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九葉詩人唐湜先生（1920-2005）誕辰100周年，我們在緬懷中重提他的文學(xué)成就，他的詩歌出類拔萃，他的評論思詩融會，他在戲劇創(chuàng)作和戲曲研究上同樣有著耀眼的表現(xiàn)，卓有建樹。而說到作為劇作家的唐湜，不能不提及他兩年的永昆生涯。近日，我與唐湜先生次子唐彥中一起，走訪了唐湜在永嘉昆劇團任臨時編劇時交誼頗深的幾位同事，共同回首往事，感受唐湜先生的曠世才華和生命重量。
唐湜（中）和劉文華（左一）、金江（左二）、孫光酶（右二）、王友圭（右一）在一起。 資料照片
現(xiàn)年85歲的林天文先生是國家非遺項目昆曲代表性傳承人，曾與唐湜先生莫逆于心。林天文說：“1962年早春的一天，團里來了一位臨時編劇，他叫唐湜，比我大16歲，炯炯的目光、謙和的微笑、文雅的談吐，給大家很好的印象。劇團里老老少少都喜歡他，親切地叫他‘唐先生’。他說自己原在《戲劇報》工作，記者兼編輯，就是同藝人打交道的，常有采訪馬連良、紅線女、常香玉等文藝名家，跟馬連良關(guān)系還挺好。可我們在溫州，溫州當(dāng)時是偏隅小城，我們都是第一次聽到這些名字，才知道馬連良是京劇四大須生之一，紅線女是粵劇一代宗師，常香玉是著名豫劇演員?！?/span>原本風(fēng)華正茂的唐湜，1958年被錯劃為“右派”，到東北的興凱湖農(nóng)場勞改，跌入人生低谷，過了兩年缺衣少吃、饑寒交迫的日子。1961年8月，他像一只倦飛的鳥兒回到久別的家鄉(xiāng)溫州。家鄉(xiāng)沒有給他帶來安全感，最大的焦慮是他一家6口人（有4個子女）沒有經(jīng)濟來源，怎么生活下去？他寫信求助，終于在時任中國劇協(xié)秘書長李超和溫州地委宣傳部副部長董銳的幫助下，于翌年初被安排到永昆工作。林天文說：昆劇素來以文詞典雅、曲調(diào)清逸著稱，作為編劇，一要有扎實的古典文學(xué)功底，二會循宮數(shù)調(diào)、倚聲填詞。唐先生精通古典文學(xué)，熟悉曲牌的音樂和文學(xué)結(jié)構(gòu)。他到永昆不久，就進行《東窗記》的編劇，這是寫南宋奸臣秦檜東窗定計害死抗金名將岳飛父子的故事，《南詞敘錄·宋元舊篇》載有《秦檜東窗事犯》，許多劇種有改編演出?！八选稏|窗記》定稿給我譜曲，我一看，唐先生根據(jù)原來的故事框架，從頭到尾全新創(chuàng)作，不像某些劇作家拿老本子‘修修補補’。劇本靈光四射、文采飛揚，那些唱詞更是瑰麗而變幻，精美而準(zhǔn)確，只有一處，他用了‘天怒人怨’，‘怨’是去聲，我不好譜曲，跟他商量要改成平聲，他立馬改成‘義憤填膺’?！稏|窗記》在溫州東南劇場上演后，引起觀眾的強烈反響和好評。”緊接著，唐湜又創(chuàng)作劇本《羅衫記》，《羅衫記》原為清代無名氏所作，講述了一個因果相報的故事。唐湜版《白羅衫》將原著大幅翻變，讓御史徐繼祖大義滅親，得知“生身之父”是強盜后無私執(zhí)法，決心斬殺之后再自刎，可正要自刎時被老家人阻止，原來被斬的正是殺父的仇人。林天文說：千篇一律那是模仿，唐先生的編劇是再創(chuàng)造，哀感頑艷，獨具魅力。他博覽群書，閱歷豐富，視野開闊，更有令人刮目相看的文學(xué)造詣，他的劇作有大氣象、大格調(diào)、大境界。古人常言才高八斗，擔(dān)當(dāng)?shù)闷鸬膭∽骷也欢?，唐湜可以?/span>在林天文的記憶里，唐湜隨著劇團走入江湖，在山村、漁港、溝溝壑壑間經(jīng)歷了不少個清晨與黃昏，作著富于浪漫意味的漫游，有時學(xué)永嘉太守謝靈運到周邊游山玩水，吟詩作賦；有時穿行在山水間，與伐木工、獵人、漁夫交往、傾談；有時置身于空山不見人的安靜中，聆聽小雀的鳴叫，暢想鵬鳥的飛騰；也時在清晨別人睡得最香的時候悄悄披衣起床，到山頭看日出觀云海。他在劇團里沒有孤獨的遠行和無邊的寂寞，卻有他追求的獨立人格和精神自由，他仿佛越過了人生中的激流險灘，又成為文藝路上的朝圣者。他集中全力創(chuàng)作劇本，又編了一個故事，取名《拾翠記》，又改寫了《昭君出塞》《蜃中樓》和《百花公主》等，兩年下來，共創(chuàng)作了十多個昆曲劇本。那時浙東南的海島山村沒有通電，每天晚上，唐湜就借用農(nóng)家的煤油臺燈挑燈夜戰(zhàn)，在煤油燈光和文藝之光的映照下，他的內(nèi)心世界變得澄明而透亮。永昆，成了唐湜暫時安放心靈的地方，在這里，他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王友圭是永昆風(fēng)靡一時的旦角演員。王友圭說：“1962年唐先生來到永昆，他給我們灌輸文化知識，講戲劇的起源、歷史與發(fā)展，也對某一個劇本進行深入分析。記得有一次他給我們講北宋畫家米芾的傳奇故事，說米芾小時候每天讀律詩上百首，過目不忘。唐先生也希望我們多讀書，一字一句認(rèn)真讀，領(lǐng)會含義，不要走馬觀花。”昆劇的表演和鑒賞，都須依賴較高的古典文學(xué)素養(yǎng)，當(dāng)時永昆的年輕演員大多是初中水平，在戲曲訓(xùn)練班學(xué)習(xí)一年多時間就上臺表演，對唱詞中的一些古文，理解不準(zhǔn)確。而老藝人文化程度更低，甚至有文盲，會演唱卻不懂其義。唐湜觀看了幾次演出，發(fā)現(xiàn)劇本中有年代、官銜、地名、詞牌等錯誤，一一糾正。王友圭說：“唐先生溫和親切，把錯在哪里、如何改正的道理講得透徹，不賣弄，不掉書袋，讓我們很信服。有一次唐先生叫住我：友圭，你唱這句時，動作不應(yīng)該這樣做。我問：那該怎么做？他反問：這句唱詞的含義你理解嗎？我說：我不懂，先生怎么教，我就怎么跟。唐先生就把這句唱詞解釋給我聽，我才知道我的動作確實不對。他為劇團里的老演員創(chuàng)作了《東窗記》，又為青年演員創(chuàng)作了《羅衫記》。唐先生拿著劇本逐字逐句講給我們聽，他的劇本角度特別、語言精美、比喻奇妙，字里行間彌漫著沉郁雄渾之氣。一句唱詞或念白，經(jīng)過他講解后，我們表演時就瀟灑自如多了。他還懂音樂和舞臺表演，強調(diào)演員表演時，內(nèi)心情感要豐富，情緒要隨劇情節(jié)奏而變化，一笑一顰都要讓觀眾心動，要求演員把戲曲功底磨礪扎實?！读_衫記》公演后大受觀眾歡迎，盛演不衰。唐先生的創(chuàng)作與指導(dǎo)給永昆帶來飛躍性的進步，讓永昆有了一個轉(zhuǎn)折點，從‘草昆’走向了高貴。”王友圭說：“記得唐先生在永昆的月工資是34元，我的月工資是48元。唐先生一月28斤大米，是文行演員的標(biāo)準(zhǔn)，武行演員一月32斤。唐先生飯量好，28斤大米他不夠吃，就吃瓜菜袋，瓜菜袋是拿飯盒蒸飯時放一點米再加入食堂免費提供的大頭菜或土豆。我見他一日三餐吃得苦，就在自家多做幾個菜肴請他來改善一下伙食。有一次我炒了一盤牛蛙放在桌上，我家孩子上桌想吃，一看盤里的牛蛙空空如也，就哭著問：牛蛙呢？唐先生說：給我吃完了。此時的唐先生單純得像個孩子。他吃飽了，就靠在竹椅上哼唱起昆曲來，用手打著拍子，神情很陶醉。唐湜先生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不走尋常簡便之路說起唐湜，孫光娒有不盡的感慨：“唐先生創(chuàng)作的《羅衫記》，就是我導(dǎo)演的。唐先生在永昆時創(chuàng)作的《百花公主》，我也準(zhǔn)備排演，可是他很快離開了永昆，又有人反對，沒有實現(xiàn)?！?/span>孫光娒說，唐先生對永嘉昆劇有著大愛，筆端才有大作品。他創(chuàng)作的昆劇雖然只演出三個，但由于他的創(chuàng)作不走尋常簡便之路，總是另辟蹊徑，獨樹一幟，演出效果都很好，取得巨大成功。孫光娒與唐湜一起工作雖只有兩年，友誼卻保持了數(shù)十年，彼此在跌宕的命運里體會著人間的真情。鉤沉往事，孫光娒說：“1976年，永昆幾近衰亡，我想恢復(fù)、搶救永昆心切，而各種煩難卻無法解決，就找剛剛平反的唐先生。他帶著我跑了三趟北京，要求文化部重視永嘉昆劇，后來，時任文化部戲曲改進局副局長的馬彥祥兩次來溫州考察永昆，還看了一星期的戲。我們還拜訪了著名昆曲專家、沈從文妻子張兆和的姐姐張元和，拜訪了著名散文家、紅學(xué)家俞平伯等，得到了他們的支持。1979年，永昆恢復(fù)建制，招收學(xué)員30名。此后，唐先生繼續(xù)為永昆的建設(shè)奔走呼號，1993年，步入高齡的他在北京參會期間，還找時任文化部代部長的賀敬之，要求文化部出面培養(yǎng)永昆新生力量。在賀敬之的關(guān)心下，永昆列入全國十四個昆劇團之一?！?/span>唐湜在永昆的兩年里，與演職員親如家人，他細聽了新老演員和音樂人的演唱，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永昆唱腔里保留著海鹽腔一類宋元時代的早期南曲，他無比喜悅地與二舅舅、著名戲曲史論家王季思交流討論。唐湜又搜找資料，對老永昆遺留下來的曲牌、音樂、唱腔進行系統(tǒng)的整理、研究，他認(rèn)為永嘉昆劇與宋元南戲一脈相承，這是文藝史上罕有的寶貴遺產(chǎn)，溫州是宋元南戲的故鄉(xiāng)。1963年，唐湜寫成15萬字的《南戲初探》，對南戲的歷史發(fā)展、思想傾向、社會效果，特別對永昆的誕生和經(jīng)濟基礎(chǔ)等作了探索和分析。令人痛惜的是，手稿在1966年被付之一炬。1979年，唐湜憑著記憶，從頭再寫，用了一年時間寫成了5萬字的《南戲探索》和數(shù)篇《南戲散筆》。1982年，唐湜代表浙江省去鄰省福建參加庶民戲歷史討論會，提出了“南戲確實誕生于溫州”的觀點。唐湜先生在文學(xué)道路上跋涉了70年，歷經(jīng)磨難又華彩生輝。他在戲劇上的成就，是他多年如一日孜孜以求的結(jié)果，更與他在永昆的兩年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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