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寧
有些地方,去過一次,心里竟然老會惦記。淥口區(qū)的朱亭鎮(zhèn),就是如此。那些老街、古井、碼頭、石拱門、古渡口、青石板,老街邊的破舊騎樓與浸滿水漬的擺石墻,還有古街后面,獅子嶺上,祖師殿前的拴馬樟樹,臨江蒼翠的落寞,會時不時帶來一種氣息。這些氣息有時來自別人寫朱亭的文字里,有時又是在聽到朱亭人講述的傳說里,不管是哪里,都帶著惆悵,忍不住去回望,去懷想,在繁華與幻滅間,看時間遺漏下的瑣碎與厚重。當(dāng)然,光看文字與聽人述說,又總感欠缺,惟有身臨其境,走在朱亭老街上,那些氣息,才從江面,由遠(yuǎn)而近,實(shí)實(shí)在在地縈繞在身。
古井&家族
端午前夕,我隨文友又到朱亭。從前的這個時節(jié),朱亭的湘江里早已吆喝喧天了,水域周邊村莊的幾支龍舟隊,也許正在賽前熱身。那些個后生,赤膊襤褸的,在鑼聲鼓點(diǎn)中,使勁劃槳,齊聲吆喝,整個江面的搖旗吶喊,震天動地。而今天,一江的端陽水,寡言無趣,向北流去。倒是在古鎮(zhèn)北邊的三條街道上,望見好多人家的木門上,懸掛著新鮮的艾葉與菖蒲,用撕成條的棕樹葉扎攏著,路過時,香氣便跟了過來。
那天,我們是從浦灣村走下來的,先在古街東頭臨港水岸邊,看汪家古井。這井開鑿于明朝洪武年間,有上、中、下三井,分別用于居民飲用、洗漱與牲畜飲水。我們站在麻石上,只能看到上井,中井與下井,已沒在漂滿浮萍的港水里。上井的井口有塊石碑橫臥,正中陰刻“汪氏古井”,背面陰刻“汪家井記”。 據(jù)說,還有一塊漢白玉石碑埋在井壁內(nèi),一樣刻有文字,這些文字告訴人們,汪家為邑中望族,明朝洪武初年,由徽洲來潭。他們聚族此地的汪家灣。一個幾百年的家族故事,在井邊,慢慢講來。只是聽說,朱亭街上已無汪氏后裔居住。他們或許做官經(jīng)商,遷移而出,再或覺得鎮(zhèn)子太小,不宜建房安家,遷居他處。鎮(zhèn)上的老人回憶,汪氏族人并沒有整體遷移的事件。但在下文即將寫到的育嬰堂石碑上,有汪棣南這個名字??梢娔莻€時候,汪家在朱亭仍是大戶。
沿港街往下再走幾十米,左拐,進(jìn)小巷,上數(shù)十臺階,我們看到呂家古井。井呈長方形,建于清代。來挑水的居民,說這水又甜又涼,格外甘冽。其實(shí)鎮(zhèn)上早有自來水,但居民飲用,還是喜歡來這取水。井上方砌有頂棚,右邊石壁上刻有古井簡介,“護(hù)井公約”也在旁邊,一尊護(hù)井菩薩供奉在墻角。此般用心,井水便常年不斷,且清澈見底。
碼頭往事
從港街往左,下坡階,便拐入湘江邊,走到一條麻石街上。后屋靠江這邊的吊腳樓,似乎被拆掉,加固的江堤上修有圍欄,一塊一塊的麻石還是從前的樣子,只是不再有密集的人群踩踏,臨街面江的騎門樓,老得岌岌可危。可它們的年代感,在翹檐、青瓦,在青磚墻、風(fēng)火墻,還有用石、砂、灰、米漿糅合而成的擺石墻上,以及那些雕花木窗上存放著。走過時,人的眼睛會一眼一眼地看過去,看著看著,突然被一座石拱門驚到,此處是朱亭正街與港街的交匯處。穿過拱門,反身觀看,它以麻石為基,紅條石為框,兩邊門框中部,鑿有用于拴門的石槽,門框的上部為半月形,中間白粉糊面,上方有“大碼頭”三個大字。
在水運(yùn)時代,朱亭兩水相夾,是天然良港。湘江從南逶迤而來,獨(dú)獨(dú)在這里,被獅子嶺輕輕一擋,擋出一個洄水灣,灣內(nèi)多灘涂,長滿香蒲與蘆葦,古稱浦灣。而朱亭港,從湘潭、寧鄉(xiāng)交界處的鳳凰山,西奔而來,在獅子嶺下,與湘江匯合,沖積成一個三角洲。朱亭鎮(zhèn)就建在洲上港邊,早在漢代,便有了街市,繁華熱鬧也就跟隨而來。水運(yùn)興旺時,朱亭有九大碼頭;一葦、官家、謝家、肖家、油鋪灣、莫家、大碼頭、彎碼頭、新碼頭。那個時候的盛況,在朱亭人嘴里還常常能聽到。四方商人蜂擁而至,攸縣、茶陵的鐵鍋,鳳凰山區(qū)的柴炭、糧食,都用木船運(yùn)到朱亭中轉(zhuǎn),然后南運(yùn)衡陽,北運(yùn)長沙和武漢,而大地方進(jìn)來的印花布、洋火、洋釘、鐘表、煤油等,又在這中轉(zhuǎn)。每逢趕集,船只綿延幾公里路,從晨曦到日暮,碼頭上人海如潮。
此刻,我們抬眼看到的大碼頭,正是湘江與朱亭港交匯處,是朱亭九大碼頭中最大一處。碼頭全部由麻石鋪就,中間有兩個平臺,五十多級臺階直通小港底部,旁邊砌有貨物倉庫。碼頭建于民國初年,由何氏家族集資公建,牽頭人叫何寶璜,時任湖南省參議員。我無法查到,何寶璜為何人,但在大碼頭不遠(yuǎn)處,正街古道邊,育嬰堂破敗的房屋內(nèi),有塊夾在墻縫里的石碑,碑上有他的大名。落款時間為1937年8月。上面記錄著他與蘭莫卿、譚梅誠、汪棣南等朱亭十幾位鄉(xiāng)紳,重整育嬰堂的背景、事項(xiàng)及人氏。碑上記載,這座育嬰堂建于清乾隆、嘉慶之間,由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齊炳云、肖傳登等人倡修,鄉(xiāng)人募捐修建。站在育嬰堂的外墻邊,透過大門,屋內(nèi)泥地成了菜地,辣椒、茄子、絲瓜、豆角四處瘋長,極力想象這個曾經(jīng)有一千多平方米的育嬰堂,在它兩層樓的房屋里,裝下過多少孩子的啼哭與嬉鬧,以及他們的牙牙學(xué)語。這樣想著,恍惚間,眼前的斷壁殘垣,似乎發(fā)出了聲音。我退步幾米,轉(zhuǎn)頭看見育嬰堂對面的屋子里,一位娭毑坐在木椅上獨(dú)自進(jìn)食,門外的太陽下,曬著一條腌制過的鰱魚。原來,房屋可以破敗,人也會蒼老,但日子卻是天長地久的。
過往的風(fēng)景
沿街向南。左邊的房屋都是青磚、木板結(jié)構(gòu)的鋪面,門前的臺階,從前擺滿貨攤,如今干干凈凈,石隙里長著青苔。如此走走停停,便走過了從前的郵驛、衙門以及無數(shù)客棧。且說當(dāng)年朱亭的中轉(zhuǎn),不只是貨,還有人。那些要闖長沙、漢口、南京、上海的客人,得從這里換乘大船,朱亭是這些人的休整之地。特別是后來,朱亭通了火車?;洕h鐵路從古鎮(zhèn)穿過,那個兩層樓高玻璃窗的朱亭火車站,建于1935年,如今還立在鄧家塘。所以,那個時候,朱亭的客棧一家連著一家,蔚為壯觀。
說起過往,朱亭人喜掰著手指炫耀,說朱亭當(dāng)年共有三街九碼頭七十二家房客(客棧)。如今,仍然還在的,只有三街,即港街、正街與桌子街。我們走進(jìn)桌子街時,同行人比劃開來,說這個百把米長的小街,從前是桌子的世界。那個時候,凡是要去南岳朝拜的香客,先會在朱亭上岸,沿桌子街逐級而上,去祖師殿拜拜。傳說祖師殿里供奉的菩薩,是南岳菩薩的舅姥爺。舅姥爺拜好了,所求之事,也就靈驗(yàn)了。是不是杜撰,沒人考究,但去祖師殿的小街上,永遠(yuǎn)香客不斷,以至臨街每家每戶,都會放上一兩張桌子,桌上擺著香燭紙炮。桌子街的名字,由此得來。我們踩在麻石板上,四級向上遞進(jìn)著,兩邊人家冷冷清清,倒坍的屋基內(nèi)仍有人種菜,幾株香椿樹,高過磚石墻,很是盎然。一轉(zhuǎn)頭,望到一棟爬著青藤的紅磚屋,屋檐之下白粉墻上,有紅字:基督教朱亭堂,上方有個十字架。房間棟梁上有“輝煌電燈公司承建”“中華民國四年”字樣。這是朱亭人口中的“福音堂”,是基督教中華長老會在這里設(shè)立的教堂,由美國傳教士范禮門出資,長沙輝煌電燈公司承建。一百多年過去,房屋建筑看上去還算完好。
走過這些坡階,傳說中的祖師殿就到了。而每次在此,我的目光就會投向一棵老樟樹,這便是殿前斜坡下的拴馬樟。朱亭人世代口口相傳的一個故事。三國名將張飛來到浦灣,進(jìn)祖師殿拜謁,將馬拴在這棵樟樹上,結(jié)果很多東西不在了,這棵樟樹還在。一千八百多年的時光落在樹上,除了滄桑,便是蒼翠。它不懂人間世俗,只是守著湘江,看星辰日月,縱使枝干枯老,綠芽照舊新發(fā),一輪又一輪。
寫不完的朱亭
行筆至此,忽然發(fā)現(xiàn),朱亭是寫不完的。這塊土地上的一口井、一條街、一棟屋、一棵樹,都可以延伸出好多故事,故事在朱亭人嘴里,又延伸出不同版本。他們娓娓道來,講得自己好像當(dāng)年就在現(xiàn)場。這次同行的陳和平先生亦是如此。他張口就是故事,隨口就有順口溜,地名人名,在他嘴里如數(shù)家珍。在大碼頭,江風(fēng)吹過來時,他突然念叨:“祖師殿的鐘,大碼頭的風(fēng),丁福順的藥,馮太婆的腳?!睆那爸焱さ拿裰{,就這么隨風(fēng)而來。在古街后面,朱亭長嶺林海,如今正在開辟一條自行車棧道,熱愛戶外運(yùn)動的人,在漫山遍野的杉木林、松木林、竹林、油茶林之間,領(lǐng)略當(dāng)年那些知青,在此種樹造林的雄風(fēng)。林海的壯觀,曾經(jīng)驚動了聯(lián)合國,他們兩次前來,幾十個國家與地區(qū)的代表團(tuán),也紛紛趕來驚嘆。從棧道登上山頂?shù)牟t望臺,朱亭就成了一幅山水畫,畫中交通四通八達(dá),京廣鐵路、京珠高速、省道S211穿梭其中,湘江妖嬈明媚,靜臥江心的挽洲島,仙氣逼人。沒來得及感嘆,陳和平先生指著那個洄水灣,說朱亭在八百年前是叫浦灣的,只因南宋理學(xué)家朱熹在此結(jié)亭講學(xué),才改名朱亭。他仔細(xì)描繪著朱亭人爛熟于心的經(jīng)典場景。那個秋天,朱熹、張栻在湘江里,望到岸上樓臺亭閣,房舍連毗,街市行人如織,店鋪林立,遂棄船走進(jìn)浦灣。從這里,又可以延伸出朱張橋、一葦亭、紫陽閣的古跡來,故事里的故事,在此蔓延。
山頂上風(fēng)和日麗,朱亭的故事在耳邊傳頌。走了這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在朱亭,隨便站在哪,都能看到湘江,遼闊的水面,始終在眼睛里流淌。只有風(fēng)水寶地,才能如此。想起早上在浦灣村,看到幾千畝果園里,那些柑橘、藍(lán)莓、黃桃,那些盆栽的金桔、佛手、百香果、無花果,個個豐盈鮮美。繁華凋落后,對過往的緬懷,朱亭人有了另一種姿態(tài)。那就是土地上的耕耘勞作,也足以把平實(shí)的日子,過得生機(jī)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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