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50年代,黃永玉(右二)帶領(lǐng)大雅寶的孩子們出游
大雅寶胡同的藝術(shù)家們在校是同事,一起忙教學(xué)搞創(chuàng)作,回家了是鄰居,是親人。孩子們每天在一起哄鬧,大人們在一塊兒嘮嗑,上班同行,在家談藝,幾十口人像是一大家子:李可染常征詢董希文對自己作品的看法,黃永玉和李可染一起拜訪齊白石,董希文和王朝聞討論油畫民族化的問題,大院里的人可以看李苦禪耍大刀,聽李可染拉二胡,聽黃永玉拉手風(fēng)琴,聽常濬、鄒佩珠唱京戲……他們彼此之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充滿親情,曾經(jīng)的“大雅寶胡同甲2號”也被稱為二十世紀中國美術(shù)的“大宅門”。
黃叔叔今年已98歲了。許多人想見他,或是因他的畫,或是因他的詩和文章,或是因他的種種軼事傳聞。小時聽母親說,周瘦鵑的小院極幽美,人稱“周家花園”……我沒見過。在我眼里,大雅寶胡同甲二號,也不失獨特,或許,更獨特。每家每戶各具風(fēng)韻,藝術(shù)魅力或獨占鰲頭。無論前院中院后院,無論李家(畫家李可染)、董家(畫家董希文)、我家(畫家張仃),而黃家則是我最愛去的地方——因為,黃家的大人會和我們一塊玩游戲,一塊唱歌,高興時也吹口哨,吹得比誰都響;還有黃叔叔永遠快活,從不發(fā)火,而且喜歡小孩,從不急躁。1956年,北京大雅寶胡同甲二號,李可染(左)和張仃從左到右:黃叔叔,梅溪阿姨,黑妮,寥寥,黑蠻,我母親陳布文(圖文由作者提供)
院里孩子多,平日靜悄悄,但逢周日就極熱鬧,也是我最興奮的一天:男孩首先瘋,撞拐、彈球、水槍戰(zhàn)、拍洋畫、在墻旁拿大頂、聊天,黃叔叔稱為“小嘍啰”、“土匪”、“大盜”。女孩則相反,只在后院跳皮筋、玩沙包、踢毽子。 黃叔叔給自己的男孩起名黃黑蠻。但黑蠻很文靜,從不上房爬樹捕鳥追貓。我也不在群里。因病虛弱,不愛動,常獨坐地上,幾個小時翻看畫報,或和貓玩。黃永玉在《萌芽》創(chuàng)刊號上的刻畫,澆花的小男孩就是黃黑蠻黃叔叔剛來時,孩子們好奇,詢問香港、青島、大森林是什么樣,詢問海多大、山多高,黃叔叔講得口干,大家聽得入迷。后來黃叔叔帶著全院的大孩子到京郊探險,在上世紀50年代可是絕無僅有。晚上大家都睡在帳篷里,“驚險極了!”事后皆興奮不已;也多次帶我們小孩子看火車,遠遠的火車跑來,叫著,跑過,再消失在遠處,只留下淡淡一縷黑煙,在深藍的天空慢慢消散。新年的時候,大雅寶甲二號孩子們的拜年獅子隊來了,全院的孩子都跟在后面,鑼鼓喧天,大家叫著笑著,或打著燈籠,或張著布口袋,大人們聞聲走出家門,笑著把糖果放在他們張開的布口袋里。那獅子是黃叔叔從湖南鳳凰帶來的,哥哥吹的英國牧笛也是他的。作為總策劃總導(dǎo)演,他卻在遠處微笑地看著,叼著大煙斗,身邊黃媽媽眼里閃著快樂而柔和的光。那時,黃叔叔剛?cè)畞須q。20世紀50年代,張梅溪與大雅寶的孩子們
后來,黃叔叔家搬出了大雅寶,先在帥府園住,后又在罐兒胡同住。房子狹小,背陰,潮濕。唯一小窗被緊貼的高墻和樹擋住,采光極差。黃叔叔畫了一面大窗,屋正中是他做的魚形燈籠,淡淡紅光照著下面的褚紅小方桌,客人來了只能圍桌而坐。我每次從中條山那邊回京,都要到黃家坐坐。在黃家,聊天時,海闊天空,什么都可聊,不過,最近讀了什么好書,則是常聊的話題。無論大人孩子,一旦發(fā)現(xiàn)好書,就立即推薦。黃叔叔正在偷偷畫水墨重彩荷花,夜深,院里無人注意時,他讓我騎車帶上一卷給父親看,我?guī)н^幾次,緊張又興奮,好像地下工作者。那時,少有人敢和我交往。我將去農(nóng)村插隊,告別。黃家用家庭音樂會來送別。黃叔叔、黃媽媽唱著歌,黑妮彈著曼陀鈴,黑蠻彈著六弦琴,那美妙的樂音、溫馨的氛圍,關(guān)切的眼神,隨著車輪的轟鳴,伴隨著我從北方到南方,從黃河到長江,從中條山到廬山。在廬山紅旗林場,黃媽媽給我寫了不少信,繼續(xù)講述美好的故事,告訴我:“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所站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人只要不失去方向,就不會失去自己……”黃叔叔喜歡音樂,無論是Beatles、邁克爾·杰克遜,還是阿炳、崔健,無論是京劇、越劇、黃梅戲,還是西洋歌劇、交響樂,都讓他著迷。他說:“余叔巖、馬連良、譚富英、帕瓦羅蒂、多明戈,同樣的曲子,人們聽了又聽,總不厭煩。原因既在曲子,也看誰在唱。我也曾聽齊白石唱'十七十八好戴花’,一種采茶調(diào),很難聽,但有意思。”黃叔叔對西方音樂的造詣多高?舉個例子,一德國朋友修德問他:“你喜歡德國哪個音樂家?”“貝多芬?!秉S叔叔說。德國人接著問:“你能哼出九大交響樂中的幾個?”黃叔叔答:“都會?!钡聡松笛哿?。接著,他又出一難題,“你還能哼貝多芬的其他曲子嗎?”不料,黃叔叔哼了一首“快板”鋼琴練習(xí)曲;偏偏他沒聽過這個曲子。德國人徹底服了。黃叔叔說,“我常常專注交響樂中一兩層的背景音樂,想為畫中的背景尋找出路?!庇终f,“中國人懂得中國的打擊樂。強弱、快慢、疏密、長短……其實加上顏色,就是現(xiàn)代美術(shù);加上西洋樂器,就是現(xiàn)代音樂?!?/span>結(jié)婚五十周年時,黃永玉還特意買了一把小銅號,吹給張梅溪聽小時,我比較自閉。見我不愛說話,也不會和小朋友們玩,黃叔叔就讓我進他家聽音樂。黃叔叔有無數(shù)故事和笑話,我很喜歡聽,其他孩子也喜歡聽。黃叔叔講完后,提議我們每人都講一個,要站到前邊講,講好了有糖果獎勵。輪到我了,我臉紅,抗拒,最后結(jié)結(jié)巴巴編了一個孫悟空吃冰棍,冰棍上爬了許多螞蟻,孫悟空只好不吃的故事。不料,黃叔叔大聲喝彩,小朋友們也鼓掌——他們總是跟著大人的。很快,這個故事院里的大人都知道了,而且似乎自此,我也膽大了。后來,每次去大雅寶,李可染的夫人鄒佩珠就大笑著提及此事。以至于30多年后,黃叔叔從香港回京,鄒阿姨還提及此。梅溪阿姨我們都叫她黃媽媽。她心地仁慈,愛小動物,感情格外細膩。新鳳霞說,黃永玉特別喜歡小動物,松鼠、猴子、刺猬、大狗、貓、鳥,都養(yǎng)過。也都是張梅溪一個一個去喂。新鳳霞跟她說:“你不用管。”張梅溪說:“永玉喜歡呀!他喜歡我就管?!?/span>于是新鳳霞大為感嘆:“為永玉干什么都是梅溪的幸福!”年輕時的張梅溪
張梅溪兒童文學(xué)作品《在森林中》《綠色的回憶》然而,2020年5月8日,黃媽媽也走了。黃叔叔沉默了,許久沒聽到他的消息。當(dāng)再次見到他時,黃叔叔頭腦還是那么明晰,眼光還是那么敏銳,但體力不如從前了。我們都不敢提黃媽媽。握手,長久注視。他說,我時日不多了,我要努力,要開個百年畫展。我知道,黃叔叔用這獨有的方式告慰梅溪阿姨,寄托哀思。許多人都想見他,就是在疫情最緊張時亦如此。但黃叔叔已98歲了。他每天照例讀書寫字畫畫思考。幾十年如一日。時間仿佛忘了他,他則真忘了時間。98歲,還是和過去一樣,看書,畫畫,寫文章,雕刻,大笑,講故事,講笑話,講各種段子,遛狗,澆花,喂貓,散步,思考。(摘自5月12日《北京晚報》,本文作者為畫家張仃之子)責(zé)編:娜拉
審校:魏蔚
終審:孔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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