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說到做到。第二天他和素芬很認(rèn)真地談了一次話，告訴素芬自己想撮合她和方大伯。他也很明白地說方大伯還不同意。他問素芬愿不愿意自己去方大伯家里，親自去給方大伯說。他說先別慌，你先好好想想，我中午下班回來再說。素芬一個人在屋里想了很久，就走到窗口向外望。她望見小玲正跟著我媽一起在喂雞。我媽說，咕咕咕，然后把和了灰灰菜的麩皮灑在地上。小玲也說，咕咕咕，然后也把麩皮灑在地上，然后就咯咯咯地笑。這個時候素芬定了主意，然而還是有些不放心，于是走到屋外，幫我媽喂雞：
“妹子，那個方蒲志，人好不？”
媽看著她：
“咋個不好？是個好人?！?/p>
媽又說：
“判過刑，但人絕對不壞。”
然后兩個女人就開始說起方大伯。媽把小玲摟在自己懷里，告訴了素芬所有自己知道的關(guān)于方大伯的事和傳聞，也告訴了素芬很多自己不知道但想象方大伯會做的事和傳聞。媽說得高興，連飯都忘了做。素芬也聽得仔細(xì)，忘了提醒媽做飯。媽說到最后，拉著素芬的手：
“方大哥真沒什么挑的，要說有，也就是歲數(shù)大些?！?/p>
小玲已經(jīng)在素芬懷里。素芬摸著她的頭說：
“那倒沒什么。只要人好，能對小玲好，我還有啥不滿足的?！?/p>
中午爸飯也沒吃，就帶著同樣沒吃飯的素芬來到方大伯家，把小玲留在家里等著吃媽的面條。到了方大伯家，才知道原來方大伯也沒吃飯——爸說要帶素芬來，這讓他實在吃不下飯。方大伯看到爸，狠狠地瞪爸一眼，對素芬說，坐，你坐，然后給素芬泡了一杯白糖水。爸不理會方大伯的惱怒，他說，你們好好談，談出個結(jié)果。他還對素芬說，別怕他，有我，我不行，會給你找中隊長，找指導(dǎo)員，讓他們來給你撐腰。說完以后他就回了家，吃上了媽的面條。
方大伯和素芬兩個人在屋里坐了很久，卻都不說話。最后，素芬站起來，說：
“方大哥，我走了。你別怨孟大哥逼你，他想為我好，也想為你好?！?/p>
方大伯說：
“知道。沒真跟他生氣?！?/p>
他拿出一個早已準(zhǔn)備好的書包：
“素芬，把這個拿上。里面有一百五十塊錢，還有點吃的，還有兩個蘋果，給孩子吃?！?/p>
又說：
“讓孟天文帶你搭個便車去場部，然后到西寧買張火車票回家去。別往西了，冬天來了，保命要緊。再說，你還有孩子?！?/p>
素芬說：
“方大哥，你是好人。這我不能要。我知道你嫌棄我，一個寡婦，還帶個孩子……”
方大伯趕緊擺手：
“你說些啥呀。不是我嫌棄你，也不是我嫌棄孩子?！?/p>
素芬說：
“那為啥？”
方大伯說：
“你看，我是個犯人，拿錢又少，養(yǎng)自己都困難，你跟著我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其實大人吃苦也沒啥，關(guān)鍵是你女兒，不能讓她也跟著我受苦?！?/p>
又說：
“再說，我一個人慣了，有個家怕反而不習(xí)慣?！?/p>
素芬不再說話。她徑直開門要走。方大伯趕緊追上去，硬要把包塞進(jìn)她手里，可素芬死活不受。正爭執(zhí)間，素芬突然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爸媽帶著小玲趕到大隊部醫(yī)療所的時候，素芬已無大礙。小玲撲到素芬懷里就哭，素芬兩行淚也流下來。醫(yī)療所的醫(yī)生，老王，搖搖頭說，素芬這病得養(yǎng)。她生小玲的時候大出血過，盡管把命搶了回來，可患上了嚴(yán)重的貧血。后來吃得也沒跟上，所以還有嚴(yán)重的營養(yǎng)不良。老王說，她呀，再像這么走，一頭栽下去，就不會再起來。
素芬在爸媽家養(yǎng)了一個多星期。這段時間雞下的蛋基本上都?xì)w了素芬，剩下的也都給了小玲。方大伯每天都來看素芬，買的水果罐頭和肉，還有給小玲吃的水果糖。每次素芬吃這些的時候眼淚都會不停地流，而小玲每次吃的時候笑容都燦爛的像晴日里的太陽。
一個多星期后素芬執(zhí)意要走。爸媽只能牽著小玲和素芬一起來到路邊等車。小玲哇哇地哭，說不想離開伯伯和伯娘，也不想離開方伯伯。爸媽偷偷往小玲衣服里裝了一百塊錢。爸一再叮囑素芬要回家，說千難萬難都會過去，一定要把小玲帶好，把小玲撫養(yǎng)成人。媽不停對小玲說你媽身子弱，要好好照顧你媽，要多幫幫你媽……
他們不停地往公路的來處張望，可車始終沒來，來得是方大伯。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瞪一眼爸，還瞪了一眼媽：
“也不說一聲?！?/p>
然后他搶下素芬的包袱，牽著小玲，說：
“走，我們回家?；胤讲摇Ｓ涀?，以后方伯伯家就是你家，方伯伯就是你爸?！?/p>
以后小玲就叫方玲。方大伯說，素芬，也就是方大娘，病的那幾天，他老覺著自己欠素芬什么。他后來仔仔細(xì)細(xì)想了爸說的話，尤其是爸說，不管什么時候，你知道這世上會有個人惦著你，心里就會暖。他還想起爸說過，結(jié)婚是一種責(zé)任，有了責(zé)任，這些人也就跟其他人一樣了。他說他想了好久，想通了，知道爸說得對。想通了以后他就特別想有老婆，有女兒。想通了以后他晚上連燈都不愿點，嫌影子照在墻上孤單。他說，他一定會好好對方大娘，一定會好好照顧小玲，小玲就是他的親生女兒，也會是他的獨生女兒。爸等方大伯說完，拍拍他的肩，笑了。然后他說：我該回家吃飯了。
那天，方大伯把素芬和小玲從公路邊接回去后，爸在家吃面條。忽然他把腿一拍，說“壞了”，然后就要去方大伯家。媽說：
“人家剛剛一家人，你去干啥子?！?/p>
爸說：
“我得去要回小玲衣服里的一百塊錢。”
媽臉色變了：
“快去。再是禮錢，也要不了那么多?！?/p>
爸媽結(jié)婚三年后，也就是一九七三年，星星灘草灘上剛出現(xiàn)嫩嫩綠芽的時候，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來到了星星灘農(nóng)場三大隊。剛生下來的時候，我緊閉雙眼，不哭不笑不鬧。老王醫(yī)生很生氣，將我倒提過來，對準(zhǔn)屁股啪啪幾下，我終于破口哭號，聲音悠揚婉轉(zhuǎn)，卻又不失男兒豪邁。
媽說，爸聽到我的第一聲哭就笑了，笑容里有一種她之前從未見過的生氣。
兩年后，也就是一九七五年，星星灘草正綠、花正旺的時候，我妹蘭蘭也來到這個世界，來到星星灘三大隊。我怔怔地盯著她，不停地猜測，這究竟是妹妹，還是老鼠，或者是其他什么小動物……
媽說，爸見到蘭蘭第一眼就說，老天待他不薄，日子越過越是有滋有味。爸當(dāng)時還說，游中隊長當(dāng)前說的不差，星星灘確實是個不錯的地方。
爸徹底活過來了。
媽還說，隨便星星灘條件咋個差，有了我們，就有了希望；有了我們，她就忘了過去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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