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耀坤先生
關(guān)于陳壽“索米”一說,是由《晉書·陳壽傳》的記載所引起的。《晉書·陳壽傳》載:“或云丁儀、丁廙有盛名于魏,壽謂其子云:‘可覓千斛米見與,當(dāng)為尊公作佳傳。’丁不與之,竟不為立傳?!h者以此少之?!碧扑我詠淼膶W(xué)者,對這一記載有相信的,有懷疑的,也有否定的。如唐代的劉允濟(jì)、劉知幾,宋代的陳振孫都相信其說。劉知幾《史通·曲筆》云:“班固受金而始書,陳壽借米而方傳,此又記言之奸賊,載筆之兇人?!标愓駥O《直齋書錄解題·三國志》也說:“乞米作佳傳,……難乎免物議矣?!倍鯌?yīng)麟在《困學(xué)紀(jì)聞》、晁公武在《郡齋讀書志》中卻提出了懷疑。清代學(xué)者朱彝尊首先提出否定意見,他在《曝書亭集》卷五九《陳壽論》中說:“壽于魏文士,惟為王粲、衛(wèi)覬五人等立傳,粲取其興造制度,覬取其多識典故,若徐干、陳琳、阮瑀、應(yīng)玚、劉楨,僅于《粲傳》附書,彼丁儀、丁廙,何獨(dú)當(dāng)立傳乎?造此謗者,亦未明壽作史之大凡矣?!敝焓系谋骜g是精當(dāng)?shù)摹F浜蠛际莉E、王鳴盛、趙翼、潘眉、尚鎔、俞正燮等都對朱氏之論有所闡發(fā)和補(bǔ)充,其中固不乏精辟之論,但也有偏頗之處。如杭世駿說丁儀、丁廙是曹植的羽翼,極力助曹植爭奪太子地位,“是奪嫡之罪儀、廙為大,與吳之全寄、吳安、孫奇、楊竺等皆在不赦。而儀與鷹又特寵而害賢,毛玠、徐奕、何變、桓階之流,當(dāng)世所謂鯁臣碩輔,恥為阿屈儀等,化青蠅而成錦貝,莫不交構(gòu)其惡,疏斥之而后快。然則之二人者,蓋巧言令色孔壬之尤者也。史安得立傳?”又說王沈、魚豢、張騭無求于丁氏,而王沈《魏書》、魚豢《魏略》、張騭《文士傳》皆揭二丁之短,陳壽卻有為二丁諱短之處,如“毛玠,儀所讒也,玠出見黔面,其妻子沒為官奴婢者,曰‘使天不雨者蓋此也’。壽不屬之儀,而第曰‘后有白玠者’,白者誰也?非儀則廙也。壽蓋為之諱也”。王鳴盛也說丁儀、丁廙有意陷害毛玠、徐奕、何變、桓階等“鯁臣碩輔”,因而二丁“蓋巧佞之尤,安得立佳傳”?潘眉也說丁儀、丁廙“黨于陳思王(曹植),冀搖冢嗣,啟釁骨肉,……斯實(shí)魏朝罪人,不得立傳明矣”。本世紀(jì)20年代,四川學(xué)者劉咸炘曾著《三國志知意》,對此問題評論比較公允。他說:“按諸家說甚明,惟傳(《晉書·陳壽傳》)云或曰,本是疑詞。而二丁之不當(dāng)立傳,又非以其奸。史不以立傳為褒,唐以前人猶知之。史之所書,本非限于忠正,杭(世駿)、潘(眉)之說欲極其論反成支謬,乃劉知幾所謂畫蛇添足者。且二丁善(曹)植,見惡于(曹)丕,王沈、魚豢之所書,乃是丕黨之言,何足為信。善植本非不義,奪嫡豈可為罪?……承祚(陳壽)止言為植羽翼,本非貶詞。毛玠之事不書二丁,殆本非由二丁,未必承祚為之諱?!”究刹涣鳎焓希ㄒ妥穑┲砸炎阋?,無取多為支詞也。”
60年代初,繆鉞先生編的《三國志選》以及前幾年主編的《三國志選注》,均在“前言”中對上述問題作了闡述,并在后書“前言”注釋中轉(zhuǎn)錄了陶懋炳《陳壽曲筆說辨誣》的補(bǔ)充論述:“《陳思王植傳》明載:‘文帝即王位,誅丁儀、丁廙,并其男口’?!鐡?jù)此記載,丁儀之子不存,陳壽米將誰求?索米之說,不攻自倒?!边@條論據(jù)對否定陳壽索米說是很有力的。
今年《歷史研究》第四期發(fā)表的方詩銘先生《曹操與‘白波賊’對東漢政權(quán)的爭奪》一文(以下簡稱《爭奪》),重新肯定了陳壽索米之說,這對深入研究陳壽的修史態(tài)度是有裨益的,只是《爭奪》所提出的論據(jù)還值得商榷。為了問題的深人討論,筆者不揣淺陋,略抒管見,以就教于方先生及讀者。
《爭奪》關(guān)于陳壽索米說的前提,是肯定丁儀、丁廙之子還存在于西晉,這就與上引《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文帝即王位,誅丁儀、丁廙并其男口”的記載相矛盾。筆者認(rèn)為,既然丁氏之男口都被誅殺了,哪能還有二丁之子存于西晉呢?故《晉書·陳壽傳》也只能籠統(tǒng)模糊地說丁氏之子,指不出具體人名。但為了討論《爭奪》所提出的論據(jù),仍姑且假設(shè)二丁之子尚存于西晉。
《爭奪》謂王沈站在曹丕方面,他所編撰的《魏書》對丁儀、丁廙兄弟“當(dāng)然不可能反映真實(shí)情況,陳壽所說的‘為尊公作佳傳’,應(yīng)該即是針對王沈《魏書》而發(fā)的”。按“佳傳”的反面應(yīng)是“丑傳”。按照《爭奪》的說法,陳壽向二丁之子索米的條件是將王沈《魏書》中丁儀、丁廙的“丑傳”改為“佳傳”。那么,二丁之子拒絕付米,陳壽就應(yīng)該在《三國志》中保留丁儀、丁廙的“丑傳”,為什么竟不為之立傳呢?又為什么陳壽還在《王粲傳》中夸獎丁儀,丁廙“亦有文采”、在《劉廙傳》中稱贊劉廙與丁儀“共論刑禮,皆傳于世”呢?
《爭奪》又謂:“由于索米不遂,陳壽《三國志》的《魏志》不但不為丁氏兄弟作‘佳傳’,而且對其父丁沖的功績也一筆抹殺”。《爭奪》此論的證據(jù)有以下兩條:
(一)袁宏《后漢紀(jì)》卷二八載:“侍中楊琦、黃門侍郎丁沖、鐘繇、尚書左承魯充、尚書郎韓斌與(李)傕將楊奉、軍吏楊帛謀殺傕。會傕以他事誅帛,奉將所領(lǐng)歸汜?!薄稜帄Z》又引陳壽《三國志·魏書·董卓傳》載:“(李)傕將楊奉與傕軍吏宋果等謀殺傕,事泄,遂將兵叛傕。傕眾叛,稍衰弱。”《爭奪》謂這兩條史料所述的是同一件事,這是正確的。但《董卓傳》中未提及丁沖,《爭奪》便謂陳壽“為了回避丁沖,將‘侍中丁沖’等人與楊奉謀殺李傕的行動完全刪除”。這一推論就不大恰當(dāng)了。陳壽《三國志》撰于西晉初,袁宏《后漢紀(jì)》成于東晉,范曄《后漢書》著于劉宋。但在范曄《后漢書·董卓傳》中,竟連楊奉與軍吏謀殺李傕事都未記載。在《后漢書·楊震附奇?zhèn)鳌分须m記載了上述事件,但也未提丁沖之名?!稐钫鸶狡?zhèn)鳌吩疲骸埃睿┢妫`帝時(shí)為侍中,……帝崩后,復(fù)入為侍中、衛(wèi)尉,從獻(xiàn)帝西遷,有功勤。及李傕脅帝歸其營,奇與黃門侍郎鐘繇誘傕部曲將宋曄、楊昂令反傕,傕由此孤弱?!边@里所說的楊奇,就是《后漢紀(jì)》里的楊琦,所述也是同一件事,而卻未提到丁沖。要說范曄有意抹殺丁沖的事跡,比說陳壽抹殺還要符合邏輯。
(二)袁宏《后漢紀(jì)》卷二九載:“封衛(wèi)將軍董承、輔國將軍伏完、侍中丁沖、種輯、尚書仆射鐘繇、尚書郭浦、御史中丞董芬、彭城相劉艾、左馮翊韓斌、東郡太守楊眾、議郎羅邵、伏德、趙蕤為列侯,賞有功也?!薄稜帄Z》在引完此條材料后,說這條材料“全不見于《三國志》,由于丁沖被封為列侯,是‘賞有功’,即為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所建立的功績,也同樣被抹殺”。這一論斷也很值得商榷。在范曄《后漢書·獻(xiàn)帝紀(jì)》中也有這條記載:“封衛(wèi)將軍董承為輔國將軍伏完等十三人為列侯。”同樣未點(diǎn)出丁沖之名,也不能因此就說范曄有意抹殺丁沖的功績。固然《三國志》完全未載13人封侯事,但《三國志》的《武帝紀(jì)》是假漢年而記載曹操之大事,怎么能將漢獻(xiàn)帝的封侯事載于曹操名下呢?又《爭奪》所說的‘賞有功’即為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所建立的功績”。事實(shí)也未必如此?!逗鬂h書·獻(xiàn)帝紀(jì)》與袁宏《后漢紀(jì)》都將董承等13人的封侯事置于建安元年八月辛亥(十八日)后庚申(二十七日)前。八月辛亥是曹操至洛陽之日,庚申是漢獻(xiàn)帝從洛陽遷許都之時(shí),也就是說,董承、丁沖等被封為列侯,是漢獻(xiàn)帝還在洛陽之時(shí)。這時(shí)曹操剛到洛陽,還不可能完全控制漢朝廷?!逗鬂h紀(jì)》謂曹操至洛陽后,“陳韓暹、張陽之罪。暹怖,單騎奔走。上以暹、陽有翼駕還洛之功,一切勿罪”。這說明漢獻(xiàn)帝還未完全操縱在曹操手里。接著,漢獻(xiàn)帝就封董承等13人為列侯,大概也是封賞他們“翼駕還洛之功”,而不是曹操有意封賞他們“為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所建立的功績”。因?yàn)榉夂畹牡谝蝗耸嵌?,董承自始至終都是反對曹操控制漢獻(xiàn)帝的。當(dāng)建安元年初漢獻(xiàn)帝從長安東遷至安邑(今山西夏縣西北)時(shí),曹操就派遣曹洪帶兵前往迎接。《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云:“衛(wèi)將軍董承與袁術(shù)將萇奴拒險(xiǎn),(曹)洪不得進(jìn)?!睂@樣一個(gè)阻擋曹操特使接近漢獻(xiàn)帝的董承,曹操決不會對他封賞。在被封侯的13人中,還有種輯也是反對曹操的。當(dāng)漢獻(xiàn)帝遷許都后,董承遂與長水校尉種輯、將軍吳子蘭、王子服等聯(lián)合劉備謀誅曹操,而建安“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謀泄,皆伏誅”??梢姸小⒎N輯至死也是反對曹操的,曹操怎么會封賞他們呢?
至于丁沖是否為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的事業(yè)立了功績,功績有多大,是否就應(yīng)封為列侯等問題,也都值得研討?!稜帄Z》引《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注引《魏略》所載丁沖與曹操的書信云:“足下平生常喟然有匡佐之志,今其時(shí)矣?!闭J(rèn)為這就是使曹操“萌發(fā)”“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意圖的言論,并把此信的時(shí)間判斷得很早,說“可能是在曹操逃離洛陽,前赴陳留參加關(guān)東牧守討伐董卓的戰(zhàn)爭之時(shí)”,亦即中平六年(189年)之時(shí)。這一判斷與《魏略》所述不符,《魏略》云:丁沖“時(shí)隨乘輿,見國家未定,乃與太祖書曰:‘足下平生常喟然有匡佐之志,今其時(shí)矣?!菚r(shí)張楊適還河內(nèi),太祖得其書,乃引軍迎天子?xùn)|詣許”。既然說“時(shí)隨乘輿,國家未定”,就應(yīng)為漢獻(xiàn)帝遷出洛陽之后。洛陽本東漢故都,如漢獻(xiàn)帝米出洛陽,不應(yīng)說“未定”;又《魏略》明言“是時(shí)張楊適還河內(nèi),太祖得其書”。按《三國志·魏書·張楊傳》云:“天子之在河?xùn)|,楊將兵至安邑,拜安國將軍,封晉陽侯。楊欲迎天子還洛,諸將不聽,楊還野王?!币巴跫春觾?nèi)郡地,則丁沖與曹操的書信,應(yīng)在漢獻(xiàn)帝還在安邑之時(shí),即興平二年(195年)末至建安元年(196年)六月前的這段時(shí)間內(nèi)。而早在初平四年(193年)毛玠就正式建議曹操說:“今天下分崩,國主遷移,生民廢業(yè),饑饉流亡?!朔钐熳右粤畈怀迹薷?,畜軍資,如此則霸王之業(yè)可成也?!泵d此言較丁沖與曹操的信要早兩年,當(dāng)然就不能說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念頭是由丁沖的信所“萌發(fā)”的。并且丁沖的信也只建議曹操“匡佐”朝廷,并無“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意。在曹操至洛陽后,董昭向曹操說:“今留匡弼,事勢不便,惟有移駕幸許耳?!蛐蟹浅V?,乃有非常之功,愿將軍算其多者?!倍堰@里所說的“匡弼”,亦即丁沖所說的“匡佐”。但董昭卻認(rèn)為“今留匡弼,事勢不便”,只有把漢獻(xiàn)帝遷到許縣,才能“行非常之事”,也就是毛玠所說的“宜奉天子以令不臣”之事。又荀彧勸曹操迎漢獻(xiàn)都許時(shí)也說:“誠因此時(shí),奉主上以從民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天下雖有逆節(jié),必不能為累,明矣?!边@里也是毛玠“宜奉天子以令不臣”之意。然而在漢獻(xiàn)帝遷許都后,毛玠、董昭、荀彧并不因?yàn)橛猩鲜鼋ㄗh就得曹操的封賞。甚至毛玠一生都未得到封爵。荀彧與董昭還是在曹操擊敗政治大敵袁紹后,曹操加上他們的前后功績,才于建安八年與十二年分別封他們?yōu)槿f歲亭侯與千秋亭侯。即使丁沖與曹操的信確有啟發(fā)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意,曹操也不可能單憑一封信就封丁沖為列侯。更何況丁沖被封侯時(shí)漢獻(xiàn)帝尚在洛陽,曹操還控制不了漢朝廷。因此,丁沖之被封,實(shí)與曹操無關(guān)系。
又據(jù)上引《魏略》所載,丁沖在隨漢獻(xiàn)帝遷許都后,曾為司隸校尉,“后數(shù)過諸將飲,酒美不能止,醉爛腸死”。則丁沖之醉死在建安初年,如嚴(yán)格按斷代史的體例,丁沖即使應(yīng)載人史策,也只應(yīng)載入《后漢書》,而范曄《后漢書》中卻無丁沖之名,這就可旁證陳壽《三國志》之未載丁沖,并非出于有意。本來西晉時(shí)并不存在丁氏之子,《晉書·陳壽傳》之記載只是無根據(jù)的傳聞。各種證明陳壽索米之說,都是經(jīng)不住推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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