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她是一個妓女,生活在法國西北部魯昂這個大城市里。
作為一個從事這項古老而又低賤的行業(yè)的女人,她有著不錯的先天條件:身材嬌小,加之過早發(fā)福而顯得豐腴渾圓,因此得了一個“羊脂球”的諢名。她那“繃緊著的皮膚發(fā)著亮光,鮮潤的氣色溫軟可人,胸脯豐滿得像要從裙袍里擠出來,臉蛋既像一個紅蘋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藥,閃爍著一對烏黑明亮的大眼睛,而那張小巧性感的嘴,仿佛天生就是為接吻而生,偶而會露出兩排閃亮而細密的牙齒”。
據(jù)說,她還有一些只能意會不能描述的獨特的優(yōu)點。
憑著這些不錯的外在條件,她在里昂城里廣受男人們追捧,收入不錯。她有著自己穩(wěn)定的寓所,雇用著一名貼心的女傭,用精致的瓷盤和小銀杯享用著她喜歡的美食和葡萄酒,過著底層平民中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渥的小日子,安身立命,與世無爭。
然而這一切,都在1870年的某一天結(jié)束了,普魯士人打過來了。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國家的軍隊怎么就那么不堪一擊,他們不是一個盛名遠播的善戰(zhàn)民族嗎?連日來,各路隊伍和地方臨時武裝潰不成軍,狼狽不堪地從城區(qū)敗退。侵略者很快攻占了城市,他們不可一世地帶走俘虜,殘殺那些自衛(wèi)的人。他們佩戴著令人望而生畏的殺人武器,在大街上耀武揚威。整個城市籠罩在異樣的恐怖的氛圍中。居民們食不甘味,夜不成寐。
侵略者開始挨家挨戶敲門,像進入自己家一樣隨便。他們索要錢財,要吃要喝,而且貪得無厭。戰(zhàn)敗者的子民們只能履行義務(wù),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jīng)沒有了多年前魯昂人的血性和魯莽,不想再做無畏的犧牲,雖不情愿但也和顏悅色,畢恭畢敬地接待那些異族士兵,盡量滿足他們 。一些有主見的家庭,甚至?xí)O力討好他們當(dāng)中的頭目以求得到必要的庇護。漸漸地,一種畸形的寧靜祥和的氣氛就形成了。
當(dāng)然,在這看似風(fēng)平浪靜的表面下,依然暗流涌動。一些信念堅定而無畏的里昂人,骨子里仍然秉承著先人們的血性和勇敢,對國家、民族的大義毫不含糊 ,對異族入侵者充滿了與生俱來的仇恨。他們用另一種方式進行戰(zhàn)斗,尋機對敵人中那些難以容忍的作惡者和倒霉蛋暗中下手,用鈍器砸碎他們的腦袋,用刀具刺穿他們的胸腹,將他們沉到河里……
羊脂球雖然是一個女性,但無疑屬于這有血性、有正義感的一族。她從窗子里看到那些戴著尖頂盔帽的普魯士人,氣就不打一處來?!斑@些肥豬玀!倘若我是個男人,我就會沖上去!〞有幾次,不是女傭使勁拉住她,她真的就會隨手將椅子凳子從窗子里砸向他們。她也曾想忍一忍,不想背井離鄉(xiāng),但終于沒忍住,當(dāng)有幾個士兵要強行到她家住宿時,她暴發(fā)了,撲上去,掐住了第一個進門的脖子,如果沒有人抓住她的頭發(fā)拉開,那個士兵肯定要被掐死!
就這樣,她惹禍上身了,不得不躲起來,然后托一個老主顧,重金從駐軍司令部那里,獲得了出城的許可,加入到了這個逃亡的小團體。
這個小團體共十個人,除她之外,另九人分別是葡萄酒批發(fā)商鳥先生和他的太太;擁有三家紡織廠的大富豪、省議會議員卡雷·拉馬東夫婦;省議會議員貝爾·德·布雷維爾伯爵夫婦;兩個修女;民主黨人科爾尼代。
他們中的富人,和當(dāng)今大多數(shù)富人一樣,當(dāng)戰(zhàn)爭和災(zāi)難來臨時,他們首先想到的是逃離,保命保財產(chǎn),他們恐懼那個戰(zhàn)亂的環(huán)境并十分吝嗇自己賺下的每一個銅板,不愿向侵略者繳納更多的錢,他們具備逃離魯昂這個危險而又耗錢的城市的資本和條件;甚至有了逃到英國的打算一一以他們的財力,在國外同樣可以生活的富足和舒坦。
他們當(dāng)中的政客和貴族,更是有理由逃到尚未淪陷的國土上,因為他們的身份和地位,只有在自已軍隊控制的地盤上才能得到認可。
而兩個修女,有著多次隨軍沙場,照顧傷員的經(jīng)驗,這次是應(yīng)召到勒阿弗爾醫(yī)院照看一大批出了天花的法國士兵,她們逃亡的理由似乎更神圣。
總之,這十個人中,除了羊脂球和兩個修女之外,另七人非富即貴,基本代表了十七世紀法國上流社會的精英階層,而兩個修女,則是上帝的信徒,代表了憐憫、慈悲和寬容,是人間道義的使者。
他們拿著從侵略者司令部那里弄到的出境許可證,到車行租訂了一輛十個座位的馬拉車,相約在諾羅曼底旅館,目的地是尚屬法軍據(jù)守的勒阿弗爾城,他們當(dāng)中的幾個人在那里的港口還有著大筆投資。
他們在一個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凌晨出發(fā)了。
他們之間的身份是之前都知曉了的。與這樣幾位上流人士擁擠在一個窄小的空間里,羊脂球倍感局促,坐在別人擠剩下的位置上,默不作聲。
天光大亮起來,車窗外仍然飄著紛紛揚揚的大雪。男士們因為階層和金錢的關(guān)系,很快熟稔起來,寒冷的天氣并沒有降低他們作為上流社會善于高談闊論的熱情。他們用極其輕描淡寫的口吻,談?wù)撝疱X和戰(zhàn)爭給他們造成的損失。而三位貴夫人也不甘寂寞,她們捧著裝好化學(xué)炭的銅手爐,慢聲細語地尋找著一些共同話題。當(dāng)她們認出了斜對面的那個姑娘,正是那個諢名叫“羊脂球“的妓女時,這些正派高貴的婦人們仿佛受到了褻瀆,談話的口吻立刻輕蔑以至憤懣起來,什么“婊子”啊,“社會的恥辱”啊脫口而出,盡管是竊竊私語,聲音仍然傳到了羊脂球的耳朵里。
盡管羊脂球清楚自己身份的卑微,但被人當(dāng)面如此羞辱,還是難以接受。她臉漲得通紅,被極度壓抑的自尊心促使她猛地抬起頭來,用大膽并帶挑釁的眼光掃視著那幾個貴婦們,她們立刻噤了聲,男人們也一時無語,都低下了頭,車箱里頓時沉寂下來。
然而很快,男人們又恢復(fù)了高談闊論,貴婦們則更加親密地交談著一一她們覺得,在這個不知羞辱的妓女面前,她們更應(yīng)該顯示出自己作為一個“有夫之婦〞的尊貴和尊嚴。
接下來,富有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
由于雪大路滑,車子走得很慢,有幾處路段甚至陷在了雪坑里,男士們只好下車徒步一陣。如此慢慢騰騰近中午了,五、六個小時走了還不到四法里路。眼看到了午飯時間,可是距原計劃的停息站點還有很遠,照這樣走下去,天黑也難以到達。
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誰也無能為力。車夫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力氣,不時地噼噼啪啪向馬匹揮舞著長鞭,幾匹馬兒呼哧呼哧地喘著熱氣,蹄下打著滑,汗氣蒸騰。就這樣挨到下午一點多鐘,越來越強烈的饑餓感不分尊卑貴賤地襲向每一個人,尤其是幾位男士,由于下車徒步了幾次,已經(jīng)餓得心慌氣短。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先生們第一次感受到了饑寒交迫的滋味。
大家開始將注意力集中在食物方面,不幸的是沿途竟沒有一處小飯館小酒館,慶幸路過一個農(nóng)莊,農(nóng)夫們懼怕戰(zhàn)亂,也早巳把食物都藏起來了。
羊脂球好幾次彎下身子,像是在裙擺下尋找什么,繼而又遲疑地停下來,望望大家,若無其事地直起身子。每個人都臉色蒼白,蠕動著腮幫子,緊皺眉頭,懊悔沒有預(yù)先考慮吃的問題,全都失去了說話的興趣。
就這樣又挨過了兩個多小時,車子到了一片草原上,極目望去,還是不見一處村落。這時羊脂球快速地掃了一眼大家,果斷地從裙擺凳子下拖出一個蓋著白色餐巾的大提籃,從中取出一個小陶盆和一只小銀杯,又揭開一個大瓦缽,人們發(fā)現(xiàn)她的提籃里全是好吃的:兩只已經(jīng)切好了的鹵雞,幾包肉醬,幾樣餡餅,還有甜食、水果等。盡管因為天寒地凍,這些食物早已沒了熱氣,人們似乎還是嗅到了一股誘人的香味,腮幫子不由蠕動了幾下。在這些食物中,竟還露出四只酒瓶的瓶蓋一一這一籃子食物,顯然是為三天的旅行而備。
羊脂球取了一塊雞翅,就著一個小面包吃起來。似乎那香味更濃郁地刺激了人們的食欲,男士們的腮幫蠕動的幅度更大了,他們相互甚至都能聽到對方吞咽口水的聲音。女士們則對這個姑娘由仇視變成嫉妒,恨不得將她連她的食物拋下車去。
葡萄酒批發(fā)商鳥先生終于繃不住了,奸商的本性和圓滑的本能,促使他彎著身子,眼睛死死盯著那些食物,用一種幾近諂媚的口味說:“多好喲,這位夫人比我們強多了,考慮得多么周全??!〞
羊脂球停下咀嚼,望著他說:“您想來一點嗎,先生?從早晨餓到現(xiàn)在是夠受的了。〞
鳥先生欠了欠身子:“不瞞您說夫人,我真的是難已拒絕您的好意,再說,我們不是遭遇了戰(zhàn)爭嗎?那就沒有許多講究了?!彼窒蛑車鷴吡艘谎邸霸谶@種時候,遇到樂于助人的人,可真的讓人感動呢!〞
說著,他迫不及待地攤開一張報紙,遮住褲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柄小刀,挑起一支雞腿大嚼起來。
望著第一個越過底線的同伙,其它人紛紛搖頭嘆息。
底線被第一個人突破,其它人的堅守力就大打折扣了。當(dāng)羊脂球謙卑而溫和地邀請兩個修女一起用食時,一直處于垂首閉目入定狀態(tài)的兩人幾乎同時睜開眼睛,含糊地道了謝,馬上毫無陌生感地吃起來。那位民主黨人科爾尼代本就對羊脂球有了“那種”意思,當(dāng)受到邀請時自然也就欣然接受美意,加入到了分享食物的四人組,并反客為主地開了一瓶葡萄酒,用那僅有的一支杯子,幾人輪流喝了起來,只是輪到他時,并不像別人那樣擦一下杯沿,而是只在羊脂球唇跡處入嘴,至于是故獻殷勤還是別有用意,別人就不得而知了。
鳥先生一邊吃著,一邊側(cè)身勸他的妻子也效仿一下,而這位大嗓門、給鳥先生當(dāng)著半個家的高大夫人,剛剛以惡毒的言辭羞辱了那位姑娘,又怎么好轉(zhuǎn)身抹下臉來,去吃人家的東西呢?無奈,鳥先生只好婉轉(zhuǎn)地請求羊脂球:是否允許他拿一小塊雞肉分給夫人?羊脂球馬上將瓦缽遞給他:“當(dāng)然可以,先生。〞
這樣一來,車箱里就剩下省議員拉馬東和伯爵兩對夫婦仍然堅守在那里了。
此時的羊脂球,反倒有些不太自然了,她似乎一時難以坦然地面對因自己的原因?qū)е碌倪@樣一種失衡的局面。
恰在這時,省議員那位年輕的夫人奇怪地“呃”了一聲,歪倒在座上,臉色雪白,雙眼緊閉,昏了過去。大家頓時慌作一團,還是那個老修女有經(jīng)驗,急忙倒了一杯葡萄酒,扶著她的頭,順著她的嘴縫喂了進去。幾滴酒下去,漂亮的夫人慢慢睜開眼睛,喘息了一下,說感覺好多了。老修女又強迫她將一杯酒喝完,說:沒事了,就是餓暈了。
此時的羊脂球,真的是感到尷尬了。她自知身份卑微,望著車廂里這兩位最高貴的先生和夫人,吞吞吐吐地說:天吶,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請他們也一起……
鳥先生立刻接過話來:不必多說了!這種的刻,大家都是兄弟,不要講什么禮俗了,快接受人家的好意吧!而且,照這種走法,我們今晚上也肯定走不到歇息點的。
那四位中的三位,望向佰爵,佰爵略一矜持,轉(zhuǎn)身面對正羞怯著的羊脂球,以一種莊重而不失大度的話吻說道:“我們用感恩的心情來接受,夫人?!?/p>
接下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人們很快分食完了那一籃子美味食物,饑餓的困擾暫時解除了。
吃了人家的東西,自然就不能不與人家熟絡(luò)了。大家隨和地和她聊著一些話題,省議會議員那位漂亮的夫人甚至將自己的手爐借給這位胖姑娘。盡管夫人們那種既平易和善又不失尊貴身份的尺度拿捏得很準,羊脂球還是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馨;當(dāng)聊到戰(zhàn)爭話題,聽她講述到徒手搏斗普魯士士兵時,夫人們驚訝而又贊賞的表情,又使她感受到了莫大的榮耀??傊?,她感覺自己與這幾位之前高不可攀的旅伴,一下子變得那么融洽了。
故事如果就到這里多好!按照善良人的邏輯,這一車身份各異,地位相差懸殊的旅伴,也算是患難之交了。日后無論能否重逢,這都是一段美好的話題。
可惜,這個世界上的多半事情,并不是按照善良人的邏輯發(fā)展的。
天色大暗的時候,車子終于一路顛簸,走到了預(yù)定的第一個歇息點一一托特鎮(zhèn),這兒依然被入侵者占領(lǐng)著,又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
駐守在這里的敵軍頭目,在查驗了他們的出境許可證后,將目光盯了羊脂球片刻,她隱約感覺事情不妙。果然,吃晚飯的時候,旅店老板轉(zhuǎn)達了那個軍官的意思,要羊脂球到他房間去一趟。羊脂球略一思索,一口回絕。大家心里一陣騷動,知道與那個軍官硬抗的后果是嚴重的,都一齊勸她:還是去一趟為好,說不定有什么手續(xù)漏辦了呢。最終,羊脂球聽從了大家的勸說。但很快,她就回來了,臉氣得通紅,什么話也不說,只是狠狠地罵道:“混蛋!這個混蛋!”大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感覺事情好像沒完。
果然,第二天上午,到了該起程的時候了,遲遲不見車夫套車,原來,那個軍官有話:不準他們離開。大家頓時慌了,但除了羊脂球,都不明白事情的原委,在各種猜測和惶惶不安中過了一天。到了吃晚飯時,旅店老板又來傳達了那軍官的意思:問羊脂球改變主意了沒。羊脂球再一次氣得滿臉透紅,大聲嚷道:“你告訴那個下流鬼!那個無賴!那個骯臟畜生!我不愿意!不愿意!永遠不答應(yīng)!永遠!〞
大家終于明白怎么回事了。短暫沉寂后,義憤填膺,同仇敵愾,紛份對那個無恥的混蛋大聲斥責(zé)。那幾位婦人,則對羊脂球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安慰。
然而,事情總得盡快解決,激憤過后,大家心事越發(fā)沉重起來。就這樣惴惴不安地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午,當(dāng)仍然沒有得到放行時,大家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峻。佰爵和幾個男士決定親自去找那個軍官交涉一下。經(jīng)旅店老板轉(zhuǎn)述了這個意思,被獲準午飯后接見他們。
可想而知,他們只能徒勞而返。那個小軍官傲慢地躺在長椅上,雙腳蹺在壁爐上,背對他們,聽他們說了一堆充分的、正當(dāng)合法的離開的理由后,只用簡單而又不容置辯語氣地回應(yīng)了一句:“不行!因為我不愿意!〞就把他們打發(fā)了。
他們悻悻而歸,切切實實地感到了事態(tài)的惡化程度。
接下來,我們不得不佩服作家莫泊桑的高明,他用一系列無可替代、嚴絲合縫的情節(jié),織就了一道漫無邊際的巨網(wǎng),不給人性的丑陋和邪惡半點逃逸的機會,將其赤裸裸的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
整個下午,大家聚在一起,討論了事情解決的各種可能性,又都一一否決,尤其是談到用錢去買通那小軍官時,兩個商人更是強烈反對一一而且也未必行得通。鳥先生幾次將目光瞄向羊脂球,欲言又止,然后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大家似乎心領(lǐng)神會,又都默不作聲。羊脂球由于心情不好,已經(jīng)幾頓沒有很好吃飯,晚上又沒睡好,顯得十分疲憊,同時,她感覺到大家對她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的變化,特別是幾位婦人,嫌棄的眼神中似乎更多了些怨責(zé)成份。
晚飯時,當(dāng)羊脂球再一次回絕了旅館老板的詢問時,大家的心一沉,感到徹底絕亡了,同時,躍躍欲出的另一種念頭一下子強烈起來。
渡過又一個難熬的長夜,仍不見可以離開的希望。早飯后,羊脂球分明感受到了倍受排斥的氛圍,便找了個借口,獨自到鎮(zhèn)上去了。
她一走,人們立刻活躍起來,鳥夫人第一個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這個婊子,難道要叫我們給她陪葬不成!她不就是專門和男人干那種事的嗎?在里昂,逮著誰就是誰,連馬車夫都不嫌棄,怎么到了這兒就不行了呢!
她的丈夫,第一個接受羊脂球贈予食物的鳥先生,又是第一個提出了建議:跟那個小軍官說一下,我們都同意把羊脂球留下,放我們走總可以了吧!
另兩位夫人就文雅的多了,她們用委婉探究的詞句對羊脂球的固執(zhí)表示難已理解,她們認為,那個小軍官看樣子并非粗俗之人,只是長時間沒接觸女人了。胖姑娘即便是再不愿意,為了大家的平安,怎么就不能曲就一次呢?
說到此,省議會議員那位漂亮的夫人竟有一些妒嫉了,戰(zhàn)爭之前,她曾瞞著丈夫,與當(dāng)?shù)伛v軍的幾位年輕軍官有過幾次浪漫的體驗。她不由想到:這個細高挑的日耳曼小軍官,怎么就偏偏看中了羊脂球呢?
兩個修女雖然沒直接參入話題,但也一直關(guān)注著大家的討論,聽到關(guān)健處,也不由頷首會意。
還是鳥先生直接痛快,他說:要么干脆,把那個賤東西捆綁起來,獻給那個小軍官!
佰爵先生到底還是名門世家出身,涵養(yǎng)深厚,擺了擺手,說:這事怎能強迫呢,一定要讓她自己做出決定!
于是,大家又圍繞這個話題,像準備攻克一座堡壘一樣,周密地計劃起來,細致到那一位扮演什么角色,什么時候出場,說那方面的話;必要時采取什么手段、以及運用的計謀和出其不意的突襲……總之,定要“迫使這座活碉堡自動開門迎接敵人。
只有民主黨人科爾尼代,在一旁默不作聲。他曾在第一晚上向羊脂球求過歡,被嚴詞拒絕,因為“普魯士人就在隔壁,不能叫敵人恥笑我們,這您也不懂嗎先生?!”
他此時的心情,想必是最復(fù)雜,最難以言說了。
羊脂球回來了。人們對她的態(tài)度立刻又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午飯期間,“計劃〞正式實施。
開始,大家只是泛泛地談到獻身精神,慢慢地,話題縮小到具體事例:以色列美女優(yōu)滴如何挺身而出,用美色迷惑住侵略大軍的元帥荷羅浮尼,將他灌醉并乘機割下他的頭顱;英國某位名門閨秀,故意使自己染上傳染病,然后伺機傳染給拿破倫;埃及艷后克婁巴特拉如何憑自己絕世美色,征服了兩位羅馬大軍統(tǒng)帥;而當(dāng)北非古國迦太基將軍漢尼抜率大軍攻占羅馬時,羅馬的女人們紛紛挺身而出,去擁抱親吻敵軍的將領(lǐng),麻痺他們的斗志,削弱他們的戰(zhàn)斗力……總之,所有漂亮女人的使命和她們的肉體、貞操,全是為了大眾的利益,用來征服敵人的,這也正是她們的最大榮耀。
而佰爵夫人則看準火候,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引向上帝管轄的范疇,問那位老修女:圣徒都有些什么崇高的事跡。那位看上去不善言辭的老修女,竟也能侃侃而談,一口氣列舉了數(shù)例圣徒為了天主的榮耀和公眾利益,不惜破規(guī)犯罪而被赦免的事例。最后,以上帝的名義結(jié)論:“一種本身應(yīng)該受到譴責(zé)的行為,由于產(chǎn)生它的念頭是好的反而值得贊揚。〞……
她們甚至不約而同地改稱呼羊脂球“夫人“為“小姐〞了,這大概暗示她并非“有夫之婦〞,而是一個沒有歸屬的自由身。
事實上,羊脂球此時的心理防線或許早已松動。試想,在那么一種處境中,一個風(fēng)塵弱女子,除了委曲妥協(xié)之外,還有別的路可走嗎?與那幾個上流人物相比,她雖然對侵略者充滿仇恨,熱愛自己的國家,但還沒有到以身徇國的程度;她也沒有條件和能力離開這幫人,因為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唯一的一輛馬車和一張離境許可證已經(jīng)把他們牢牢地拴在一起。她別無選擇。
莫泊桑之所以沒有明寫,不過是為了使那一幫自以為高貴的、文明的上流人物表演得更充分,使他們那衣冠禽獸的面目暴露得更徹底。
下午,大家相約出去一起散步,佰爵以一個長輩的姿態(tài)挽著胖姑娘,離開人群,慈祥而又不失威嚴地直接向她攤牌,胖姑娘盡管仍然沒有表態(tài),但心里面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晚飯時,羊脂球推說自己不舒服,沒有下樓。從旅館老板那里,這伙人知道:計劃成功了!
如果故事就到這里,仍然不失為一篇優(yōu)秀的小說。而莫泊桑的更高明之處就在于,剝?nèi)チ诉@伙偽君子的華麗外衣之后,又毫不留情他扯下了他們身上最后一塊遮羞布,將這伙禽獸的面目徹底地暴露在陽光之下。
接下來,大家一個個心花怒放,喜形于色。一向吝嗇的鳥先生竟然叫了四瓶香檳請大家喝??蓯旱氖?,他還不時噓一聲,指指樓上,又側(cè)耳聽聽,扮個鬼臉,然后顫抖著聲音說:夠了,夠了,這個混蛋!千萬別把她弄死啊……
玩笑雖然淫穢不堪,但大家都不覺得刺耳,反而興致倍增。就連夫人們也不甘落后,用她們自己的方式,說著一些隱晦而又妙不可言的俏皮話。佰爵先生依然是正人君子的樣子,卻也即興吟了幾句:北極的冰期已經(jīng)結(jié)束,通往南方的航道已經(jīng)開通,一群被困的人,心中無比快活!
第二天一早,車子終于套好了,大家興高采烈地催促著店家,將準備好的大包小包物品搬上車。胖姑娘是最后一個出來的,只見她十分疲憊,神色羞怯地跟大家打招呼。然而,大家卻像不認識她似地,轉(zhuǎn)身向車子里擠去。胖姑娘愣怔了片刻,也隨之上了車,一聲不響地坐在了她之前的位子上。
車子里的氣氛短暫沉悶后,開始活躍起來。男人們談?wù)撝鴳?zhàn)況,期貨,股票,夫人們談?wù)撝?,繪畫,藝術(shù)。胖姑娘低著頭,沒有一個人與他說話,大家都像躲瘟疫似的躲著她,她甚至聽到鳥夫人低聲嘟囔了一句:幸好我沒坐在她身邊!
胖姑娘委曲極了,她開始痛狠這些人!他們把她推向那個普魯士人,受盡屈辱,轉(zhuǎn)眼又翻臉不認人;她同時也痛恨自己,沒能經(jīng)受住這些人的哄騙。
到吃飯時間了,那些人各自拿出大包小包的食物吃起來。胖姑娘由于走得倉促,沒來得及備一點食物,同樣沒有一個人搭理她。她蜷縮在自己的座位上,想起自己被這些人瓜分了的一籃子食物,更大的委曲襲上心頭,幾滴眼淚不由滴落下來……
比莫泊桑早半個世紀,同是法國的作家雨果說過:“這個世界的荒謬就在于,那些出賣靈魂的人,一般都很瞧不上出賣肉體的人。〞莫泊桑是否受這句話的啟發(fā)而創(chuàng)作了這篇小說,我們不得而知;但這篇在世界文學(xué)寶庫中堪稱精品的小說,能夠在上流社會主導(dǎo)價值觀的西方世界得到肯定并流傳至今,也可以說是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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