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之花從不擇地而生,但也離不開自然地理及人文環(huán)境的孕育。西部,自古以來充滿了魔幻神奇的色彩,以西王母為代表的各種神話傳說、仙鳥異獸編織成遠古先民對自然力的瑰麗幻想;漢唐時代,荒寒大漠與躍馬邊關的時代精神喚起了邊塞詩人主體生命崇高的使命感;宋以后,隨著國力日漸羸弱,得助于西部自然陶冶的藝術家寥若星辰?,F(xiàn)當代以來,位于西部腹地的敦煌莫高窟成為藝術家朝拜的圣地,在觀光、考察之余寫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不可勝數(shù)的作品,形成了以壯美為格調(diào)的西部藝術,蔚然大觀。在這支紛至沓來的隊伍中,蘭州畫院山水畫家白恩平于2014年創(chuàng)作的《夢尋香音》(180cmX200cm)鴻幅巨制,入選第十二屆全國美展,堪稱同類題材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標志性作品。
生活在甘肅的藝術家可謂近水樓臺,無不渴望插上敦煌藝術的翅膀,在創(chuàng)作上有所突破。白恩平既然選擇以“敦煌莫高窟”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石窟藝術的圖像形式及其造型特點自然是取法和借鑒的對象,但這一切都是手段而非目的。常書鴻曾說過這么一句話:“只要能顯示民族性,只要能夠表示時代精神,藝術家個人的風格,不論采取洋法或國法都還是中國新藝術的形式?!薄秹魧は阋簟窡o疑是集合敦煌莫高窟藝術元素最充分、人文景觀與西部山水結(jié)合最恰切、格調(diào)雄渾華美、氣勢奪人魂魄的藝術杰作。從形式到內(nèi)涵、從構(gòu)圖造型到筆墨語言無不別開生面,顯示了中國水墨藝術多元包容的涵養(yǎng)力和生機勃勃的生命力,全幅作品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夢幻色彩。它的藝術成就及其魅力有待于我們進一步去挖掘和認識。
夢尋香音 2014年作
《夢尋香音》細思量
《夢尋香音》包含了敦煌莫高窟最具特色的文化符號:石窟造像、飛天、九色鹿、騾馬商旅、石窟外景等。從技術層面講,白恩平多次去敦煌考察寫生,對敦煌石窟藝術及其壁畫應該了如指掌。217窟中有兩幅名為《誦經(jīng)拜塔》《化城喻品》壁畫,前者場景錯落有致,后者完全是一幅游春圖,兩幅作品立足于闡釋教義的需要,山水起到標明方位、活躍場景、寓教于樂的作用。這種構(gòu)圖方式,對白恩平的創(chuàng)作是有啟發(fā)的。在經(jīng)營位置和畫面布局時,白恩平做到了兩個結(jié)合,一是歷史時空和現(xiàn)實時空的結(jié)合,兩者疊加,千山萬水、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的,都要在同一空間布局;一是人文景觀和自然景觀的結(jié)合,人文景觀要融入山水,還不能影響山水畫整一性的構(gòu)圖法則,視覺的伸縮、嫁接、轉(zhuǎn)換都要做到天衣無縫、渾然一體,這無疑是對一個畫家整體素質(zhì)的巨大挑戰(zhàn)和考驗。
夢尋香音局部之一
作為大畫,構(gòu)圖首當其沖,起統(tǒng)攝和引領的作用,事關成敗。白恩平匠心獨運,將石窟造像置于山水的前景,處于視覺中心;莫高窟外景提升到畫的上半部,一字排開;自下而上,關隘、商旅、九色鹿、再到莫高窟,觀者的視線從“中心”朝上朝下游移的散點透視,巧妙地拉開了畫面的縱深空間,是山水畫“深遠”構(gòu)圖的最佳體現(xiàn)。這種構(gòu)圖形式,十分巧妙地將下半部的歷史空間和上半部的現(xiàn)實空間有機地連接和組合在一起,讓窟中精靈自覺地走入山水之中。這是一種與視覺經(jīng)驗表象完全不同的美性思維空間,時空一體,神游其間,時間就是向?qū)?,穿越千年時光隧道,和朝山的香客、石窟間勞作的民間藝人攀談……這種迷幻式情景,使我相信一些視覺大師所完成的大約是幻覺,是夢境覆蓋卻在白晝與光線下出現(xiàn)的事。畫為心象,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體現(xiàn)的就是這種美性辯證思維,只不過“異質(zhì)”元素很少出現(xiàn)在單一山水模式中,被人們遺忘或忽略了。
夢尋香音局部之二
《夢尋香音》還以濃墨重彩的藝術形式,營造、渲染出時空交錯、如夢似幻的美好氛圍。在圖式的平面化構(gòu)成中,繪畫形象在畫面中的恰當布置(而非切割)要遵循布勢、主次、均衡、疏密、開合等中國畫構(gòu)圖法則,整個畫面在遠近、高低、剛?cè)?、動靜、明暗的對比關系中空間層次變得異常豐富,“欲作平遠舒徐,必先之以險拔陡絕(莫高窟周邊陡絕,在上部沙丘舒徐);將欲之虛滅,必先之以充實(畫面中心為虛,周邊為實);將欲幽邃,必先之以顯爽。(下部厚密幽邃,留白處筆墨干爽)”,筆墨語言的陰陽虛實靠點簇的縱情擲擊來實現(xiàn),通過揖讓、順逆、反正、呼應的表現(xiàn)手法,形成點與線之間頓挫有致的節(jié)奏感,構(gòu)成了畫面內(nèi)在的呼吸脈動和旋律,從中生發(fā)出自然的神韻和逸氣,達到了“天地人和、勢在其中”的審美境界和效果。
夢尋香音局部之三
色彩是《夢尋香音》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構(gòu)思完成后整體畫面羽化登仙的美妙時刻。我們看到,色彩的使用讓整個畫面熠熠生輝,青綠和水墨的斑駁交叉、絕妙融合,使整個畫面顯得愈發(fā)深邃而靈動,畫到痛快淋漓處真不知是筆是墨是色,滿紙蒼翠;再對佛像、飛天等神靈的無形妙體施以金粉,不僅在視覺形象上美輪美奐,而且又寓示了西部地域精神及敦煌藝術的神奇瑰麗、輝煌燦爛;“滿壁風動”的香音神復活人間,凌空飛舞,花雨繽紛,觀者的思緒被裊裊仙音席卷而去,歷經(jīng)一番與宇宙、自然精神相契合的人類文明的洗禮。《夢尋香音》表明,只有沿著夢的軌跡才能抵達敦煌藝術所具有的輝煌燦爛和美的自由境界。整個畫面充滿了宗教精神的神圣性和使命感、中國水墨精神天人合一的自然觀,畫家在這一強健的審美主體思想觀念的主導下,運斤成風,一切藝術元素盡在掌握中,無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神采煥然。
夢尋香音局部之四
該作品耗時兩月,作者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和才情,苦則苦矣,但也是一次難得的激情揮灑和藝術的朝圣之旅吧?!秹魧は阋簟芳仁怯嘘P敦煌題材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領域,在表現(xiàn)形式上的一次重大突破,也是白恩平創(chuàng)作實踐歷程中一幅里程碑式的作品。白恩平的創(chuàng)作實踐表明,一幅成功的作品,既要有西式的寫生眼力,又要有中式的寫生心境;既是敦煌藝術精神的無私引領,也是孤守自持永不言棄的自我追索;既要滿懷虔誠向經(jīng)典進行回溯,又要不乏破除常規(guī)、不拘一格的創(chuàng)新能力?!巴黄啤痹谀撤N意義上不啻是一次浴火重生,在這個基點上,一個藝術家要做到“不畏浮云”,就應保持更加清醒的定力,因為進一步探索自我超越的可能性,將要付出更大的智慧和勇氣。
通渭寫生之一
我見青山多嫵媚
一支畫筆、內(nèi)心的需要,把藝術家視為獨立的立法者和新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手中的畫筆就會變成魔術棒。做一個立法者談何容易,相應的筆墨語言、繪畫技巧是必備的看家本領。就中國畫的筆法而言,黃賓虹總結(jié)出了著名的“五筆法”,一個“筆鋒”中的變鋒又不知凡幾,要諳熟筆墨規(guī)律,就要通過大量臨摹前人作品,走“集其大成自出機杼”的道路,可謂勞心損力,漫無了期。事實上,中國畫“不滯于物,不礙于心”蕭然意遠的境界,只能在長期的寫生實踐中去慢慢陶冶,獲得靈感和成功。白恩平自然要經(jīng)歷這番藝術苦旅,在探索藝術堂奧的過程中,情有獨鐘西園老人的焦墨山水,拜師學藝數(shù)十年。西園老人的水墨不拘成法,骨力雄健,沉著酣暢,全然不在乎山水之形跡,呈現(xiàn)的是率性自由的心象。白恩平在向前輩學習筆墨的過程,也是在向前輩人格的靠攏,所謂進德修業(yè),臻于至善。
桂林寫生之一
閱讀白恩平的相關資料時,他的創(chuàng)作感言引起了我的興趣,其中的幾句話印象深刻:“存率真之心,養(yǎng)正德之性,順自然之脈絡,窮盡一生,吐納惟我之山水氣象……沙漠、戈壁、草原,諳熟于心,溢之于筆。先撼我,再感人?!卑锥髌皆居性鷮嵉漠媽W功底,與西園老人朝夕相處,對筆墨的認知自然有獨到的體悟。西園老人的點線構(gòu)成是在運筆過程中縱情擲擊來完成的,且筆中帶皴,跌宕頓挫。由于簡筆當求法度,功力不夠容易露出馬腳,白恩平通過化大為小,從象中求法,留其意態(tài);小處求細,但不事雕琢,所以他運筆也是筆中帶皴,點線之間求干濕變化,姿態(tài)搖曳,濃淡相宜,氣韻十足。難能可貴的是不論筆墨形式發(fā)生多大的變化,始終不丟“率真之心、正德之意”,這也符合他的性情,一個畫家就是這樣在筆墨形式的承續(xù)開拓過程中,從技法到品格,不經(jīng)意間實現(xiàn)了藝術史的文脈演進。
桂林寫生之一
自古以來,文人畫的關鍵就是境界的創(chuàng)造,通過把握和審視“氣象”或“境界”的高低,進而思考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白恩平在《夢尋香音》之后,沿著“山水為上”、“水墨為上”、“寫意為上”知行合一的“品格化”道路追尋自己的藝術之夢。在桂林寫生活動中,他通過反復體察,汲取南派山水的造型語言風格以及李可染大師對光影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從而使自己的筆墨語言更加靈動而散淡,由此創(chuàng)作出的一批寫生作品,清剛秀潤的筆墨語言中滲透著歲月的光影,正如中醫(yī)藥理,輕清為氣,生濁為味,自自然然,毫無滯澀沉悶或糾纏不清之感,明媚樸素、率真燦然的氣象更加成熟,見證了他寬和達觀、與世無爭的人格氣質(zhì)。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觀物取象以“遠”為尚,清則能遠,白恩平的“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就是這樣一幅既清又遠的好作品,在“遠方”,也似乎在邀人進入,與美同在,流連忘返。
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
自然是人化的自然,山水也是人化的山水,從來就不存在外在于精神的自然?!拔铱辞嗌蕉鄫趁?,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比撕妥匀煌幱谶@樣一個“心氣相通、物我兩忘”的同構(gòu)關系中。我始終認為,一個畫家如果只是盲目地對景寫生,山水必然外在于人的情感而變得面無表情,只有熟悉和了解一方生民的性格及其風土人情,才能畫出一方山水的魂魄和生命情態(tài)。近兩年來,白恩平推出了一系列作品,延續(xù)了《尋夢香音》筆情墨趣。一次在通渭馬營寫生時,白恩平禁不住感嘆:“這是一個神奇而有激情的地方?!蓖ㄎ紝懮盗?,筆線跌宕若行云流水,情意自洽則風神搖曳,在墨與線的變奏中,水彩淋漓,畫面鮮活。通渭是聞名全國的書畫之鄉(xiāng),這里雖地瘠民貧,但精神無不飽滿,樸拙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文采風流之心,白恩平抓住了這一點,所以圖畫之內(nèi)真外美,意境自立,誠然不虛。
有了精神品質(zhì)的保障和筆墨技法的準備,才能在精神和畫法的化合中造出山水的大氣象。歷劫已久,始得玉成,《夢尋香音》的誕生,當非朝夕之功,做到了他自己說的:“先撼我,再感人?!泵撾x寫生的案頭作品,筆墨得以解放,從純藝術的角度講,觀賞性強了,但能有多少人文的或?qū)W術的價值呢?白恩平是有大情懷和創(chuàng)新能力的人,人們理應對他有更高的期待,在保持“超越現(xiàn)實”和“貼近現(xiàn)實”兩個價值取向的平衡推進上,創(chuàng)造出無愧于這個時代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偉大作品來。
通渭寫生之二
黃土寫生之一
2018年8月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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