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 朱淑真《減字木蘭花·春怨》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朱淑貞,生卒年不詳,號幽棲居士,籍貫身世歷來說法不一,一作錢塘(今浙江杭州)人,而《四庫全書》中定其為“浙中海寧人”。祖籍安徽歙州(治今安徽歙縣)。南宋初年時在世,相傳為朱熹的侄女。一生因婚嫁不滿,抑郁而終。多才多藝,詩、詞、畫、音律無不通曉。生前曾自編詩詞集,死后散佚。由于生活不幸,其詞多幽怨感傷,自傷身世,故以“斷腸”為詞集之名。
宋孝宗淳熙九年宛陵魏仲恭輯其詞為《斷腸集》十卷,據(jù)魏仲恭的《斷腸集序》云,朱淑真的婚姻是一大悲劇:“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語,每臨風(fēng)對月,觸目傷懷,皆寓于詩,以寫其胸中不平之氣,竟無知音,悒悒抱恨而終。”其一生令人惋惜。
從其流傳下來的詞來看,朱詞多情率真。如著名的《清平樂》:“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xì)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jǐn)y時候,歸來懶傍妝臺?!?/span>
這首詞寫主人公與戀人相會的喜悅和離別的惆悵,這種感覺應(yīng)該是詞人的切身體驗。上闋寫相會的纏綿,雨中攜手漫步于藕花之中的情景歷歷在目。下闋寫對愛情的率真追求,深情而又執(zhí)著。最后兩句,寫別離時的難舍難分,“最是”兩字,蘊含無限眷戀之情,歸去之后的悵然若失如在眼前。
但這類較輕快的詞畢竟較少,“斷腸”顧名思義,傷感的成分更重,像《蝶戀花》:“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fēng)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闭自~充滿著挽留青春的旋律。
讀朱淑真的這類詞,有著更深的情感內(nèi)涵,可以感受到詞人內(nèi)心深處的各種糾結(jié)。
朱淑真才貌出眾,無所不工,但她的婚姻卻很不美滿,婚后郁郁寡歡,情感世界存在強大的落差,真善美似乎離她很遠(yuǎn),但她的追求卻從沒放棄。也就是說,情感生活的蒼白不幸,使朱淑真的人生意識更加強烈。黑格爾在《美學(xué)》中說:“一般說來,對于優(yōu)美高尚的女性,只有在愛情中才能揭開周圍世界和她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她才算在精神上脫胎出世?!逼浯碜鳌稖p字木蘭花》就袒露出一個不如意女性的精神世界,一個孤獨寂寞的靈魂。
細(xì)細(xì)讀來,詞境真切感人,含有一種悲劇美,不愧為詞中珍品。主人公的一舉一動,如電影銀幕般投射在讀者面前,卻又有一唱三嘆之致!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他立傷神,無奈春寒蓍摸人?!笔锥洹蔼毿歇氉毘毘赀€獨臥”,連用五個“獨”字,起到強調(diào)警示的作用,行是“獨”,坐是“獨”,唱也是“獨”,酬更是“獨”,臥還是“獨”,真是無所不“獨”。雖然只列出五種日常行為,但我們可以通過這五種行為窺見她的內(nèi)心世界,還原她的生活情景。
連用五個“獨”字不僅不重復(fù)累贅,反而各有側(cè)重,側(cè)重的主要是情感生活和精神世界。行——形單影只,坐——顧影自憐,唱——難覓知音,酬——無有對象,臥——難以成眠,這一連串的動作,把孤獨感充分放大,孤寂之感不禁沁人人心。五個“獨”,讓人感受哀怨,讓人倍感憐惜。
因為這五個“獨”,絕不僅僅只包含這幾個字的字面意義,而是朱淑真生活世界的一個縮影,透露著情感世界的孤獨和青春生命的悲涼。所以雖然是重復(fù)的五個“獨”,但由于詞人高超的駕馭能力,卻產(chǎn)生了以一敵萬的效果,把詞人無以排遣的苦悶形象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對比她的《清平樂》“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簡直判若兩人。世事無常,人生正如夢幻一場。正當(dāng)詞人沉浸在孤獨的世界中不能自拔的時候,“佇立傷神,無奈春寒著摸人”,“佇立”指長久地站立,“傷神”是對前兩句的總結(jié),“無奈春寒著摸人”則點題,帶出春怨之意,也點明當(dāng)時的背景是讓人敏感多思的春天。
長時間的佇立,卻又難以如愿,原因是春天的寒氣還很重,對詞人的軀體進(jìn)行著折磨,這些欲而不能、一正一反的動作,表現(xiàn)了主人公內(nèi)心無法排遣的壓抑,并且一步步加深。上闋雖然只有短短四句話,卻言簡意賅,意味深長,詞人借著對春天敏感季節(jié)的感受,表面上表達(dá)對春天的愁怨,實際上暗含了朱淑真對自己不幸命運的不滿和傷心。
再看下闋,“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备屓穗y受的是,自己的這種痛苦根本無人理會,“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甚至可能無人知曉。
“此情誰見”這一反問句更加強了整首詞的不平氣氛,詞人對自身命運的抗?fàn)幱纱丝娠@,但一個孤女子的反抗畢竟柔弱,所以接下來“淚洗殘妝無一半”,孤獨和痛苦依然只能獨自品嘗,只有通過“淚洗殘妝”來慢慢消解。無盡的淚洗去脂粉鉛華,所以用“殘妝”,“無-一半”當(dāng)是泛指,淚洗殘妝,淚水浸濕了大半個臉龐,這里是間接說明傷心程度之深。
接下來“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進(jìn)一步表明陪伴自己的只有愁和病,“愁”“病”這兩位倒像是詞人忠實的朋友,一刻不離,深重的孤獨和苦痛可想而知。苦況一直到深夜,“剔盡寒燈夢不成”,“剔盡”指把燈花挑了又挑,已經(jīng)無可再挑,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極寫寒夜失眠的時間之長,理想和激情化作無盡的“無奈”,“殘妝”、“愁病”正是這種“無奈”的外化,“夢不成”指的是輾轉(zhuǎn)反側(cè),仍然不能人睡。燈是寒燈,夢又不能成,“剔盡寒燈”在前面的基礎(chǔ)之上更進(jìn)一步加重了由怨春直至悲嘆自身的感受。
朱淑真在這首詞中構(gòu)造了一個幽靜深遠(yuǎn)的世界,構(gòu)筑了一個讓人憐憫的意境,非常藝術(shù)化地反映了詞人一生的愁恨和苦悶。具體看來,全詞有如下一些藝術(shù)特點。
其一,朱椒真善于用白描的手法來抒寫自己的真情實感,語言通俗,文筆簡練明暢,富有詩情畫意。全詞用簡練的語言刻畫出生動而逼真的一幅幅畫面,五個“獨”字構(gòu)成五個不同的場景。詞人既沒有運用華麗的字句,也沒有運用典故,也沒有生僻的字詞,只運用一些極簡練的詞語來寫她的悲歡離合,語言通俗,卻無庸俗之感。行、坐、唱、酬、臥、佇立、春寒、剔燈,這些都屬于同一類動作和行為,經(jīng)過詞人之手整合在一起,卻表達(dá)出一種永恒的徨彷和無奈,歷千年而不衰。
其二,詞人采用了借景抒情的筆法,以典型的環(huán)境,來襯托內(nèi)心的活動。整首詞放在春天的大背景之下,五個“獨”字,充分渲染出她的孤獨與寂寞,似乎“獨”貫穿在她的一切活動中?!皝辛ⅰ薄皻垔y”“剔盡”等都發(fā)生在讓人充滿希望而又無可奈何的春天,這春天正如朱淑真的青春年華。朱淑真-生都寄希望于一份美滿幸福的愛情,然而終其一生也沒有實現(xiàn)。她就像是一朵行將凋謝的花朵,沒有盛開就枯萎了,希望變成絕望,只剩下無限的傷感。這一切來源于她豐富的生活體驗、高超的天才靈感和深厚的藝術(shù)修養(yǎng)。
其三,真切的意境,富有感染力。俗話說:愁苦本易致病,病體亦易生愁?!霸娫~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人間詞話》)司空圖《詩品·含蓄》云:“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語不涉難,已不堪憂?!北驹~即具有含蓄蘊藉、耐人尋味的藝術(shù)效果。
女詞人以傷情詞這種“低沉”之調(diào)傾訴著對社會和命運的譴責(zé)和控訴,透露出生命意識的執(zhí)著。以高超的文學(xué)造詣,對字詞作了簡潔的提煉,用最精簡的語句描繪出最真切的意境,文淺意深,詞淡情濃。
舉例來說,“剔盡寒燈”雖只有四個字,卻將一幅動態(tài)圖畫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從達(dá)意上來看,“剔”傳達(dá)剔剪燈心的動作,一個“盡”字則更加有意境,傳達(dá)出剔了又剔、無可再剔的場景。四個字傳達(dá)出一個徹夜無眠、孤凄愁病的閨中人一個晚上的舉止,但又折射了千百個這樣的日子。
再如“此情誰見”也只有四個字,卻傳達(dá)出了無人知、無人見、無人慰藉、無可解脫的無奈,正是情深詞簡,其體會之深刻,內(nèi)蘊之厚重,既在文學(xué)上給人以美的享受,又能在情感上引起共鳴?!暗Z皆有味,淺語皆有致”,這并非常人所能及。
開篇,五個“獨”字逐層鋪排,相互交織、疊見,一層層把詞人形影相吊的孤獨形象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緊接著描敘詞人久久地佇立傷神。一個個特寫畫面,把復(fù)雜的人物內(nèi)心世界生動地外化為立體場景,產(chǎn)生耐人尋味的美感。詞人的情感從孤獨、傷神到愁病交加,層層遞進(jìn),可以想見詞人當(dāng)時憔悴不堪的面容和痛不欲生的心境。將抑郁之情細(xì)化,形之于篇,給人以斷腸之痛,使人不堪卒讀。
朱淑真詞善于表現(xiàn)優(yōu)美的客觀景物和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經(jīng)常用兒女的纏綿寫其幽怨,雖然她的詞才力比不上李清照,但是其規(guī)模,比起唐、五代不失分寸。朱淑真運用清新婉麗,蓄思含情的筆觸真是“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
總的來說,這首詞語言通俗易懂,自然婉轉(zhuǎn),詞簡意豐。詞人已遠(yuǎn)去千年,她的情感卻依然附著于這些靈動的字句之下,千年后依然不失真味,深深打動我們的心靈。從這個角度來看,朱淑真用文字延續(xù)了她的生命,也證明了文學(xué)具有超越時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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