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萬耕 來源:哲學中國網(wǎng) 原載《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03期
《周易》之中,“元亨利貞”四字,為數(shù)甚多,也可以說是《易》經(jīng)所有文字中最難解釋的文字。近人高亨作《周易古經(jīng)通說》,第5篇曰《元亨利貞解》,匯集卦爻辭中之有“元亨利貞”之字者,分類排列,又結(jié)合古代文字訓詁,詳加討論[1];黃慶萱著《周易縱橫談》,其中有《周易元亨利貞析義》,歸納《周易》經(jīng)傳言及“元亨利貞”者,察其句讀,考其分合,詳加比較,以定諸義,皆多有發(fā)明。黃氏云:“或合用,或分用,其義亦多異說”,“不可固執(zhí)一義也”[2]。這正如唐孔穎達所說:“《易》含萬象,事義非一,隨時曲變”,“不可一例求之,不可一類取之”[3]。對于解讀《易》經(jīng)具有重要的方法論的指導(dǎo)意義。宋代理學大師朱熹,曾對其學生強調(diào)閱讀《周易》的方法說:“今人讀《易》,當分三籌。伏羲自是伏羲之易,文王自是文王之易,孔子自是孔子之易。”[4](卷66)“須是將伏羲畫底卦做一樣看……孔子說底做一樣看,王輔嗣、伊川說底各做一樣看?!盵4](卷67)今撰此文,依據(jù)朱熹“將易各自看”的易學觀,把《周易》經(jīng)、傳、學看作一個發(fā)展的過程,以此梳理“元亨利貞”說的演變,希望獲得更為符合歷史本來面貌的認知,并就教于方聞之士。
一
關(guān)于《易經(jīng)》中“元亨利貞”四字的理解,自從《文言傳》提出以仁、禮、義、固四德說,予以解釋以來,影響深遠。但以此閱讀《易經(jīng)》,多有扦格難通之感。至唐孔穎達、李鼎祚引《子夏傳》:“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之后,幾乎成了解釋“元亨利貞”的通例。宋人朱熹又稍加變通,提出:“元,大也。亨,通也。利,宜也。貞,正而固也?!盵5]近代學者吸取歷史主義的方法,以經(jīng)解經(jīng),以傳解傳,取得了重要成果。高亨以為:“元,大也;亨,即享祀之享;利,即利益之利;貞,即貞卜之貞也”[1]。其《周易大傳今注》更進一步說:“元,大也。亨即享字,祭也。利即利益之利。貞,占問。”[6]此種解釋,也曾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現(xiàn)參考前人舊說,略辨如下。
首先說“元”。以大釋元,在訓詁學上確有依據(jù)?!蹲髠鳌氛压辏骸澳县嶂畬⑴岩?,……枚筮之,遇坤之比,曰:‘黃裳元吉’。以為大吉也。”[7]《詩·六月》:“元戎十乘”,《毛傳》:“元,大也?!盵8]《書·金滕》“今我即命于元龜”,馬注:“元龜,大龜也。”[9]但據(jù)此認為,《易》中元字皆為此義,“其曰‘元吉’者,猶云大吉也。其曰‘元亨’者,猶云大亨也。其曰‘元夫者’,猶云大夫也”[1],卻有不周延之處。因為“元吉”之外,《易經(jīng)》中還常言“大吉”。既然二者并列使用,就應(yīng)該有所差別。否則,就沒有必要用兩個概念。《說文》云:“元,始也。”《爾雅·釋詁》云:“元,首也?!痹?,即開始第一個,為首為長者。所以《文言傳》釋元為:“元者,善之長也”。也就是說,元是善的首領(lǐng),是善之最。因此,元吉也不是一般的大吉,而是吉中之最,當釋為“最吉”。準此,“元夫”似亦不宜釋為“大夫”,而以“首領(lǐng)”為佳。睽卦九四:“睽孤,遇元夫,交孚,厲無咎?!碑斀忉尀椋涸馐芘艛D而孤立,遇到首領(lǐng),相互信任,雖然危險,但無災(zāi)禍。如此說來,萃卦九五:“萃有位,無咎。匪孚,元永貞,悔亡。”之“元”,也可釋為“元首”,即是說,聚于尊貴之地,不受責備。沒有信譽之時,元首如能永守中正,就會遠離悔恨。這樣,也就無需在“元”字之下,擅添一個“吉”字,改易古經(jīng),以牽就己意了。
其次析“亨”。古人以通釋亨,并無不可。只是亨通之通,并非一般的通,而是使人與神相溝通。這與釋亨為享,解為祭祀,也不相矛盾。《周易》鼎卦《彖傳》曰:“亨,飪也。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養(yǎng)圣賢?!盵6]是享祭、享宴,其字作“亨”,也可作“享”。《左傳》僖公二十五年:“筮之,遇大有之睽。曰:‘吉。遇公用享于天子之卦。戰(zhàn)克而王饗,吉孰大焉!’”[7]此引大有卦九三爻辭“公用亨于天子”,“亨”字作享,而解釋為饗,是其相通之證。所以朱熹《周易本義》注大有九三:“公用亨于天子”說:“《春秋傳》作享,謂朝獻也。古者亨通之亨,享獻之享,烹飪之烹,皆作亨字?!逼浣怆S卦上六:“王用亨于西山”說:“亨,亦當作祭享之享。”又解升卦六四:“王用亨于歧山”說:“義見隨卦。登祭于山之象?!盵5]大概周人以為,由享祭及宴饗,乃可得與神人相通。據(jù)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所引述,漢晉間人也有此種觀念,其中說:“大有九三,公用亨于天子。通也。京房:獻也。干寶:宴也。姚云:享祀也。”“隨,用亨,通也。陸(績?):許兩反,祭也?!庇纱丝磥?,這所謂享祭,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祭祀,而是當場就能與神靈溝通的享祭。因此,在《周易》不同的卦爻辭中,可根據(jù)具體的語境,或釋為祭祀,或釋為溝通,或釋為亨通,不必一例求之。如上文“王用亨于西山”,“王用亨于岐山”,當釋為天子在西山或歧山舉行祭祀。而卦辭句首為“亨”字者,如蒙、小畜、謙、復(fù)、咸、恒、困、震等,一般宜釋為與神進行溝通。以困卦為例,“困,亨。貞,大人吉,無咎?!币鉃?,處于困境,與神進行溝通。占問,大人吉祥,沒有過錯。如果釋亨為亨通,則于義不暢。處于困境,何言亨通?至于大過卦辭“棟橈,利有攸往,亨”;節(jié)卦卦辭“節(jié),亨”及六四爻辭“安節(jié),亨”,則以釋為亨通為佳。
將“利”釋為宜,還是解為利益之利,講宜于某某,還是講有利于某某,均無礙大局,一般讀者也不會產(chǎn)生更多歧義,此不贅言。
最后辨“貞”。古人釋貞為正,大概也有所本?!对姟の耐跤新暋罚骸罢随€京,惟龜正之?!盵8]殷、周人通過靈龜?shù)恼疾芬源_定是否建宅鎬京的行為。占卜是要人神溝通,在古人看來,是十分神圣的事情,必須態(tài)度端正,畢恭畢敬。大約由此,卜問也即“貞”便獲得了正的含義。正如鄭玄所說:“貞之為問,問于正者,必先正之,乃從問焉?!保ā吨芏Y·太卜》注)“問事之正曰貞”(《周禮·天府》注)[10]。然而,殷周以來,貞何時過渡為正,仍然是一個迷。如果均以正釋貞,《易經(jīng)》中的“貞兇”、“貞厲”,就很難讓人理解。歷代注家于此多解為“守正之兇險”,也實在失之于牽強附會。再比如節(jié)卦卦辭:“節(jié),亨??喙?jié),不可貞。”既然前句說節(jié)儉能夠亨通,為什么后句又說,苦苦節(jié)儉卻不可以守正呢?所以,現(xiàn)代學者吸取許慎的說法,以貞為占問,是今人解經(jīng)的一個貢獻?!墩f文》云:“貞,卜問也。從卜,貝以為贄?!边@可能較為接近“貞”字的本義,因為它說明了“貞”字的由來,即用貝殼作為禮物向神靈進行卜問。但是,完全以“卜問”詮釋經(jīng)文之貞字,也還有許多文句難以解釋。比如觀卦六二:“窺觀,利女貞?!奔热煌狄?,又何以是有利的占問呢?頤卦六五:“拂經(jīng),居貞吉”。違背常規(guī),貞問居處又怎么會吉利呢?再有損卦九二:“利貞,征兇”。既然占問有利,又何以言兇呢?如果將這些貞字訓為“正”,分別解為:偷視,宜于女子堅貞;違背常規(guī),堅守正道則吉;利于守正,征伐將有兇險,就順暢多了。因此,我們認為,對于《周易》經(jīng)文中的“貞”字,一般情況下,可釋為占問;而有些地方也可以釋為守正或堅貞,不必定于一體,不必一例求之。
如此以來,《易經(jīng)》中乾、坤、屯、隨、臨、無妄、革七卦的“元亨利貞”,則宜取朱熹句讀,讀為“元亨,利貞”?!霸唷奔凑紗栭_始,先行溝通。這樣,神靈才能接受你的咨詢,你自己方能獲得有利的占問。而這有利的占問,也就是所謂的“利貞”了。
二
《易》本卜筮之書。從《左傳》、《國語》所提供的材料看,春秋時人主要是從筮法的角度解釋卦爻辭,用來說明所占之事的吉兇。但是,隨著人們理性思維的覺醒,一些進步人士開始擺脫宗教巫術(shù)的束縛,而賦予《周易》越來越多的本來所沒有的含義?!蹲髠鳌氛压暧涊d:季氏的家臣南蒯要背叛魯國,投奔齊國,事先占了一卦,爻辭說“黃裳,元吉”。他自以為大吉,又以此去請教子服惠伯?;莶娝掏掏峦?,知道沒有好事,便說:
忠信之事則可,不然必敗。外強內(nèi)溫,忠也;和以率貞,信也。故曰:“黃裳,元吉”。黃,中之色也;裳,下之飾也;元,善之長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飾;事不善,不得其極。外內(nèi)倡和為忠,率事以信為共,供養(yǎng)三德為善。非此三者弗當。且夫《易》不可以占險。將何事也?且可飾乎?中美能黃,上美為元,下美則裳。參成可筮,猶有闕也,筮雖吉,未也。[7]
“《易》不可以占險”,完全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思想。這是認為,只有具備忠、信、善三種品德的人,用《周易》占問正大光明之事,才會有靈驗,否則,即便筮得吉兆,也一定會失敗。也就是說,決定吉兇的主要依據(jù)并不是占筮的結(jié)果,而是人們的品德和行為。這說明,當時的一些人已經(jīng)開始擺脫宗教巫術(shù)的束縛,從理性的角度對《易經(jīng)》這部占筮書進行批判和改造了。正是在這種形勢下,人們對“元亨利貞”進行了改造,添加了許多它本來沒有的內(nèi)容。
《左傳》襄公九年記載:
穆姜薨于東宮。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謂艮之隨,隨其出也。君必速出?!苯唬骸巴?!是於《周易》曰:‘隨:元亨利貞,無咎?!?,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干也。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然固不可誣也;是以雖隨無咎。今我婦人而與於亂;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謂元;不靖國家,不可謂亨;作而害身,不可謂利;棄位而姣,不可謂貞。有四德者,隨而無咎。我皆無之,豈隨也哉!我則取惑,能無咎平?必死於此,弗得出矣!”[7]
這是以仁德為無,以禮德為亨,以義德為利,以干事為貞,即以人之四德解釋卦辭“元亨利貞”,是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穆姜認為,隨卦之所以“無咎”,是因為具備“元亨利貞”四種德行,可是她自己品德敗壞,這四種德行一種也不具備,怎能無咎?照此說法,人事的吉兇,是與人的品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品行不好,所占雖吉,也不能改變?nèi)说奶幘?。這是以倫理道德的觀點,解釋《易經(jīng)》中的吉兇占辭,反映了春秋時代的占筮觀。此種觀點,完全被《文言傳》所吸收。其中說:
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盵6]
這里,除了將“體之長”改為“善之長”外,其它與穆姜所言無甚區(qū)別。而“善之長”很可能是吸取上述子服惠伯所說而來。這種解說,基本上擺脫了宗教巫術(shù)的羈絆,改變了《周易》作為卜筮之書的本來面貌,將“元亨利貞”說提升到了倫理學和哲學的高度,充分體現(xiàn)了當時人將《周易》看作是道德修養(yǎng)的典籍的易學觀。此種觀念,與孔子重在“觀其德義”,“求其德”的學《易》態(tài)度也是完全一致的。帛書《要》云:“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幽贊而達乎數(shù),明數(shù)而達乎德,又仁守者而義行之耳。贊而不達于數(shù),則其為之巫;數(shù)而不達于德,則其為之史。史巫之筮,鄉(xiāng)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涂而殊歸者也?!盵11]其《論語,子路》篇也曰:“不占而已?!盵12]此種解《易》風氣,開啟了儒家人文主義的易學傳統(tǒng)。
三
到了漢代,隨著經(jīng)學的確立,《周易》成了《五經(jīng)》之首。西漢末期,著名思想家揚雄,以為經(jīng)莫大于《周易》,便加以模仿而創(chuàng)作了《太玄》?!短肺‘敃r的自然科學知識,構(gòu)造了一個貫通天人的自然哲學系統(tǒng),并模仿《周易》“元享利貞”四德,提出“罔、直、蒙、酋、冥”的觀念,并與四方、四時相配合,用來說明事物從無到有,從發(fā)生到消滅的無窮發(fā)展過程。從而使“元亨利貞”說第一次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層面,獲得了世界觀的意義。
《太玄文》曰:
罔直蒙酋冥。罔,北方也,冬也,未有形也。直,東方也,春也,質(zhì)而未有文也。蒙,南方也,夏也,物之修長也,皆可得而戴也。酋,西方也,秋也,物皆成象而就也。有形復(fù)于無形,故曰冥。故萬物罔乎北,直乎東,蒙乎南,酋乎西,冥平北。故罔者,有之舍也。直者,文之素也。蒙者,亡之主也。酋者,生之府也。冥者,明之藏也。罔舍其氣,直觸其類,蒙極其修,酋考其就,冥反其奧。[13]
這是說,罔代表北方,冬季,此時萬物潛藏,未有形兆。萬物雖未成形,但陽氣萌于地中,故言“舍其氣”。萬物的變化皆由此發(fā)端,有形即出于無形,所以說罔為“有之舍”。直代表東方,春季,此方此時陽氣育物,萬物孚甲而出,枝葉未舒,尚無文華,故云“質(zhì)而未有文也”,但質(zhì)素可繪文彩,質(zhì)乃文之基礎(chǔ),所以說“質(zhì)者文之素也”。蒙代表南方,夏季,此時陽氣極盛,萬物繁茂生長,故言“蒙極其修”。萬物盛長,郁郁蔥蔥,覆蔽天地,此即“物之修長也,皆可得而戴(《說文》:分物得增益曰戴)也”。盛極則衰,陽極陰生,陽主生,陰主亡,萬物隨陰開始走向衰亡,故言“亡之主”。酋代表西方,秋季,此時陰氣盛壯,萬物皆成熟,因此說“皆成象而就”。萬物至此完成了從發(fā)生到滅亡的過程,故云“考其就”。秋天萬物成熟結(jié)籽,以后又可以隨陽而萌生,所以說酋為“生之府’。秋天已過,冬日即來,萬物又蟄伏潛藏,“有形復(fù)于無形”,所以稱為“冥”。有形反于無形,有形可見之物又將由此發(fā)生,所以說“冥者,明之藏”。這個萬物由有形到無形,又由無形到有形的過程,奧妙難測,故云“冥反其奧”。這樣,《太玄》就用“罔、直、蒙、酋、冥”五個字,概括了陰陽二氣消長,萬物盛衰的周而復(fù)始的永恒的變化過程,也就是《太玄圖》所說的“罔直蒙酋,乃窮乎神域”[13]。
在這個循環(huán)往復(fù)、永無休止的變化過程中,既有時間的推移,又有空間的轉(zhuǎn)換,而且還有新故更代、推陳致新的質(zhì)的變化。所以《太玄文》又說:“罔直相極,蒙酋相敕。出冥入冥,新故更代。陰陽迭循,清濁相廢。將來者進,成功者退。已用則賤,當時則貴?!盵13]這是說,事物變化的過程,就是對立面相互轉(zhuǎn)化,新事物代替舊事物的過程,是一個新陳代謝的過程,因此,處于上升階段的事物是最有生命力的,最可寶貴的,即使它表面上處于弱小狀態(tài)。這在中國思想史上是一種嶄新的觀點,充分體現(xiàn)了過程論思維的基本特征,含有深刻的辯證思維。
揚雄硬造“罔直蒙酋冥”這五個生詞,概括其世界圖式,表現(xiàn)了標新立異的作風。但此說在易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它第一次突破了以仁、禮、義、干四種德行解釋“元亨利貞”的觀念,將其配以東西南北四方和春夏秋冬四時,構(gòu)成了一個時間與空間相互配合的世界模式,使之具有了鮮明的世界觀意義。這樣,就將“元亨利貞”四德提升到了形上學的高度,對后來晉唐、宋明的易學家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四
南北朝時期的周弘正,曾與梁武帝討論易學問題,著有《周易義疏》。他從天地人三個方面解釋四德,進一步豐富了“元亨利貞”說的哲學內(nèi)容。唐史徵《周易口訣義》引周氏《周易義疏》云:
元,始也,于時配春,言萬物始生,得其元始之序。發(fā)育長養(yǎng),亨通也,于時配夏,夏以通暢,合其嘉美之道。利者,義也,于時配秋,秋以成實,得其利物之宜。貞者,正也,于時配冬,冬以物之終,納干正之道。若以五行言之,元,木也;亨,火也;利,金也;貞,水也:土則資四事,故不言之。若以人事言之,則元為仁,亨為禮,利為義,貞為信。不言智者,謂此四事,因智而用。故乾鑿度云:水上二行,兼智兼信是也。[14]
此種解說,是對以前各種“元亨利貞”說的綜合?!霸?,亨通,利和,貞正”,是否本于《子夏易傳》,尚未作出詳備考辨,不敢輕易論定。但“元始之序”,“嘉美之道”,“利物之宜”,“干正之道”,本于《文言傳》則無疑。其以“元亨利貞”配四時,顯然是受揚雄“罔直蒙酋冥”說的影響。其以“元亨利貞”配五行,似也本于揚雄。揚氏解說四德,未直接配入金木水火土,但其于《太玄數(shù)》中卻說:“三八為木,為東方,為春,……時生……性仁,情喜”;“二七為火,為南方,為夏,……時養(yǎng)……性禮,情樂”;“四九為金,為西方,為秋,……時殺……性宜,情怒”;“一六為水,為北方,為冬,……時藏……性智,情悲”;“五五為土,為中央,為四維,……為該……性信,情恐懼”。這表明,《太玄》圖式是配有五行的。正如《太玄瑩》所說:“鴻本五行,九位施重,上下相因,酰在其中”[3]。周氏之說即來于此。其認為“元亨利貞”具有始生、長養(yǎng)、成實、終結(jié)之義,意味著事物從始到終的發(fā)展過程,很可能也是吸取《太玄》世界圖式而來。所不同是,周氏沒有配入東西南北四方。但是,周氏此說,從天地人三個方面解說四德,以天之“元亨利貞”為春夏秋冬,地之“元亨利貞”為木火金水,人之“元亨利貞”為仁禮義信,并以春生、夏長、秋成、冬終體現(xiàn)事物的變化過程,又進一步豐富和發(fā)展了“元亨利貞”說的哲學內(nèi)涵,對唐宋易學起了很大影響。
南北朝時期的莊氏(已佚名)受其影響,又將“元亨利貞”推廣為天道生長萬物的性能。他說:
元者善之長者,謂天之體性,生養(yǎng)方物。善之大者,莫善施生,元為施生之宗,故言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者,嘉美也,言天能通暢萬物,使物嘉美之會聚,故云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者,言天能利益庶物,使物各得其宜而和同也。貞者事之干者,言天能以中正之氣成就萬物,使物皆得干濟。(《周易正義》引)[3]
這是認為,天具有生成萬物的四種功能,元為使萬物初生,亨為使萬物通暢盛美,利為使萬物各得其宜而和同,貞為使萬物皆得中正而完成。這與周弘正的說法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周氏以春夏秋冬四時說明植物生、長、成、終的過程,而莊氏則以天道的性能解說萬物生長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莊氏此說也透露出一個信息,天道之所以能使萬物生長成就,是因為其中有“氣”,此即“能以中正之氣成就萬物”。所以,孔穎達著《周易正義》,又以陽氣生化萬物的性能闡釋“元亨利貞”說。
《周易正義》解釋乾卦卦辭“元亨利貞”曰:
元亨利貞者,是乾之四德也。《子夏傳》云: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言此卦之德,有純陽之性,自然能以陽氣始生,萬物而得元始亨通,能使物性和諧,各得其利,又能使物堅固貞正得終。此卦自然令物有此四種使得其所,故謂之四德。言圣人亦當法此卦,而行善道以長萬物,物得生存而為元也。又當以嘉美之事會合萬物,令使開通而為亨也。又當以義協(xié)和萬物,使物各得其理而為利也。又當以貞固干事,使物各得其正而為貞也。是以圣人法乾而行此四德,故曰元亨利貞。[3]
這是以陽氣生長萬物的性能解釋天道的內(nèi)容,將“元亨利貞”視為陽氣使萬物得以生存、開通、具有條理和堅固完善的四種屬性與功能,并以元為萬物生長之始,貞為萬物成長之終,也就是說,“元亨利貞”乃陽氣生化萬物的四個階段。他不僅以此解釋天道,也用來說明人類的活動。認為圣人應(yīng)當效法天道的這些功能,輔助萬物得以成長。又解釋乾卦《彖傳》文說:“大哉乾元者,陽氣昊大,乾體廣遠,又似元大始生萬物,故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者,釋其乾元稱大之義。以萬象之物,皆資取乾元而各得始生,不失其宜,所以稱大也?!焓怯行沃铮云渲两?,能總領(lǐng)有形,是乾元之德也。云行雨施,品物流形者,此二句釋亨之德也。言乾能用天之德,使云氣流行,雨澤施布,故品類之物,流布成形,各行亨通,無所壅蔽,是其亨也?!逼溽尅氨:咸停死憽闭f:“此二句釋利貞也。純陽剛暴,若無和順,則物不得利,又失其正。以能保安合會太和之道,乃能利貞于萬物,言萬物得利而貞正也。”[3]這都是用陽氣生長萬物的過程解釋“元亨利貞”。此種學說,是將陰陽二氣看作天地萬物形成和變化的本原,也是對漢易中二氣說的進一步闡發(fā),對宋明易學起了一定影響。
五
宋易的興起,標志著古代易學的發(fā)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宋易的特點之一,就是將《周易》原理高度哲理化。此種風氣也表現(xiàn)在對“元亨利貞”的解釋上。北宋易學大師邵雍綜合古人的說法,更將乾卦卦辭“元亨利貞”與四季、四德配合起來。其《皇極經(jīng)世·觀物外篇》說道:
元者,春也,仁也。春者,時之始;仁者,德之長。時則未盛,而德足以長人,故言德而不言時。亨者,夏也,禮也。夏者,時之盛;禮者,德之文。盛則必衰,而文不足以救之,故言時而不言德。利者,秋也,義也。秋者,時之成;義者,德之方。萬物方成而獲利,義者,不通于利,故言時而不言德也。貞者,冬也,智也。冬者,時之末;智者,德之衰。正則吉,不正則兇,故言德而不言時也。[15]
其實,邵氏此說也包含陰陽消長在內(nèi),因為其《觀物外篇》的宗旨就是闡發(fā)陰陽消長之理,天地終始之變。所以此文多言“時則未盛”、“盛則必衰”。并以陰陽消長的法則觀察萬物的盛衰和人事的興廢,如其《四道吟》所說:“天道有消長,地道有險夷,人道有興廢,物道有盛衰?!保ā稉羧兰罚?div style="height:15px;">
宋明理學的奠基人程頤解釋乾卦卦辭說:“元亨利貞,謂之四德。元者,萬物之始。亨者,萬物之長。利者,萬物之遂。貞者,萬物之成。惟乾坤有此四德,在它卦則隨事而變?!保ā兑链ㄒ讉鳌罚┠纤卫韺W大師朱熹更將前人的“元亨利貞”說綰結(jié)在一起。《朱子語類》云:
梅蕊初生為元,開花為亨,結(jié)子為利,成熟為貞。物生為元,長為亨,成而未完為利,成熟為貞。
以天道言之,為元亨利貞;以四時言之,為春夏秋冬;以人道言之,為仁義禮智;以氣候言之,為溫涼燥濕;以四方言之,為東南西北。[4](卷68)
天道、地道、人道,時間、空間,萬事萬物,無不具備這四個階段或四種屬性,“元亨利貞”簡直成為各種變化的綜合體了。但朱熹認為,這四個階段,既是萬事萬物生長變化之理,也是氣化萬物的過程。所謂:“元亨利貞,理也有這四段,氣也有這四段?!砸链ㄕf元者物之始,亨者物之遂,利者物之實,貞者物之成。這雖是就氣上說,然理便在其中?!保ㄍ希┨斓篮腿说溃蔷屠碚f的;四時和氣候,是就氣說的。就事物變化之理說,此元亨利貞乃事物變化過程的四種規(guī)定性。有此四種規(guī)定性,陰陽二氣和萬事萬物方有其流轉(zhuǎn)運行和生長成熟的過程。世間的一切,概莫能外。“這個道理,直是自然,全不是安排得。只是圣人便窺見機緘,表明出來?!盵4](卷69)就氣化和事物變化的過程說,元亨利貞四個階段,是一個生生不已,循環(huán)往復(fù),沒有窮盡的無限過程。《朱子語類》說:
氣無終始,且從元處說起,元之前又是貞了。如子時是今日,子之前又是昨日之亥,無空闕時。然天地間有個局定底,如四方是也;有個推行底,如四時是也。理都如此。
元亨利貞,譬如谷可見。谷之生,萌芽是元,苗是亨,穗是利,成實是貞。谷之實,又能復(fù)生,循環(huán)無窮。[4](卷68)。
對于此種循環(huán)無窮的過程,朱熹又強調(diào)說:“元亨利貞無斷處,貞了又元”(同上)?!墩Z類》卷六也說:“仁為四端之首,而智則能成始而成終。猶元為四德之長,然元不生于元而生于貞。蓋天地之化,不翕聚則不能發(fā)散也。仁智交際之間,乃萬化之機軸。此理循環(huán)不窮,吻合無間,故不貞則無以為元也。”[4]“貞了又元”,后來被稱為“貞下起元”?!霸谪憽?、“貞了又元”、“貞下起元”都是要凸顯事物變化過程的循環(huán)無窮之義。這也就是程朱理學所極力宣揚的“動靜無端,陰陽無始”。
不難看出,朱熹是以陰陽流轉(zhuǎn)說解釋“元亨利貞”四德,并以此說明事物變化過程的四個階段和四種規(guī)定性,視其為萬事萬物變化的基本規(guī)律。這表明,一陰一陽,相互流轉(zhuǎn),其始無端,其卒無終,既沒有開頭,也沒有終結(jié)。由此,整個物質(zhì)世界的變化也是一樣,既無開端,也無終結(jié)。任何事物都只是陰陽流轉(zhuǎn)總過程中的一個階段。正如《語類》卷94所說:“這不可說道有個始。他那有始之前,畢竟是個什么。他自是做一番天地了。壞了后,他恁地做起來,那個有甚窮盡?!盵4]此天地之前,已經(jīng)自有一番天地,此天地毀滅了,仍然另有一天地,其前無始,其后無終,永無窮盡之時。這是對古老的陰陽學說的一大貢獻,也將“元亨利貞”說進一步高度哲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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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