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薛清文，山東蒙陰人，中學(xué)高級教師。青年時期喜散文詩歌，文風(fēng)細(xì)膩沉郁，作品散見于江蘇、吉林、河南、湖北地方報刊，加入臨沂作協(xié)青年詩人協(xié)會，后因工作忙碌輟筆，讀的多，寫的少，文多短小，用詞必工。小說傾向于散文化敘事，極盡鋪陳之能事，結(jié)尾處觸碰靈魂、撩撥情愫。小文娛情，多為故弄玄虛，讀者無需認(rèn)真。
大伯大娘
大伯個不高，偏瘦，是織布匠，就是把鄉(xiāng)鄰紡的棉線刷漿織布，鄉(xiāng)鄰按鉤付款，一鉤八元。
晴天，太陽毒，大伯一臉的汗，把漿過的棉線繞在牽布機(jī)上晾曬干，然后躲進(jìn)織布房里織布。等到布鉤子布上滿了，大伯高興起來，一刀割下去，用紅藍(lán)鉛筆號上村名姓氏，方便待人來取。
印象中，綿綿細(xì)雨籠罩了村落，大伯的織布機(jī)嘁哩咔嚓響個不停。扒著門瞧進(jìn)去，大伯像耍皮影一般，腳蹬手拽，頭搖得很有節(jié)律。那嘁哩咔嚓的節(jié)奏，就像每一股棉線一樣，繃勻了一股勁兒。
布織好了，還得修。布在一個長案臺上展開，大伯俯下身子，缺經(jīng)斷緯，疙瘩線頭，都要一一處理。我在一邊，大伯會跟我聊天，幾個小時地聊。話題大都是過去的事兒。
從他嘴里，我知道了我們祖上是何等闊氣：大四合院子，開著醬醋坊，逢集幾掛馬車開出去，回來是褡褳里嘀哩當(dāng)啷的袁大頭。為著防光棍，我們家修了三層的炮樓。這炮樓內(nèi)外三層巨石壘成，糯米白灰抹縫兒，炸藥包也就崩幾片石渣兒，手榴彈扔一陣子直接看不出影響來。尤其是那扇上開下關(guān)的石板門，有五噸重，急了三五分鐘就能放下來，可要提上去，三五個彪形大漢光著膀子推絞車，沒有半個時辰辦不到的。劉黑七打萊蕪，有股光棍對我們村有興趣，可對我家的炮樓無可奈何，最后丟下幾具尸體走了。
也是從大伯嘴里，我知道他年輕時去萊蕪、孟良崮、徐州支過前，從萊蕪返回時還讓國民黨兵抓了壯丁，到了蒙陰地界，在一位老奶奶幫助下，化妝成瘸腿老爺子，才逃回家。大伯講戰(zhàn)爭情形，尤其是淮海戰(zhàn)役，比任何戰(zhàn)斗片都真實(shí)生動，畢竟，他是親歷者。
三年自然災(zāi)害，我爺爺奶奶帶著全家投親去了吉林，就把大娘留下看家。爺爺奶奶病重回來，不長時間就去世了，年齡都不大。大伯對此頗有感慨，經(jīng)常說，你爺爺奶奶都只活到六十多歲，俺們也活不到七老八十。
四叔初中畢業(yè)，不愿教學(xué)，要進(jìn)供銷社。大娘用緊緊巴巴的口糧，換了一箢子粉皮，買了茶葉白糖讓大伯去給社干部送禮，白天不敢晚上去，去了四趟，人家勉強(qiáng)收了，事才成。
因?yàn)橐恍┘覄?wù)事，大娘和我媽吵嘴，只有我媽罵大娘，大娘爭辯兩句就算了。我問媽為啥大娘不敢罵您，媽讓我滾。我就去問大伯，大伯說，你大娘和你媽是一家子，都姓秦，雖然是妯娌，你大娘得喊你媽姑奶奶，滅親不滅祖！
大伯說，六二年，你二大爺被你姨奶奶留下當(dāng)了女婿，你爺爺奶奶，我，還有你二姑，你爸，你四叔從東北回，你四叔才十四，你爸就二十三了，二十三就過了說親的年歲，不好說了。正好東北你大舅給你媽應(yīng)下一門親，老家是新泰楊莊，白癜風(fēng)。四百塊彩禮你大舅花了，人家回來領(lǐng)人，你媽死活不依。你大娘過娘家聽你三姨說，就去找你媽講，你爸就是大她三歲，人老實(shí)，要是愿意就跟他，四百塊彩禮男方出。你媽同意了。你大娘回來賣了一口豬，連大伯一整年的織布工錢，還是滿莊子借嚴(yán)了門。
想想也是，要知道那時四百塊錢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二十多萬，都窮，能拿出十塊錢的主不多。
大伯還說，你媽鬼，哄你大娘說要借套銀子的頭面首飾，結(jié)婚壯個臉面，完婚就還回去。你大娘沒有，就和常路你六姨借，結(jié)果就不還了。
那首飾我知道，放在柜子角里，和媽年輕時剪的長頭發(fā)放一起，小時候拿來把玩過，耳環(huán)簪子，挺硬，不好，值不了幾個錢。一九八七年，家里蓋房子，四叔家妹妹幫忙蒸饅頭，我媽就把那幾件上了銹的首飾給了她。
1977年，父親頸椎有毛病，躺倒了，脖子以下沒有知覺，縣醫(yī)院大夫說這毛病全國也沒有好辦法。江湖郎中說吃蝎子蜈蚣五加皮紅花子螃蟹土元，貓肉狗肉死人骨頭，都試過，沒用！說桃墟顔莊有個醫(yī)生會針灸，就奔著去了，在大隊(duì)部里住了兩個月。也沒多少效果。
回來時，大娘說，你大爺去給你們送煎餅，回來天晚了，為省路從小山子過，讓狼攆了，幸虧遇到看山屋子躲了一晚上。你大爺一路跑得急，圪針扎滿了腿，雪糊淋啦地，坐磨沿讓我拿針挑了一下午。
大娘還說，窊糧食時把恁狗關(guān)屋里了，鎖上門就走了。狗生了崽子，可能餓極了，都吃了，恁家板門都快啃透了，晚回來幾天，大狗也死了。
2004年，母親去世，加上糖尿病雙眼失明，父親性情大變。挨到2005年夏天，父親回老家住了39天。雖然在暑假里，學(xué)校要補(bǔ)課，我只能一早帶晚兩頭跑。回去晚了，下著雨呢，大伯打著雨傘捏著手電筒，大娘端著飯菜提著暖壺，來照顧我爸吃晚飯。大伯說，撈不著，就打個電話，你大哥二哥都有手機(jī)。
父親得了瘧疾，拉了一床。我趕回去時，大伯正在給他擦洗。大伯說，這是什么命啊，我比你爸大十幾歲，小時候給他擦腚，在濟(jì)南動手術(shù)住院給他擦腚，老了還得給他擦腚！
……
大伯八十三歲那年，挺硬朗，除了白內(nèi)障做過手術(shù)，年輕時織布落下腿疼，沒別的毛病。2014年春天，大伯就胃口不好，大娘肺氣腫，年年幾次住院，大家注意力在她身上，就把大伯忽略了。鎮(zhèn)衛(wèi)生院普查時，大伯查出胃癌晚期。
我和三哥帶著片子去濟(jì)南掛專家門診，著急闖了三次公交車道，找不著路，濟(jì)南交警問明情況，沒有處罰。難時給個通融，咱念人家好。
三哥和專家說，這個老爺子享好，怎么著也得想法多活個幾年，說著掉眼淚。
手術(shù)還是做了，在縣醫(yī)院做的。肋下一搾長的刀口，散了麻藥，疼得皺著眉頭，滿臉是汗。
病情一直瞞著伯父，給他吃養(yǎng)胃的中藥?；丶铱此?，生怕說露了嘴，盡量不提他的病情。他也好像猜到了什么，只是不說破罷了。我臨走，他送出大門外，我不讓他出去。伯父說：“家來看我，見一面少一回，不出來送送，心里怪不是個味兒。”說著，兩顆老淚就下來了。
我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蓋了房子，從鬧市中的小樓搬了到新家，大伯來看我，看到我的光景，只笑得合不攏嘴兒。
元宵節(jié)，接大伯出院，在三哥家吃了晚飯。三哥開著車，我們陪著，從南環(huán)路到蒙山路，從新城路到劉洪路。天冷，我們隔著車窗看煙花。
一天下午，運(yùn)輸公司十五隊(duì)拆遷，我正給親戚幫忙，大哥打電話。我急忙往家趕，沒趕上，大伯走了。
我隨車去了殯儀館，取回一袋骨灰。骨灰攬?jiān)趹牙?，輕若無物，而我滿腦子是大伯活著的情景。二哥將骨灰跪接過去，籍著那一聲哭，我才回過神來：大伯，是真沒了。
大娘細(xì)高個子，肩膀聳著，脖頸稍前傾，年輕時就一臉褶子。小時候發(fā)高燒，做夢夢見她。退了燒，告訴媽說夢見大娘了。媽說夢里你大娘長什么樣兒，我答大娘滿臉雙眼皮兒。
大娘氣管不好，不干活喘氣都不勻，我記事時大姐就承擔(dān)了大部分家務(wù)，大娘也就是做一做針線，或者大姐烙煎餅時燒把火。但是整個家族操心的事都是大娘的，大伯最后頂多點(diǎn)個頭。
大娘做針線的時候，我就在一邊磨。那時候爸爸媽媽都在隊(duì)里上工，爸爸是烤煙老師兒，生產(chǎn)隊(duì)保管，既要輪班看烤煙爐，晚上還要看場院呢。我自己在家也不放心，就在大伯家。
大娘愛批評人。我甚至有時候怵她。比如我不小心把她夾在紅旗雜志里納鞋墊兒的花線弄亂了，或者鞋樣兒弄丟了一只。她不打我，卻會向我媽告我的狀。大娘最煩的就是拿水瓢窊水缸里的水，喝一半，把剩下的再倒回缸里去，還有就是一只手撩起衣襟放嘴里嚼，另一只手摳了鼻涕往自己身上抹。而這兩樣我是駕輕就熟的，難免挨罵甚至挨打。臨了還說，你媽忙，我是替你媽管你材料，要不長大了怎么說媳婦。
七十年代末，我爸生病臥床那三年，早上媽把爸扶床沿拉起來，背屋外柴草堆旁曬太陽。她個矮，下午就背不會回去了。大娘就喊當(dāng)民辦教師的大哥來背。爸就會趁機(jī)讓大哥給他卷紙煙。卷好還得給他點(diǎn)上，吸幾口，然后插他嘴里。就這么著，大哥學(xué)會了吸煙。
村里有人造謠，說我爸得的是麻風(fēng)。
我們一家人都不能出門，大伯就在墻上掏個洞，連水都是從那邊一瓢一瓢窊。后來真相大白，大娘學(xué)著我媽開始罵街，就是力度沒有我媽大。大娘是不挑明，我媽是跑人家里罵。
我們這里管吝嗇的人叫細(xì)作，大娘就是個細(xì)作人。烙鍋餅，做豆腐，沒少折騰，花錢從不大手大腳。但想得周到，街面上人情不薄。每年過年，去別人家家堂桌子磕頭，給個塊糖的是好的，多半是一把秕花生。給大娘磕個頭，兩角壓歲錢，可以買二十塊糖。年初五娶二嫂，臘月二十九，常路集大娘買了兩條帶魚，掛里間帳子一邊，一人多高，饞得我們不行。大娘說，那是娶嫂子待大客的，自己吃了你二哥就娶不到媳婦兒了。
1990年，我考大學(xué)了。大娘給大姐錢，領(lǐng)我去縣城買衣服，第二天在大伯家吃了頓餃子，鋪蓋不用帶，就抱了一紙箱子書，大哥去送的我。
也許是聽了什么閑話，后來她們妯娌就不說話了。大街上見了面一側(cè)身各走各的。為了不惹媽生氣，只有過年的時候，我才背背眼兒，帶孩子去給大娘拜個年。
后來，我把爸媽接到城里。大娘每年過年都讓三哥給我捎一袋面，一個公雞，或者一袋花生。我嫌她，大娘說，自己還能種地，等種不了了，就不給你了。
2007年，七月十五回去給我媽上墳。多買了一個炸雞，大娘大伯都不在家，打聽到去刨花生。原來天干，花生不好刨，他倆搭了個窩棚，不到一畝花生刨了半個多月。野外就餐，山泉水煮花生，豆沫卷煎餅，撐著了。如今，那里成了他倆永久的家。
2010年后，大娘肺功能只有25%不到，每年都住幾次院，兩個氧氣瓶倒，常年吸氧，三個哥輪流照料，一晃十年。
2020年除夕，回家上墳祭祖，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大伯，幾個墳頭都不在一處。轉(zhuǎn)下來天就不早了。大哥說你大娘年前掛了五天針，好多了，過年這三天不打了。
初一早上回去，大娘說自己夠嗆。我心想，病病歪歪這些年了，比這嚴(yán)重時候多了去了，應(yīng)該沒事。
由于新冠疫情，正月初二開始封村封路。正月二十三晚上，打電話，大哥說大娘挪沙發(fā)上去了，我說我今晚回去吧。大哥說又不要緊，明天回來就是。
第二天一早，接到大哥電話。
大雪封路，疫情緊張，一切從簡。
在殯儀館，我和大叔把大娘從擔(dān)架抬到平板車上去。
屋檐下，爺倆凍得瑟縮著。
有五十斤吧，大叔說。
應(yīng)該不到，我估摸。
延這么個時候，你大娘這公事也只能從簡了。
……
昨晚夢見大娘，還是一臉褶子，初夏的槐樹底下，碎了一地陽光，大娘笑吟吟，掂著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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