起了樊於期，想起了高漸離，耳畔響起“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燕趙悲歌。這樣“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勇氣與擔(dān)當(dāng)，不正是中華民族綿延五千年而不絕的勇于擔(dān)當(dāng)、敢于戰(zhàn)斗的精神嗎！
這時候再看顏真卿的法書，是不是筆筆千鈞，字字如山？
風(fēng)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1200多年后的今天，每每展開顏真卿的碑帖，每每用毛筆摩挲著顏真卿的每一個字，我們?nèi)耘f可以充滿感情地體驗書法世界。傳統(tǒng)經(jīng)典已是逐漸暗淡的黃昏，但即使在晦暗陰沉的歲月中，驀然仰視顏真卿這座巨制豐碑，則常常感受到尊嚴(yán)與勇敢，感受到自身血液的重新溫暖，乃至澎湃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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